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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凯雯:人间向晚 | 散文 (上)

 北疆文艺 2023-05-23 发布于黑龙江

人间向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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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走的时候神智是清醒的。他极少说话,身体僵硬,呈不可思议的“Z”字型躺卧在床。胸膛像装了一台抽风机,呼噜呼噜响个不停,我跟他说话,他用旁人几乎难以察觉的点头回应我。

他的眼皮耷拉着,只露出瞳仁的一小缕光,微弱的火焰像极了古戏文里摇摇欲坠的油灯。进入四月,气温噌噌地往上窜,已经摄氏25度,隔着窗户外面的花红柳绿,屋内病床上的父亲依旧穿着长袖秋衣,还套着一件厚厚的粗线毛背心,盖着一条簇新的棉被褥,母亲说新棉花的被子暖和。被褥下的身体赤裸地躺在一块医用隔尿布上,包裹着一条成年人专用纸尿裤。床头柜子上除了药瓶,依次摆放着湿纸巾、抽纸、饮水杯、热水壶、勺子和饮水吸管。父亲退化成为他来临这个世界时初始的形态,无力地躺在床上,任由照料者摆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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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公立医院走廊飘散的消毒水味道,端着白色护理盘来回走动的护士、电梯出口拿着检查单,提着瓜果花篮礼品穿梳的人们,还有行色匆匆的送餐快递小哥,让人有点莫名的安心,这是人间犹有希望的生命停泊港。

但是每周,我都能听到母亲送我探望出来,站在走廊出口低声告诉我,谁去了。

去了的人,都是上周,或者仅仅一两天前我来探望父亲时还曾见过,打过招呼的病友。这里是以治疗肿瘤闻名的医院,这些陌生人们的离去实在让人不意外,听说故事的次数多了,情绪变得麻木。每次听母亲报告,我都面无表情淡淡地哦一声以示知道了。只有当母亲说起程老师的离去时,心痛得揪了一下。程老师是位退休的高中英语教师,肺癌晚期,总是安静地半躺在病床上,几乎没听过他说话。每次见到我进入病房,他总是望着我轻轻点点头,微微笑一笑。后来回想起来,他是我见过的众多父亲的病友中,唯一一位在我进门时目光相撞,有过表情有过回礼的人。

我们仅有一次的对话,是他看到我与父母告辞将去,立即强撑着身子坐起,用嘶哑的嗓音背诵了一段我的散文集里的句子:“那时他的天空都是蓝色的,他的心里随时哼唱着蓝蓝的天空白云飘,白云底下马儿跑……”我错愕地转身望着他脸上的笑容,瞬即明白了,一定是父母跟程老师显摆说我的女儿是个作家,并给他看过我出的书。这是位可爱的老人,温和儒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对文化依然有着刻骨的喜欢。父亲赞叹他是个真正的读书人。听说我写点文章,立即眼睛放光,索要我的书籍,等母亲回家拿来我的书给他后,立即手不释卷地看。可惜父亲与程老师最后的相处,并不愉快。

父亲从旁人那里得知程老师是肺癌晚期,随时可能不久人世,立即极度厌憎与其同病房。吵闹着要换病房,不许我们与程家人说话,打招呼也不可以。仿佛这样就可以隔绝死神。他毫不掩饰的嫌恶,令我们尴尬不已,我与母亲只得私下向程老师与其家人道歉。程老师的家人很大度地微笑着表示理解。

于是,父亲换了一间病房。

两个月,父亲更换了四个病房。慢慢地,他可能见惯了生死,更可能慢慢接受了事实,不再吵闹着要换病房了。而当时与他同过病房的病人,已经走了三个。

父亲刚刚检查出病症时,很黏人,希望我们常常去看望他。以前他很少给我打电话,那段时间他一天给我打三四个电话。一次,我正忙着,他给我打来电话,先惯例地问我忙不忙,我说忙。他迟疑了一会说,你忙完了有空来家里,陪陪你老父亲。我呵斥他胡思乱想,心里却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于是没事就去看望他,有事忙完了也去看望他。每次去,他指挥母亲端来所有零嘴堆在我面前,一遍遍叮嘱我吃这个尝那个,母亲坐在我对面,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和他们的对话常常是这样的:

我妈:“来,喝杯水。”

我:“不喝。”

我妈:“喝六个核桃?喝王老吉?”

