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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天气旧亭台》:回不去的青春,见不到的故人

 一寸书 2023-05-27 发布于上海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这句词出自宋代晏殊的《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原词如下: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有种物是人非的悲凉。

这本书里写的都是“我”过去在老北京认识的人和事。这些人,大多不是死了,就是散了,只剩“我”一人“小园香径独徘徊”。

读叶广芩的小说,总会唤起读者自己的回忆。那些早已远去的人事,总和书里的有或多或少的重叠。可能这就是文学和文字的魅力。

因为看了《状元媒》和《一别两乡关》,其中个别重复的篇章就不再提及了,感兴趣的可以在我的公众号“一寸书”里自主查询。其他的粗读了一遍,简单说说感触。




《月亮门:穿过月亮的浪漫

《月亮门》中,46年未见的苏慧联系“我”,约定见面。

其实早在《花猫三丫上房了》里领教过小时候苏慧的乖巧和娇滴滴,我还以为这又是一篇叙述女孩情谊的童年回忆,但没想到竟然充溢着少女时代的荷尔蒙气息,是看得人脸热心跳的那种。

小美女苏慧是女生中最有女人味的,也是最早熟的。她居然暗恋“我”的七哥,并热烈追求,写了许多火辣辣的情书。这事要是搁在现在,恐怕也是要被人菲呰的。虽然只是差了11岁,没有盛极一时的“爷孙恋”那么夸张,可苏慧毕竟只是个10岁的小学生。这事就是放到现在,也难以见容于社会。因此,为什么“我”的父母了18岁都没问题,他们差了11岁就不行,重点就在这里。

倒是可惜了这段本来可能美满的姻缘。不过对于苏慧本人而言,嫁了同龄人未必不是更好的结局。“我”和妈棒打鸳鸯的做法其实出发点也是为了她好。她们不声不响地打消了苏慧的早恋念头,让她走了更顺畅的一条婚姻路和人生路。

当然,这只代表了那个年代人们所恪守的正统思想。假使老七和苏慧都有选择的自由,怎知他们不会不顾一切走到一起,恩恩爱爱了此一生呢?其实只要多等几年,等苏慧成年就好了。

现在许多老师和家长也不再对早恋视如洪水猛兽,围追堵截了,而是因势利导,强调坚守底线而已。

再如现在法国总统马克龙一样,成年以后仍不忘初恋的老师,结了婚后反而成为一段令人咋舌的爱情神话。现代人已经宽容了许多,如同审美领域。

苏慧有个会吹箫的妈妈。

“萧是件很神奇的物件,深沉而不华丽,直扎到人的心里去了。”深沉的大提琴也给我相似的感觉。小提琴哪怕表达悲伤也是华丽的,像个孩子。大提琴却像一个饱经世事的成年人,不轻易言痛,一旦说了就令人潸然泪下。这段话也暗示了苏妈妈的过去大有文章。

她将寄养在己处的苏慧养育得尽职尽责,令其他孩子都羡慕她有那样全心全意爱她的“亲妈”。她优雅美丽,淡然恬静,又有生活情趣。却无人知道,她居然是旧社会的妓女。她曾经也是大胆突破传统婚恋观的人,和小自己十几岁的年轻男孩恋爱,最后注定无疾而终。这一点倒是和有样学样,却又反着来的养女苏慧殊途同归。

她与孩子们的老师“瓜子仁”的畸形关系被少女的“我”无意中看见。“我”无法理解和接受。完美妈妈的形象在“我”心中一夜崩塌。然而近50年后,“我”才知道苏妈妈的伟大。也许正是她那份看得开与放得下,才能令她熬过风雨如晦的时代,一直活到九十多岁的高龄。




