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看了宝钗一气呵成的《十独吟》之后,对他又敬又愧,知他不做自怨自艾的薄命红颜,而自比坚守寒窑十八载的王宝钏,苦心孤诣盼丈夫出人头地。宝玉敬愧之余,也曾想过发奋用功。然而,自己终不是薛平贵,并不能堪当宝钗的期盼。每当对着四书五经,他仍然如同嚼蜡。贾政托人从翰林院誊抄来以往科举考试的题目,让他们叔侄三人试着做八股文,宝玉一看到这些八股文题目就头疼。倒是贾兰每篇文章做的像模像样,贾环有时虽然写的不太着调,但他也不抗拒做这样的文章。每次贾政给他们讲评时,贾兰和贾环都听的很认真,唯有宝玉听不进去。他要么交白卷,要么写出来的文章离题万里,汪洋恣意,完全不在框架之内。贾政对他恨铁不成钢,气的咬牙切齿,然而他已是娶妻成家的人了,又不好对他再用棍棒。有时忍无可忍,斥责他一番后,又怕他再离家出走,只有望子兴叹:“朽木不可雕也!”宝钗知道他挨训后,晚上又难免在他耳边絮叨。 有一次,宝钗见宝玉对着史论题目《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六神无主,迟迟下不了笔,他忍不住自己提笔代他而写,宝玉誊写后交给贾政,贾政看后捻须点头笑道:“你这个孽障,看来不是你天资愚钝,做不好文章,我看就是你不知发奋用功罢了!要是每一篇文章你都能这样写得中规中矩,还怕考取不了功名?”贾环和贾兰难得见贾政赞许宝玉的文章,叔侄二人面面相觑,心下狐疑。贾环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该不会是二嫂子替二哥哥做的罢?早就听说原大观园你们的诗社里,就数宝姐姐和林姐姐的诗做的最好。”贾政听了,再回头瞧了瞧那篇文章,眉头紧皱道:“扶不上墙的烂泥!以前只知道在姊妹们中混,和丫头们胡闹,到头来只会做点淫词艳赋,终究派不上用场,还不如一介女流!” 话说宝钗代宝玉做那篇文章,并不是为了让宝玉蒙混过关,只是想让他明白,做这类文章实在并不比做诗难。先贤圣人的样板文章摆在那里,只需照葫芦画瓢,将三纲五常的道理讲透彻,文章构架完整,文字对仗工整就行了,万变不离其宗。宝钗越是引导他,他越是不耐烦。每晚,两人躺在一头,同床异梦。终于有一天晚上,宝钗推了推侧背向他的宝玉道:“咱们成亲也有一百天了,饶是这样貌合神离装样子也没啥意思。你还是到外屋让麝月侍候你睡罢。”说完,真的就推宝玉起床,让他抱着自己的被子到外屋去。那时,莺儿已经放回家出嫁了,宝玉的房里只剩下了麝月。宝钗深知,宝玉心里除了黛玉,就只有当日怡红院的人了,若把麝月也遣散了,宝玉的心就更留不住了。再说,现今家道艰难,一切从简,莺儿留下来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就狠心打发了莺儿,也免的赵姨娘、贾环嫌宝玉房里人口重。自此,连续好几个晚上,宝钗都不理宝玉,让他到麝月房里去睡。久而久之,宝玉也就习惯成自然。至少,在麝月房里,他心里更自在,睡的更踏实。麝月对他,自然如当日之袭人,伏侍的周到妥帖。 展眼到了秋闱的日子。贾政和王夫人着贾琏和贾蓉陪同宝玉、贾环、贾兰、贾菌叔侄四人下考场。王夫人一再嘱咐贾琏和贾蓉当心点,一定要让他们叔侄四人都平安归来。宝钗将打点好的包袱递给宝玉时,宝玉道:“宝姐姐,我走了,你自己保重。”这时,麝月不知怎么的,突然捂着嘴,跑到一边呕吐起来。宝玉亦走上前道:“我走了,你自己好好的,不要等我。”麝月用手帕擦了擦嘴,抬起头含泪道:“你安心去考试罢,不要这么婆婆妈妈的。早去早回,我们都在家等着你。”宝玉又回头对宝钗道:“我走了。我走了——”说着就提起包袱来到院子里。