我:“呃,好吧,喝一瓶。”

我妈:“在这吃饭吧。”

我:“不吃不吃,我得回去。”

父亲也劝留了“就在这吃吧。”于是我坐到饭桌旁,陪同他们一起吃饭。我不喜欢他们这样,这种过分的殷切和期待让我感到心酸和负累。

父亲总是不论在病房还是家里,抬起手指,一遍遍指着房间某处,说你就住在这里,明天再回去。听他这么挽留,我一回回站起身又坐下去。其实也没多的话可讲,讲多了话,他累。不说话,几个人只是盯着墙壁上的电视机,似看非看。但是,即使这样陪在他身边多坐一会也是好的吧?

事实上,我害怕独自面对和守候逐渐衰弱和失忆的父亲。父亲得的是脑部胶质肿瘤,医生看了片子摇头说“这个年纪,脑瘤又长在神经附近部位,不好做手术,很可能长期卧床成为植物人。好一点的是这种病症,病人不会感觉很痛苦,是一个逐渐失能的过程。”我们无法了解这些是否如医生所说,谁也不敢替父亲做决定,父亲得知病情后,长叹一声,把我们召集开会简单地说他接受放疗。于是当天下午,父亲住进了肿瘤医院的肿瘤科,开始了输入似乎总也滴注不完的药水,肉眼可见地看着他食欲不振,一天天消瘦下去。

父亲病情恶化比较快,历时一年零4个月。从综合医院转到专科医院,从公立医院转到私立医院,从放疗化疗转到做康复做临终关怀,我们陪伴他经历的是一个从希望到期望到绝望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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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那段时间,父亲和母亲几乎长住在了医院,我下班打完卡立即去往医院探望父亲,同时听母亲的汇报和抱怨。她一定得事无巨细地讲给我听今天做了什么,医生说了什么话,开了什么药,又输入了几瓶什么药,花了多少钱。如果再来人看望,这些话就得再重述一遍。还有抱怨,她抱怨我们没有请假照料,说谁谁家里孩子打着地铺来陪床。可是当我和弟弟真的要请假轮值时,她又赶我们离开,说她一个人护理就行了,说反正父亲晚上不打针,不需要盯着。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这样唠叨,又为什么这么反复无常。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在自省中恍然大悟。母亲心里没底,她不相信这些白衣的人们下的定论,她心怀侥幸,觉得可能会有更高明的医生医术,会有更好的药物能够回天,她不知道奇迹什么时候可能出现,不知道哪些人可能会无意吐出救命的信息,她只能像只精准的摄像头一样记录和复述着每天每时每刻的过程,祈望我们能从中攫取生机,或者发现一些医疗不当的短,及时制止。她希望神灵显现,因为某种巧合,某种机缘,总之有人能够分担一些她的焦虑、害怕和悲伤。无论什么人都行。

然而那个时期,我们这些孩子是那么的迟钝,愚昧。综合医院的9楼是肿瘤科,2楼是妇产科,时刻有人在生死挣扎,有人在欢笑庆贺,人类的悲欢的确并不相通。

我误会母亲是习惯性唠叨,常常听得不耐烦,拉着她去找医生,请医生当面再给我讲解一遍,我以为这样就可以宽慰她的不安。父亲开始迷信保健品,看到电视推销的某种保健品宣称有增强抵抗癌细胞的功能,立即买来服用。屋子一角堆起小山一样花花绿绿的盒子,听母亲说那些销售员多么礼貌殷勤,父亲说服用了以后,病友也夸赞他气色不错。脸上露出以为考砸了的孩子,没想到竟然过了及格线,欢喜庆幸的神情。我的常识立即聪明地上了线,指着盒底说明书上的成分表教导他们“你们被骗了。喏,这些成分多吃些鸡蛋蔬菜水果就有了,根本不是药物,一点点蛋白质还卖这么贵!”

