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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告别飞驰吧

 新用户35163884 2023-05-20 发布于江苏

正当我离开时,一片花掉落,这才发现春天和黄昏都很晚了。

我再一次回头看那条巷子,祝愿它会拥有另一些风尘仆仆的故事,并祝他今夜沉眠。这里很安静,以至于与世隔绝——而我很久都没遇见故事了,看时间如同看夕阳沉没:漫长,沉稳,明暗交错。而我,今天的我,要从这座首尾相衔的城池里逃离。街道向前延伸,隐没,像一条沉默的河,有时我会觉得一切都是斑驳的隐喻,包括我自己。于是我终于开始不可避免地回想起那个过于古旧而尘封的黄昏。然后我想,那应该是属于这里的最后一个故事。

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我想我只是故事的邻居。

那个人,我曾经的邻居。我大概已经忘掉他的样子了,但我记得他的花。他爱在阳台上布置一些美丽而错杂的东西,那些花开得纷繁且落拓,仿佛枯萎是件很古老的事,而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苏生。我闲时就跑到窗台上打望那些开得古怪的生命,在杂乱中一点点拼凑起那些自由而疏朗的美感。

而他似乎热衷于在阳台看书,或者说,他热衷于看书。他看书的姿态很陈旧,像在书里挖掘着什么东西——像在挖掘自己。我很少看到有人与其说看书,不如说与书对视,如同在流动的镜面上等待着什么的发生。他的花很像他,神秘,无章,自由的落拓。他们似乎都在等待些什么。每当我窸窸窣窣地和自己工作留下的残渣一同起身,并抖落无聊而平庸的灰尘,我能从四肢百骸里捕捉到那瞬流动的暗香,沉默且慈悲,游弋而大胆。我举着台灯探出头来,提着气和那些花对视,它们似乎能相互照映,在黑夜里很莹润地互相对视着,并不看我。

那一瞬间,我觉得它们像一个梦。

我与他只有过两次交集。这大概是个很古老的街道,却有着现代的疏离。我只听说他是个历史学教授。那天的黄昏很好,沉淀出琉璃的色泽,我踢踢踏踏地举着夜宵,想把全街道的声控灯吵一个遍,然后一片纸与我的鞋擦身而过。

我仰头,看见他的影子仍在阳台上看书,并不看我。我说,喂——声音扬得很高,似乎这样能够上他的阳台。他放下书,平平静静地瞥下来,面容模糊而棱角分明。我冲那个逆光的影子扬了扬手里的纸页,他点头,说了句什么。我大喊说我给你送上来吧,他又点点头,从阳台上离开了。

我莫名其妙地上楼,把声控灯踩得踢踏响,泄愤似的抖了抖那张纸——然后我目瞪口呆地看住手心,那像是一块被藏起来的天空,缓慢又悠游地开始下雨。我拼了命地抖落那些水流,然而整个楼道都如洪水般浩荡地潮湿起来,稀稀落落像似乎已经下了一千年的雨——然后我看见隔壁敞开的大门。他侧在门边,冲我点了点头,于是所有的雨声都烟雾般消失了。我在楼中央见鬼一般张皇四顾,最后将信将疑地抬起干燥的手,把那片纸递给他。

“谢谢。”他说,声音很轻但有力。

“这是什么?”我鬼使神差地发问,然后后知后觉地暗骂自己的冒昧。

他好像并不介意,只神色淡然地推推眼镜:“梦。”然后那片纸徐徐地向我展开,密密麻麻的,飘摇的字体。

我眯起眼睛看:“你是诗人吗?”

“不是。”

“写给谁的?”