贾政、王夫人、赵姨娘、李纨、娄氏、贾琏、贾蓉、贾环、贾兰、贾菌等早已在了那里,宝钗和麝月也跟着送出来。贾琏和宝玉、贾环坐上一辆车,贾蓉和贾兰、贾菌坐上一辆车,大家挥手告别。 那贾琏自从休掉凤姐后,邢夫人就拿出了一些本钱给他开了一个小当铺。贾蓉进京后,一时找不到事做,就帮着贾琏一起打理铺子,叔侄二人倒也合得来。自此,邢夫人真正成了威重令行的当家太太,贾琏和平儿待他自然恭敬有加,寄人篱下的贾蓉进出自然也恭恭顺顺。巧姐儿长时间住在乡下刘姥姥家,每天和青儿一起学纺线织布玩,也学做一些女红针黹。逢年过节,贾琏还是会早早的去把他接回来。对于凤姐的下落,平儿私下里只的撒谎对巧姐儿说他回金陵老家去了,听说还好好的。巧姐儿一听到“金陵老家”就心有余悸,心里虽然十分挂念母亲,但也不好说什么。每天在平儿的带领下,他也毕恭毕敬的去给邢夫人请安。贾琏对于巧姐儿,还是很疼爱的,经常在外面给他买好看好玩的回来逗他开心。邢夫人虽然也嗔怪了贾琏几次,说他乱花钱宠坏了孩子,但也没多说什么。总之现今这个家,有奶就是娘。 那邢夫人的娘家虽然当年也是一个殷实之家,但家世和贾家、王家相比自然相去甚远,不可同日而语。作为一个填房夫人,加之多年又没生下一男半女,他在这个候门深似海的贾府渐渐就变得悭吝而冷漠。早在贾家被抄检之前,他就将自己从娘家带来的财产和在贾家积攒的财产多数积存到了外面的几个银号里,不想有朝一日却派上了用场。邢夫人好不容易熬到今天,除去了凤姐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他的心就是畅快的。虽然现在的家境远不如以前荣华富贵,但一切都是他说了算。何况,在他看来,现今他们这一房的日子过的也不比王夫人那一房差。他知道在那个家里,宝玉是不省心的,贾环和赵姨娘是不省油的,李纨和贾兰是冷心冷肠的,贾政是不善理家的,因此王夫人一辈子处心积虑,也未必就能事事如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几十年的妯娌,谁能笑到最后还很难说。 送走了宝玉他们后,宝钗和麝月回到房间。宝钗见麝月面色苍白,就问他怎么了。麝月道:“也不知怎么的,这些日子身子懒懒的,总发困,又吃不下东西,总是想吐酸水。”宝钗虽和宝玉只有夫妻之名,但早在大观园时就风闻宝玉和袭人、碧痕等的怡红秘事,特别是宝玉和袭人的事,经李嬷嬷几次闹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见麝月这般光景,宝钗的心里已猜到了八九不离十。宝钗道:“好好养着罢,等他回来再说,现在也不好太声张。”麝月心里掠过一丝羞愧,但又忍不住落下泪来道:“二奶奶,我怎么觉得二爷今儿临走时说话怪怪的,让人心里发碜。”宝钗道:“你还是安心养身子罢。想吃什么,你好歹自己煮着吃一点。”说完,宝钗情不自禁的走进宝玉的书房,找出了前些日子自己题写的那手《十独吟》,禁不住泪流满面。 待到出场那天,只见贾环和贾兰回来报告说,宝玉走失了,贾琏和贾蓉还留在那里四处寻找呢。王夫人一听,立即就晕倒在了院子里。赵姨娘、周姨娘、宝钗和麝月等都上前去扶王夫人,可王夫人完全昏迷不醒,那里扶的动。最后还是贾环和贾兰将王夫人抬到炕上。贾政和宝钗闻听宝玉走失后,心里都猛然一沉,知道这次宝玉可能是真不会回来了,麝月忍不住抽泣起来。大家围在王夫人床前,各想各的心事,都一言不发。贾兰见贾政坐在王夫人床边唉声叹气,自己就悄悄回去了。自此,王夫人一病不起,水米不进。贾政请来大夫为他诊脉,任凭宝钗怎么劝解,王夫人都不肯喝一口汤药。宝玉就是他的命,他只要宝玉回来。 两天后,薛姨妈闻讯也赶了过来,坐在王夫人床前垂泪。王夫人执起薛姨妈的手,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道:“妹子,宝玉不争气,枉费了我一生的心血,我们终究还是害苦了宝丫头。”