我无法理解父母为什么那么怕冷,为什么一年四季肩颈腿关节要敷膏药,为什么总诉说浑身骨头酸痛,为什么那么唠叨。父亲年轻时有几分清高,并不爱说话,老了却格外地喜欢与人攀谈,在公园里随便遇着一个人搭腔,便能聊上半晌。还有,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那么“笨”。他们不会使用智能手机,不会使用微信,不会使用ATM机取款。去医保局去社保局,但凡遇到需要与公职人员打交道的事情便忧心忡忡,怀疑人家办事拖沓,不公。给我打电话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找熟人通融,或者陪同前去。他们的生活习惯和认知,基本停留在20年前的上个世纪。

年轻时,父亲上过大学,是电气工程师。喜欢鼓捣电子产品,自己组装收音机、留声机,在母亲的百般阻挠中,居然省下钱来买了不少黑胶唱片,听蒋大为的《牡丹之歌》《小小竹排江中游》。母亲也不差,她教我做算术题时,常常不耐烦地用筷子敲我的脑袋骂我蠢,因为她是以区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中等师范学校的。可是现在他们老了,很多从前喜欢的食物吃不了了,菜要煮得软烂,《养生堂》这样的节目成为除了《新闻联播》以外,必看的电视固定节目。他们不喜欢出游,多次拒绝我的远行邀请,家、菜市场、楼下小公园,便是他们日复一日的活动区域。还变得异常节俭,喝完的饮料瓶、装礼品的纸盒是断断不许随意扔弃的,攒在阳台里等着收废品的来卖个三元五块。从前干净整洁的家里,四处旮旯角落堆满了旧物,几乎无从下脚。

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活成了这样。

为了让他们与时俱进,我给他们买了电脑,母亲用来玩连连看,父亲除了偶尔用来看股票行情,平时几乎不开机。我给他们买了智能手机,希望更换下老人手机,为了教母亲学会使用微信,我画图纸,连讲解带比划,教习了几十次,母亲还是顽固地不会,举着智能手机就像举着一枚冒烟的手榴弹,手指笨拙地在屏幕上划来划去,次次把刚给她下载的软件删除掉。

我与父母的对立,隔着一道岁月的高墙,是一个年轻的世界面对老年世界的隔阂,是一个世界无法体察另一个世界的冷漠和哀凉。



3




3、

端午节的那天,母亲陪他就诊后一块出医院,母亲看到车站旁的小超市货架上青翠欲滴的小白菜,想去买一把,嘱咐父亲等她来了一块上车。可是等母亲飞快地付了钱,拎着一捆青菜回到车站,父亲已经不见人影。她慌了,父亲的手机在她背包里揣着呢。赶紧打车回家,进门,父亲不在家。她再转回医院,同时给我打电话。

我们张皇失措,互相责怪,挥汗如雨地在街上找了一下午父亲。后来才得知,父亲离开母亲后,抬脚上了一辆公交车,却坐过了站,他下了车杵着拐棍,慢慢地一步一挪走回家。我们赶回家告诉他,我们是如何焦急地寻找他,他躺在藤椅上听着,慢慢地说“那你们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呢?”我楞住了,才明白母亲说他已经有些糊涂了,是真的。

那天我沿着长街一路寻,一路胡思乱想。我在网上查询了脑瘤患者的基本症状,听过医生会诊后的报告结果。我知道父亲会失忆,知道他会慢慢行走失衡。可是,当一切如期到来,我依然像在汪洋大海独自逃生的人,恐惧又慌张。我依稀地知道,承载了我几十年的那膄大船,快要沉没了。