《鬼子坟》:生死是命运的转折

上一篇《月亮门》虽有忧伤,但到底是成长必经之痛。可是到了第三篇《鬼子坟》,就又是沉重得差点噙不住泪了。

叶广芩的文字读多了一点才发现,虽然也是我自己年纪大了,心理上有些脆弱,但也是由于她的文字,真的是随便读一点就要催人泪下的。凡是牵涉到人性的深刻作品,都会这样。强烈的代入感,会将悲哀渗透到你的灵魂深处,与你产生强烈共鸣。

因此读着读着叶广芩,就感觉越发沉重了。这是人生的重量,历史的重量,个体难以承受之重。

在《鬼子坟》的故事里,乖巧懂事的小秋生死时,他妈妈摩挲儿子美丽小脸的场景如在眼前。当妈的人真是看不得这个。这才想到,其实叶广芩的作品里有许许多多关于死亡和离别的议题。所以之前看《一别两乡关》已经觉得格外厚重。就连她的“耗子丫丫”三部曲,也没有避开成人世界的残酷。据她自己所说,是要故意让孩子们知道什么是死亡。

印象中,国外绘本里经常有关告别的内容,国人却似乎很少给予孩子正面的死亡教育。尤其老一辈人,大多数都是非常避讳的,极少面对面与小辈谈论这个千钧之重的话题。

所以,相形之下,叶广芩的儿童文学,真是很特别的一枝。她的儿童故事里,没有傻乎乎的脸谱人物,没有生硬的说教,只有真实的生活以及生活所赋予的苦与乐,还有实实在在的成长感悟。

我感觉她并没有刻意为了写儿童文学而写,而是同她写其他小说一样,笔随心动,自然流露。

这篇《鬼子坟》写的是小学时的“我”。但估计很难被收入她的儿童文学作品范畴,因为里面有关于坟地和死尸的描写,大人读来都毛骨悚然。




《后罩楼》:恶作剧之恶

每次读着读着书,我就“走神”了。读到这一篇时,又想到了许多故事以外的事情。

看到“我”学鬼走路的样子,以及她父母的反应,我忍不住露出了慈母笑。家里已经有个人前小天使,人后小恶魔的男娃了,再看这个四合院里的小丫头片子,真的并没有比养育男孩更省心一点。

读叶广芩的《耗子大爷起晚了》系列,也会惊讶于一个大家闺秀小女孩儿哪来那么大的调皮叛逆,怎么那样野。

可能一是身为“瓜秧子”的恃宠而骄,说明老父亲和母亲都很溺爱;一是那个年代的孩子,大人很少管束看护,相对玩得更疯。

再读到没文化的小四儿把“尴尬”说成“监介”时,更是想起了小时候大家都闹过的笑话。后来读到《黄金台》,发现村民刘金台也是煞有介事地说着“监介”,让这个词成为了文化圈里的流行词。不知道叶广芩这么写是出于巧合,还是这两个人物谁克隆了谁,还是素材的信手搭配。不过不管怎么说,谁还没做过白字先生呢?

甚至有些字以讹传讹,原本错误的也成了正确。就像以前我们斤斤计较“的地得”三个字的分别,听某90后说早就不做要求了。以前一些读音特别的地名,已经按照最常用的读音改过来了。“多音字”似乎越来越不受待见。

就是没有明令放松的,有时候也是正反颠倒了。还记得朋友去商店里买酵母,说了好几遍jiao母。老板愣是听不懂,然后恍然大悟,取笑他道:“噢,你说的是xiao母啊,早说嘛!”

