梅花姿质幽雅,清香可人,不畏风雪,俏然一枝,把春色带给人间。梅花之美,不仅在于它的形貌,更在于它的精神,它一直被看作是高洁人品的象征。所以,梅花一直是我国诗人、画家所乐于歌咏、描绘的题材,在我国古代诗词中,写梅花的作品不计其数。南宋词人张炎在所著《词源》中说: 诗之赋梅,惟和靖一联而已,世非无诗,不能与之齐驱耳。词之赋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 “和靖一联”,即宋代诗人林逋《山园小梅》中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林逋隐居在西湖的孤山,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爱梅至深,故能描摹其意态神情,写出精妙绝伦的诗句。姜夔爱赏其句,遂摘取句首二字,以之为“自度曲”咏梅词的调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姜夔的这两首咏梅词为何能得到如此高的评价呢? 姜夔今存词八十四首,咏物词有二十多首,其中咏梅词便占有十七首,可见他爱梅至深。梅花好比他生命里的劫,每到早春时候,便迎风怒放,作雪飞舞,幽香如故,总要牵惹他的心肠,让他忆起生命里最无奈的那一场失去,最惨烈残忍却又喑哑无声的悲哀。梅花在他眼里,是佳人,也不是佳人。是佳人,是因为他见梅花如见佳人,梅花曾经一度开在他和她的相聚别离之时;不是佳人,是因为梅花更像他的命,像他命里注定的风景,这一朵朵暗香疏影的花,为他承载了太多意义,寄托了太多悲慨。 光宗绍熙二年(1191年)冬,姜夔在范成大府上小住,应范氏之请,创新调、填新词,于是有了《暗香》《疏影》。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做工伎肄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暗香》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疏影》 《暗香》一篇多写身世之感,无句非梅,借梅喻人。起句写旧时豪情,以月色、梅花勾连过去和现在,唤起与玉人月下摘梅的回忆;随即以“而今”转到当前,“长记”二字追忆赏梅雅事;末句又回到当下,惋惜片片落梅,暗含故人不知何日重逢之意。全词不断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往复摇曳,结构空灵精致,意境清虚高雅。 以“旧时月色”开头,勾勒出时空范围。回忆旧时,拉开了时间距离;月色在天,撑起了空间境地;眼前的景象勾连着过去的经历,令人摇曳生情。“算几番照我”,回忆并勾勒往事,“算”字传达出回忆往事的凝神静思的状态。接着写“梅边吹笛”,在月下笛声中点出主题“梅”字,再由笛声“唤起玉人”,以美人映衬梅花,静止的美丽图景立马变得立体鲜活。“不管清寒与攀摘”,冒着清寒,攀折梅花,其内心感情炽热可知。月色下、笛声中,一位玉人在采摘梅花,意境高雅幽美,让人想到贺铸《浣溪沙》中“玉人和月摘梅花”之句。 以上几句写的皆是回忆中的情景,到“何逊而今渐老”,就回到了现实中来。作者以何逊自比,说自己渐渐衰老,已经忘却了昔日春风般绚丽的辞采和文笔,赋不得眼前的梅花。这是作者的自谦。何逊是南朝梁诗人,任扬州法曹时,廨舍有梅花,他虽有爱梅之心,然其才不足以相赋,没有做出什么好诗来。“春风词笔”是指他的《咏春风》诗“可闻不可见,能重复能轻。镜前飘落粉,琴上响余声”。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意谓尽管才不副情,但见到石湖梅花的清丽幽雅,亦不免诗兴大发,以答谢主人的盛情美意。竹外疏花萧瑟,冷香吹入瑶席,以竹枝映衬疏花,写其形貌姿色;以瑶席映衬冷香,写其高洁的品性,用字匠心,形神俱现。 下阙接续上文的回忆,把玉人攀摘梅花的描写加以补足。“寄与路遥,夜雪初积”,则言路途遥遥,纵然折得梅花也无从寄达,相思难解,惟有耿耿相忆。“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辞藻清美。把翠尊对红萼,由杯中之酒想到离人之泪,故曰“易泣”;将眼前的梅花比作远方所思之人,悄然相对,虽曰“无言”,实则思绪翻腾、万语千言。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由“相忆”到“长记”,打开另一扇回忆之窗,写到当年携手同游梅林的情景。千树梅花,无尽繁英,映照在寒碧的西湖水面。与上文的“竹外疏花”形成鲜明对比。 最后两句写梅花的凋落飘零。“又片片、吹尽也”,语似平淡而感叹惋惜之情却溢于言表。