多年来,父亲是我的人生导师和益友。幼时和弟弟吵嘴打架,母亲护的是儿子,他护的是我。少时被校霸同学欺凌,是他听完前因后果,站起身说这要找老师谈谈,做人不能这样软弱。青年时下班回家遇暴雨,是他撑着伞,怀抱着伞来车站接我。与母亲对孩子的拒绝亲近不一样,父亲允许他的孩子猴儿们一样在他身上攀爬,允许他们摸着他头发有点稀疏的脑袋开着不大恭谨的玩笑,允许我冬天不穿袜子,把冰冷的脚丫子塞在他屁股底下和他一起看电视,直到所有电视台屏幕出现一只格式化的地球,打出“再见”。

夏天的夜晚,他用接线板将电风扇拉到阳台,带着我们坐在竹床上讲故事,有的是他胡乱编的,有的是他自己。故事里,我知道有个农家少年,每天走20里地去镇里上学,有天穿了双新鞋,舍不得走烂泥地,数九寒天脱下鞋子揣在怀里,赤脚走回了家。这个少年思念早逝的母亲,无数次说起他母亲在大锅煮的杂粮饭里,悄悄给他蒸一小碗白米饭,吃时撒上一勺热猪油,那是他怀恋了一生的美味。

至今老街坊邻居,父母亲的熟人朋友遇见我,提起父亲依然喜欢用“书生”二字概括对父亲的印象。178公分的身高,皮肤白净,浓眉,眼睛细长,鼻梁高挺,脸庞清癯,手指纤长,有点像港星梁家辉。住在四周都是工人,时不时传来隔壁打老婆打孩子,醉酒的疯汉拍桌子砸碗筷声嚣的工厂宿舍楼里,父亲这样的人很打眼。他不打老婆,不说粗口,永远衣着整洁,夏天衬衫雪白,秋冬蓝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他性情温和,可在晚年却脾气忽变。70岁那年,他的髌骨骨折过一次,卧床大半年,躺在病床上被伺候,却开始骂人,骂年轻时从未吐出过的污言秽语。他变得固执,听不进我劝他们卖掉高层房换电梯房的建议,那段时间我常常觉得心累,请假四处替父母看房,下了班到医院看望父亲,像个热情而虚伪的房中介,一遍遍高歌某处的房子多么好,多么适宜他们居住。父亲终于慢慢动摇,可母亲又成了实施我建议的最大阻力,她心疼钱,也舍不得住了近20年的老屋。就这样一轮一轮的辩论,一次一次的奔波,等到他们终于在住房管理中心办公台前签下自己的名字,那一刻我成为了左右他们命运,帮助他们策划将来的女王。很长一段时间,我得意自己,觉得我比他们更聪明,更强大,更果断,我是能担大事的人。

但是现在,我察觉自己色厉内荏,龟缩回那个童年惹了祸不知所措,躲在被子里哭泣的小孩。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中,我重新定义了父亲。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和弟弟都不如他。他未及15岁年少离家,满脸懵懂,一无所有,这只来自乡村的鸟,硬生生在光秃秃的岩石上,杜鹃啼血般筑起了巢,为我们遮风挡雨,过得尊严体面。可是这帮不成器的东西,经常理直气壮地抱怨他没有抓住时代的某个机遇,做个大点儿的官给我们庇护;没有在我们面临抉择的时候,高瞻远瞩放眼世界地给出最佳建议。他竟然没有想到其实他是可以痛斥的,时常在这些莫须有的怨责中沉默了,为自己没能做个更完美的父亲而自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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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陈凯雯: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首届百名文学人才库工程入选者,作品散发于《天涯》《作品》《文学界》《芳草》《少年文艺》《都市》《意林》《长江丛刊》等,现居湖北黄石。

邮编:湖北省黄石市群艺馆    邮编:43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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