真是哭笑不得。可是你又怎知道,将来jiao母不会真的变xiao母呢?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虽然规则的改变,对于谨遵的前人总是不容易接受的,但是时代发展所带来的巨大变化也不是个人容易预料到的。

新中国成立几十年后,一方面,全民文化素质肯定是提高了;另一方面,代价却是素质的平均值不升反降。但这可能也是大国教育普及必经的艰难之路。只能寄望于后面的年轻一代有所改观了。

巧合的是,当我收回思绪,继续看完《后罩楼》后,发现这篇关于人性扭曲与回归的小故事,竟然也是以讹传讹,最后面目全非的一种版本。“勿以恶小而为之”,因为小恶终有一天也会变成大恶。

不剧透了,想看自己看去。




《扶桑馆》:在患难中成长

《扶桑馆》开头就是小孩子间的霸凌。

狸是一个中日混血“杂种小孩”。过去年代,似乎混血儿总是要受歧视的。当然了,一般是哪一方血统的人感到更优越,就会歧视别的地方混进来的血统。在国门被坚船利炮轰开之前,大多数国人都是不喜欢“洋鬼子”的。

前阵子读到张爱玲的那篇《红玫瑰与白玫瑰》时,也有一些体会。半殖民地背景下的上海滩,仿佛有一条无形中的鄙视链:白种人看不上混血儿,再就是黄种人,可是中国人虽然对白种人敬畏有加,却也一样看不上“杂种人”。

不过狸的被歧视,更有国仇家恨的复杂因素在里头。

但是孩子常常最是无辜。还好,长大了的“我”和胡同里的孩子们已经不再欺负狸,反而时常帮助他。然而母亲带着小女儿远去日本无音信,狸和爸爸老唐过得好不艰难。老唐从古玩店工作人员降至打小鼓的,走街串巷收购古玩,后来竟然沦为废品站收购人员,更是在文革中多次受到迫害。

万幸的是,结局是好的。虽然结局一好就容易显得不太真实,但多少可以宽慰读者的心。

少年已识愁滋味,从对狸的霸凌到守护,也从侧面反映了一个小女孩到少女的成长与蜕变。

《扶桑馆》也被选在另一本《一别两相关》里,可见读者以及作者本人对这篇作品的喜爱,虽然其他作品的重叠也有许多。这是一篇伤感却又温暖的故事。




《树德桥》:暗夜中的人性

在《去年天气旧亭台》这本书里,这篇《树德桥》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

脱离了故乡老北京的温情滤镜,大西北的风刮得格外犀利,消毒药水中是一个阴森单调的世界。如果拍成电影,色调一定是黑暗的,风格类似《呼啸山庄》那种,狂风呼啸,魅影重重。

就连幽默也变成了黑色幽默,叶广芩不动声色地描写着生活的苦痛,死亡的残酷,以及人性的丑陋。

如果不是小说里提到了陈永贵,孤陋寡闻的我都不知道这位被毛主席提拔过的农民副总理。但是牛树德——那位被陷害和迫害的病理专家,真的有这个人吗?查不到,应该是叶老师的杜撰。但按理说总归会有一点原型的影子。




《唱晚亭》:不必苛责结尾

有人说,被“我”带回来的其中一块石头居然变废为宝,这个结尾的转折有点画蛇添足。也许吧,不过在我看来倒也没什么。

本来这篇《唱晚亭》就是旧的传统文化逝去的一曲哀歌。问题是,批判到最后,有个反思,也未必不是好事。就像我们看比自己年轻的一代人,很容易就会批判,也很容易有失偏颇。反过来看,每一代新思想的崛起,如果对于前面的东西只有一味的否定和抹杀,而不是跳脱出局限,更加客观公正地看待,那么态度上也是过于极端了。

因此叶广芩老顽童般的“多此一举”,反而让人思考得更多。




《黄金台》:令人爆笑的白字先生

《后罩楼》里“监介”梗的小火苗,到了《黄金台》里,就变成“火树银花不夜天”了。

《黄金台》讲的是一个小学文化的文物贩子,满嘴跑火车的山寨文化人。这就是青川县黄金台村的刘金台。老刘也是个多面性格的人物。他喜爱咬文嚼字、舞文弄墨,但又水平极为有限。从他油滑的嘴里出来的各种驴头不对马嘴的成语、诗词,本身就成了最好的笑话,通篇令人笑得合不拢嘴。

里面有一处,老刘说“张寇李载,石狗犬尧”,前面这个词我还知道是“张冠李戴”,后面这个,一查才知道有个词叫“跖犬吠尧”(zhí quǎn fèi yáo),出自《战国策·齐策》,意思是桀的犬向尧狂吠,比喻各为其主。老刘的“博学”让我明白,自己何尝不也是没文化的人吗?

