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可胜 姐姐走了快十年了。总觉得她没有走,她比我大四岁,走时才五十岁出头。这十年,经常梦见她,各种场合,做饭,走路,或者无厘头地带着我飞跑,当然更多的是微笑着站在路边,看我下车,走进她家——她家住在县城,自从到上海的高速公路通车后,我也就回老家多了。所谓回老家,其实大多数时间并没有回到山里去,那里早就人去房空、门朽木烂了。姐姐就是老家。 我在姐姐的背上长大。姐姐甚过母亲。她本用不着担当这样的使命的。只是,妈妈没空带我,后来又卧病,直至去世。于是,妈妈用蓝色的土布带子,把我绑在姐姐背上。对我来说,所谓襁褓,就是姐姐的背。开始时她只有四周岁。四岁的小女孩,现在能干什么啊?有一次,妈妈在地里剥麻。我哭着要找妈妈。姐姐自己动手,把我绑在背上,翻岗越岭,上上下下的,去找妈妈。我一路哭哭啼啼,远远地看到妈妈,一使力气,从姐姐背上翻出来了。用从来没有念过书的姐姐的话说,我就像箭一样射出来,跌进山涧。山涧里乱石嶙峋,幸好掉进了一个小瀑布下的水潭。妈妈从地里奔过来,把我捞起——已经喝饱水,没气了。我是怎么又活过来的,姐姐语焉不详。她一直自责,觉得自己没有绑紧。我却一直在想,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如何这么命苦,要肩负这么大的责任呢? 因为要带我,姐姐没进过校门。爸爸原本承诺,让她和我一起念书。后来妈妈走了。八岁的姐姐,必须担负起全部的家务。总记得她站在锅台边的竹椅上,做饭烧水的样子。砍柴火,养猪,养鸡,种地,姐姐从小就是好手。还要出工,她十几岁就可以挣一个劳力的工分——那时候的工分要大家每天评定的。爸爸、哥哥当然更没有好日子,在贫困山区,怎么样披星戴月,也够不上温饱。几个月吃不饱是年年必然发生的事情。直到后来分田到户,农村才解决了温饱问题。那已是后话。 “文革”结束前后,原本高压的农村管制得松了一些。父亲和哥哥农闲要外出打工,老家叫作“搞副业”。十天半个月回来一次,留下了我和姐姐。白天倒也罢了,最怕的是晚上。房子是祖上留下的老宅子,有近百年历史,几代人生生死死在里面。黑漆漆的,窗户又少又小,显得很寂寥,甚至恐怖。姐弟俩每天傍晚把门拴好,再用杠子顶上,然后端着煤油灯,互相壮着胆,从床底照到阁楼,才敢放心吃饭睡觉。晚上免不了有耗子、猫或者黄鼠狼,弄得窸窸窣窣的,姐弟俩吓得蒙在被窝里大气不敢出。逢到雷雨天,就更加胆战心惊。我不知道,父兄每次回来,看见两个小孩子还活蹦乱跳的,是不是总有一份惊喜? 姐姐走得很突然,很莫名。哥哥总说是她小时候太吃苦,底子欠太多的缘故。那一天,面对安静地躺在那里的姐姐,我真想质询她,不是还说要到上海安度晚年吗?晚年还早着呢。已经无法质询了。每每在梦境里相遇,她只是微笑,不说话。记得书上说,灵魂是先验性的,生死不灭;语言却是后天的。我和姐姐,或许真的阴阳两隔,只能感应却不能对话了。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姐姐,愿你在那个世界没有劳累,没有贫穷,没有痛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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