说完,王夫人就咽气了。薛姨妈和宝钗守着哭起来。王夫人呕心沥血操劳一生,他怎么也没想到,最终给他发丧摔盆的竟是贾环。贾琏和贾蓉、贾芸等自然也过来帮着料理王夫人的丧事,贾兰、贾菌等也过来守灵,李纨和宝钗举哀哭丧,负责接待来吊唁的女眷。因家境艰难,丧事办理一切从简。待到发送了王夫人之后,贾政也病倒了。就在这年冬天,贾政也撒手人寰。 之后,薛姨妈与薛蟠合计了一下,就来接宝钗回去。此时,麝月的肚子已经隆起,宝钗本欲果断离去,却又不忍舍下麝月和他肚子里的胎儿,于是就打算留下来和麝月一起艰难相守。那知次日清早起来,却不见了麝月的身影。赵姨娘、周姨娘、贾环都说不知道麝月那去了,大家找遍了附近田庄,也没寻着麝月。那麝月也是自小就卖进贾府的,不知道身世底里,无从找寻。宝钗又守候了几日,终不见麝月回来,只的跟着薛姨妈回了娘家。薛蟠虽不务正业,不善理家,却是一个直性人。对于宝玉和宝钗的婚事,他心里虽然对母亲和姨娘有所抱怨,但他还是真心疼宝钗这个妹子。因此,宝钗回来,他倒是十分关切。那宝蟾虽不是一个十分贤良的人,但见宝钗落的如此光景,也不好说什么。自此,宝钗就在娘家幽居起来。 话说,宝玉听了甄宝玉和海枯大师的劝诫回到家后,也想过好好发奋尽孝,担当起为人子的责任。但当他真正回到这个家里后,却感到这个家从外到里都彻底败落了。繁华落尽,就在这样风雨飘摇的境况下,家人内部还在相残相杀。大嫂子李纨和贾兰的明哲自保,赵姨娘和贾环的小人得志,父亲的无奈,母亲的机心,凤姐的无助等都让他觉得无比的悲哀和压抑。待到被迫和宝钗成亲之际,宝玉也曾想起那年芳官给他讲的藕官和菂官、蕊官的事,逝者如斯,林妹妹不可能死而复生了,因此宝玉也曾想过普天之下,再也没有谁能够取代林妹妹,而他既然已经回到了家里,终究是要娶妻成家的,而宝姐姐亦是知根知底之人,或可一起相濡以沫,对付余生。但待到洞房花烛之夜,他才感到自己其实无法面对宝钗,更无法忘掉黛玉。他自来敬重宝钗,挑不出宝钗那里不好,但真正成了亲,却无法与他亲近。宝钗待他自然温良贤淑,而他却觉得宝钗像一座晶莹的冰山屹立在他面前,彼此无法融化和温暖。 当宝钗将他推向麝月后,宝玉和麝月温存了几夜,心里又想起了袭人,也想起了蒋玉菡,更想起了晴雯,便无法再和麝月温存下去。特别是每当想起赵姨娘说黛玉死的冤屈,宝玉的心里更像压了一块巨石。因此,从考场离走成了宝玉唯一的选择,他觉得他无法再在这个家呆下去了,他无法面对家里的每一个人,他在这个家里简直就无法呼吸。他恨自己一无所长一事无成,恨自己无意功名,可这就是他。曾经高谈阔论的富贵闲人,如今百无一用的潦倒废物。父母妻妾都殷殷切切的需要他,却都不理解他。 从考场出来,宝玉便故意避开贾环他们,消失在拥挤喧闹的人潮中。他在自己的考卷上落了个“情僧”的名字,胡乱答写了一通。上一次离家,宝玉选择的是南下,而这一次,他本也想过再次南下去找紫鹃问清黛玉之死的,但他终究还是放弃了。他觉得越是了解,只能会越是沉痛。因而他选择南辕北辙,向着西北的关外而行,芒鞋破钵,且行且乞。漠北的风沙刮在他的脸上,他不知道自己将去何方。 这天,宝玉来到了久负盛名的雁门关。自去年北夷臣服,双方签订合约后,关口打开了,双边贸易往来正常。天朝守关的士兵也不过白天在城门口站站岗,维持一下过往的秩序,晚上就关掉城门喝酒烤肉。宝玉爬上雄壮的城楼,手扶着历尽岁月沧桑的青砖,对着广袤无边的漠北仰天长啸。此时此刻,他一无所有,一无所求,却无欲而刚,无所畏惧。天宇浑茫兮盖八方,行空无限兮地无疆。云横巨野,碧落穹庐,天地苍茫。蓦然回首,往事如烟,人生如梦。 漠北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天高云淡,突然就乌云盖头,风沙漫漫。