老刘行为放荡大胆,情人和私生子众多,被人寻仇打进了医院,居然还能一边躺在病床上享受老婆的伺候,一边怡然自得地教育两个儿子:“爱惜芳心莫轻吐,且叫桃李闹春风。和爱你的人结婚,与你爱的人做情人。”

老刘是个文物贩子,却也知道容易触碰法律,所以让人称他为古玩商人;明明是去偷情,还美其名曰是为了帮人“扶贫”。作为皇帝赐姓的刘姓后人,他对御赐马蹄金有着执念,即使发现里面是青铜底也不愿承认是假货。

一方面他有情有义,“扶贫”也见好就收,爱村、爱国,对守卫黄金台有深深的责任感;一方面他又有自己的脾气个性,开着自制“牛B74110”车牌的破车,引得警察一看见就追,去大城市北京从不自卑,排面做得很足。

另外说句题外话,作者形容他书法时用的“伸胳膊尥腿”这个词,小时候我也常听到,因为自己的字总是被人如此评价。其实那只是傻丫头误认为的潇洒字体,长大之后才知道收敛、守规矩才是写字的第一要务。所幸后来电脑的普及终于拯救了字丑的我。现在除了在合同上签名,已经基本不需要再献丑。

但是看到中国最后一个状元刘春霖的小楷,还是忍不住赞叹不已。书法的美,同其他艺术形式一样,好不好,有时候就连外行人都能一眼看得出。所幸写得一手好字的目标,到现在也有许多人去追求。例如一些重点中学的学生,写字好是标配。虽然有时我们的态度不免有点功利,但好歹传统文化技艺到底是传承了下去。




《苦雨斋》:且把他乡作故乡

因为这一篇,又多认识了一哥字:怹(tān),对照“您”,是对他的一种尊称。原来把人家放在心上,代表一种尊敬。

想起韩语里有许多敬语。我们中文里也不是没有,只是现在人与时俱进,都省略了。

这篇《苦雨斋》的结构有点像另一本《状元媒》里收录的《大登殿》,都是将过去的岁月与现代的老年生活对照,交叉着进行叙述。叶老师的《唱晚亭》等其他作品也常用这种手法。现实与回忆的时空交错,几乎成了其作品的代表特色之一。

查了一下她的作品年表,发现《苦雨斋》写得相对较晚。其中的“我”也是作为一个体力不济的老太太,一个不喜欢与儿子儿媳同住的牢骚满腹的婆婆,带着爱犬去乡下寻找久已失散的六叔。而这个名叫Aki的小狗,在现实中确实曾是叶老师“暮年生活中的唯一慰藉”

《苦雨斋》借用中国远征军的历史,表面上看只是寻人,但说的又不只是寻人。

叶老师自己的解答可能最合适不过:“借助京郊小山村的绵绵细雨,我在诉说一种今时的情绪,一切不都是尽善尽美,对于文字语言的忧虑,对于历史的解读,对于渐渐老去的日子,对于文化理解的差异,多重的交叉,多维的视野,让我不安,让我尴尬,当然,更多的是无奈。”(叶广芩《创作谈:文化的尴尬 历史的无奈》,刊于《北京文学》)

其实这些话也不光适合用来解读《苦雨斋》的主题,类似结构的她的其他小说也在诉说着“今时的情绪”,穿插着“我”对逝去时光和传统的追忆,体现着新旧几代人之间思维的差异、表达文化的隔阂所带来的冲突,以及“我”的不适。

好在最后,在有着异国皇家血统的花卉——香花槐的香气中,一切都汇聚到了一起,三代人终于得到了精神的和解与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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