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论及大字和小字的关系时曾说:“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苏子之言,更多是说到了两者的差异,所论及的主要是字形处理,没有涉及笔法。真正更难的恰恰是小字的笔法变化,大字往往注重气势,笔法也难以精到,说到本质,不管大字小字,主要还是细节,最难的是将大字和小字的优点统一起来,小中见大、大中见小。这样的功夫,只有米芾和王铎做到了。米芾小字跋《褚临黄绢本兰亭序跋赞》,笔法精妙,可谓是“无垂不缩,无往不收”。将字形放大数倍,与《苕溪诗选》和《蜀素帖》中笔法的千变万化,几无二异。米芾平生小字多而大字相对较少,王铎则是大字多而小字少,故给人的总体印象是粗犷。然而,粗犷之笔,如果只是肆意妄为,只能变得粗糙,必须有精到细腻之笔,方可让观者服气。 《王铎致戴明说札》中,无论是小楷还是行书,俱是佳品,万里挑一。读到此册墨迹,不禁眼前一亮,立马就想到《过访》诗册。不同的是,《过访》诗册仍是大字格局,笔法豪放,气势澎湃。此札虽是小字,却能以小见大,格局不凡。观此札笔力雄强,笔势飞动,举轻若重,举重若轻,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虽说是不计工拙,信笔挥洒,然亦工亦拙,工拙兼得,不求工而自工,完全展现了王铎笔法非常精到的一面。作为大家,必须过笔法这一关。笔法说起来头绪很多,集中于一点,就是强调“干净”,起收干净、气息干净,行于当行,止于当止,否则是没有资格称大家的。 此札尽显大家手笔。所谓“大家手笔”,必须符合一定的要求,必须一定要有相当的技法功力,鲜明的独创性和个性,彰显个人审美特质,得到普遍的公认的评价等等。从整体格调上来说,可用“古雅”一词论定。“入古”是王铎毕生的追求,“书不宗晋,终入野道”,平生得力于王颜米,纵横于晋唐宋三代。有意思的事,作为王铎“顶头上司”的董其昌,平生主要功夫也是王颜米,格调却截然不同。同宗而异法,各呈其态,验证了“学书贵在法,而其妙在人”这句话。记得有人评述《王铎致戴明说札》,“一洗明人习气”,读之感慨。元明两代书法,最主要的问题是笔法“退化”。针对“二王”书法,宋代用加法,以米芾为典型,元明两代用减法,如赵文敏、文徵明、唐伯虎、董其昌。擅草书者如徐渭、祝枝山、陈淳,甚至还包括傅山,气势和格调各见千秋,最关键的要害仍在笔法。王铎的笔法比起他们,显然要讲究很多,能在法度中见性情,性情中见法度。同时代的书家,无论是“晚明五家”还是“三株树”,风格各有千秋不假,笔法确实是王铎的强项,很难说出某一笔源自哪里,似又非似,但每一笔一定有出处。 单单从王铎临创作品的巨大数量来看,王铎身体无疑是刚刚的,为何花甲之初便遽归道山?王铎不是身死,而是心死。哀莫大于心死。只有在书法中,他才能找到自我。 王铎与戴明说两人相识于戴任职户部之后。入清之后,更是比邻而居,有频繁的书札往还。王铎去世之后,戴明说在写给王铎儿子王无咎的信中,常忆及王铎对他的教诲。王铎的手札,可谓发之真情,言之有物,出之自然。此册内含王铎小楷五律诗21首及手札23通。王铎有过人的功力,小楷近千字,没有一点老花的问题。书札29通,篇篇精彩,字字精彩。更重要的是,小楷和行书之间,毫无阻隔,风神独具。统而观之,无愧“神笔”称号! 联想到当下所流行的“形式制作”,所谓的“视觉效果”,夸张变态,为所欲为,一味强调所谓的冲击力等等,甚至不惜出乖露丑,面对《王铎致戴明说札》,全都败下阵来。 对于王铎这册高妙的书法,百感交集。对于书法,一方面要心存敬畏,另一方面要不懈努力,要知难而退,更要知难而进。 薛元明, 艺术批评家,专栏作家。 提倡原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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