“我的。”

于是我抬起头来,大惑不解地看他。他背后的黄昏正在稀稀落落地坍塌,像鱼潮腥的鳞片,然后我闻到了潮湿的水声。

“哦,下雨了。”他回头,“谢谢您,我去关窗。”

然后他关上了门。

那天晚上,我整夜坐在阳台前等待着超新星爆发,而他的窗台似乎沉默而黑暗——他不在家。他阳台上的花依旧开得很好,大有喷薄之势。于是我很悠闲地和他的花一起等待夜晚:雨而复晴的天空有着澄澈的魔力,以至于能看见自己的眼睛。我看见自己的眼睛,与那其中对于一场雨的困惑。

我想他该有很多故事。

正当这么想时,天空闪烁如一场梦的开始。我慌张地仰起头,一瞬不瞬地开始捕捉一千年前光的历史,然而一切远比我想象中的沉默——光似乎是一场悲剧的隐喻,徐徐地闪动又消失,我感到有什么在发生,又有什么在消逝,有一场历史在飞驰,复而被吹散在交错的裂隙里,我抓不到——一场纸上的雨,与无尽蔓延的,沉默的惶惑和悲哀。是的,那场光的死亡,辉煌如一个紧闭的故事。

我再见到他时,他仍和他的花相安无事地在阳台,我听说他转去当经济学教授了。这像一个谜,就像沉默的土丘里生长出一长串的数字——我被我的想法逗笑了。但我想,他的身上或许本来就有很多谜,能将一场虚幻的雨和一次光的死亡联结在一起。

那之后,我仍然循规蹈矩地工作,他仍然迷雾重重地当着他的经济学教授。五年,或者是七年过去了吧,我正一厢情愿地踢踏着并不明亮的声控灯,仰头正撞见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很奇怪,我似乎没在楼道里碰见过他。

于是我又冒昧地开始了:“出差啊。”

“嗯,去河南。”他微微颔首,和行李箱一起离开了。

他再没回来。

他的花开得仍然落拓而美丽,生长如一场梦,很虚幻。我很疑惑它们是如何无水无露地存活的——这大概是第三个谜吧。我想他应该是去河南工作了。有时闲心大发,我便故意去叩那扇无人来应的门,然后奇异地观察灰尘和墙粉与时间一同碎落。像雨。

这里的人和那扇门一样安静且紧闭。这是个没有故事的小镇——我又与它相安无事了十年,直到那天,另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叩响了我的门。

他很年轻,带着期待而疑虑的神态询问我一个诗人的名字。我噗嗤乐了,上上下下打量他年轻而天真的脸,上面闪动着我难以理解的神情,于是我肃然,说:“他不是在历史书里吗。”

“不是……”他气喘吁吁地指向那扇沉默的门,声音颤抖如垂钓时间的丝线,“您认识……?”

我哑然,因为我看见那扇门随着少年的声音缓缓打开,牵带着滞涩而刺耳的响动。我一头从门里扎了出来,和他一起顺着门缝窥探,看尘土飞扬又沉没,一场神秘的黄昏,十年如一日地徐徐展开。他拾起一张从门缝滑落的纸,窸窸索索地展开,眼神倏然明亮起来,像十几年前一场光的陨落。

然后那些花如尘土般碎落。

我记不清那个年轻人是怎么离开的了,他从此再没来访,那扇门封闭了灰土般,永恒而易碎的谜,而他把谜底捎带走了。那之后,街巷里的人来来去去,每天开始生活如开关屋里的电灯,我也仍旧循规蹈矩的生活。如今我也要离开了,带着这个谜的尾巴。

我最后一次看向那条街道,等待故事如纸片般从我脚边滑落,于是等到了一片久违的花朵——我记得这里很久没有花,和拆迁的红字一同到来的是人烟与花朵的出走,我是这里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似乎心领神会了一个故事的结尾,我抬起头,鬼使神差地希望能从那个荒芜的阳台上看见什么。然后,如同遇见一个谜底,我看见怒放的花丛里一个沉默的身影。

我拾起花,开口想呼唤什么。小镇和风一同消失了。

【FIN】

BGM:向告别飞驰吧 

为虚构而狂奔。

确实是一年前这篇文章的后续两幻身 。很烂但懒得改了,就这样吧,让它也成为时间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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