宝玉从城墙上下来,迎着漫漫黄沙,继续向关外而行。这一路行来,越是向北,民风越是淳朴,基本上家家户户都不上锁。走到有人家的地方,渴了饿了,总能讨的一些吃喝。家里没有主人的,柴门开着,任其路人进灶房拿取方便。可是一出了雁门关,满目风沙,再难见人烟。宝玉裹紧了路上别人施舍给他的一件破羊皮袄,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迎着风沙深入关外。 天快黑的时候,他好不容易看见一个破烂的帐篷,于是就走了过去。一个吊着一只空袖子的独臂男人将他迎进了帐篷。借着帐篷内的篝火,宝玉看见了帐篷内只有这个独臂男人和那个正在烧火做饭的的胡族姑娘。当宝玉和那独臂男人彼此盘腿对坐在地上的干草上攀谈起来时,双方都大吃一惊。原来那独臂男人不是别人,却是杳无音讯的卫若兰!曾经英姿勃勃的翩翩公子卫若兰,如今变成了一个胡子拉碴衣衫褴褛满脸沧海横流的独臂人,宝玉从卫若兰沧海桑田的形骸里亦照见了自己的影子,禁不住悲从中来。二人相对无言,沉吟良久,卫若兰方告诉宝玉自己这近两年来的经历。在去年初的那场战役中,卫若兰和冯紫英作为先锋部队,兵分两路。卫若兰的分队遇到了沙尘暴迷了路,中了敌军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他自己也在混战中被砍掉了左臂。在几个贴身士兵的拼命保护下,他好不容易冲出重围,最后留在他身边的只剩下两个士兵。他们三人在逃散的路上遇到了一个牧羊的胡族女子,卫若兰伤势过重,一度昏迷,多亏了这个胡族女子热心相救和耐心照顾,才捡回了一条性命。那两个士兵思家心切,卫若兰就让他们先悄悄回去了。后来一个士兵传回消息说,卫若兰的父亲早已马革裹尸而还,母亲也相继去世,朝廷不见卫若兰那个部队人马的消息,听说还要治卫若兰的罪,让他不要回去。所以卫若兰就留了下来,从此和这个胡族姑娘相依为命。然而他每天都会掏出那只金麒麟望着雁门关思念史湘云。听宝玉讲了他们贾家、王家、史家、薛家的事后,卫若兰也慨叹不已。晚上,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宝玉和卫若兰这两个曾经的世家贵族公子哥各自围着一块破毡,噎着酸齑就着粗糠饭下咽。 第二天雪过天晴,将漫漫的关外照得金光灿灿。卫若兰从怀里掏出那只金麒麟交给宝玉道:“今日幸得遇见兄长,让我总算能够了却一桩心事。小弟有家难回,有冤难伸。再说我现今一身残疾,潦倒落魄,也不想再见故人。拜托兄长务必将此物交给湘云,让他别再等我,不是我有意负他,是上天弄人。我若回去,惹出是非来,他也会受牵连更不安生;我不回去,他或可会安稳一点。尔等也不要再来寻我。我会和这个胡族女子即刻撤离此地,从此浪迹大漠,了此残生。”说完,若兰就转身别过脸去。宝玉心里纵有千言万语,见若兰如此决绝,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又何尝不理解此时的若兰!宝玉只有默默的揣好那只金麒麟,望了又望背身饮泣抹泪的若兰及那个美丽淳朴的胡族女子,宝玉最后道了声:“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卫兄珍重,后会无期。”说完,即走出帐篷,掉头向关内而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觉得他应该将金麒麟交给史湘云,了却他和若兰的这段情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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