“几时见得”,何时才能重见梅花的幽丽?意相忆之人何时再重逢?一语双关,韵味悠长。 《疏影》一篇写兴亡之悲。上阙先绘出梅花不同凡俗的形貌,又表现其孤芳自赏的清姿和高洁情怀,再化用杜甫、王建诗意,把远嫁异域不能生还汉邦的王昭君故事神话化,将眷恋故国的昭君之魂和寒梅的幽独之魂合而为一,带有极深的悲剧意味,意境凄美;下阙则由眼前梅花盛开推想其飘落之时,用寿阳公主及陈阿娇典故,寓无限怜香惜玉之意,又借笛里梅花哀怨的乐曲,加深怅惋的感情,语意沉痛。此词笔法极为奇特,连续铺排五个典故,用五位女性人物来比喻映衬梅花,从而把梅花人格化、性格化,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前三句是第一个典故,讲的是赵师雄在罗浮山遇仙女的神话故事。据柳宗元《龙城录》记载:隋开皇年间,赵师雄行经罗浮山,日暮时分,在梅林中遇一美人,与之对酌,又有一绿衣童子笑歌戏舞,“师雄醉寐,但觉风寒相袭,久之东方已白,起视大梅花树上有翠羽剌嘈相顾,月落参横,惆怅而已”。赵师雄所遇到的美人就是梅花女神,她的侍童,天亮以后就化为梅树枝头的“翠禽”了。“苔枝缀玉”是描摹罗浮女神的风致情态,“枝上同宿”是叙赵师雄的神仙奇遇。这个典故使得梅花在清秀之外又增添了一层神秘色彩。 “客里”三句由“同宿”转向孤独,引出第二个典故——诗人杜甫笔下的佳人。杜甫的《佳人》一诗,其首尾云:“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摘花不插鬓,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位佳人,是诗人理想中的艺术形象,姜夔用来比喻梅花,以显示它孤傲高洁、绝俗超尘的品性。相逢在“客里”,又是“篱角黄昏”这样一个环境,寂寞的氛围更加浓厚。在这样寂寞的氛围里,佳人“无言”的神态、“自倚”的动作,使得这位孤高佳人的形象更加丰满了。也折射了词人在“客里”怀念情人的孤寂心情。 接着词人就借昭君出塞、远嫁番邦之事来抒发这种孤寂心情。“昭君”四句便是第三个典故。参照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以及王建《塞上梅》: 天山路傍一株梅,年年花发黄云下。 昭君已殁汉使回,前后征人惟系马。 日夜风吹满陇头,还随陇水东西流。 此花若近长安路,九衢年少无攀处。 姜夔用思国怀乡把昭君的怨恨具体化了,说昭君的月夜归魂化为了幽独的梅花。人花幻化,既把昭君的哀怨身世赋予了梅花,又给梅花的形象增添了血肉。 “犹记”三句是第四个典故,讲的是南朝宋武帝女儿寿阳公主午睡时梅花飘落眉心留下花瓣印,宫女争相仿效,称为“梅花妆”的故事。《太平御览》引《杂五行书》云:“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竞效之,今'梅花妆’是也。”这个典故带来了一股活泼松快的情调,调剂了全词哀怨的氛围,也说明了梅花不仅有美的容貌,美的灵魂,而且还有美的行为。 “莫似春风”三句是此词最后一个典故,是汉武帝“金屋藏娇”的故事。不要像无情的春风,不管梅花如此美丽清香,依旧将她风吹雨打去。应该早早给她安排金屋,让她有一个好的归宿。这是由梅花的飘落引起的惜花之情,是殷切的呼唤,更是热切的希望。“还教一片随波去”,花落水流,徒有惜花之心而无护花之力,到底往事已成空,如今只留下一片美好的追忆而已。 “却又怨、玉龙哀曲”,可以看作是为梅花吹奏的招魂之曲。马融《长笛赋》:“龙鸣水中不见己,截竹吹之声相似。”故玉龙即玉笛。李白诗云“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这儿所说的“哀曲”亦当是《梅花落》那支曲子。“玉龙”也与《暗香》篇的“梅边吹笛”相呼应,结构更为完整。 “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等那时,想要再去寻找梅的幽香,所见到的是一枝梅花,独立飘香。这一句也与《暗香》篇相呼应,可见作者布局之巧妙。 所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姜夔打破传统,自立新意,《暗香》《疏影》这两首咏梅词让梅花的形象、梅花的性格、梅花的灵魂、梅花的遭遇都立体、鲜活了起来,其中也寄托了他对自己身世飘零的感叹,使得这两首词拥有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和永恒的艺术生命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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