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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耀南 | 骨劲风遒 师友情笃:怀念骆锐锋老师

 新用户06868399 2023-06-02 发布于内蒙古

第 2201 期

文|李耀南   编辑|王成海

二零一三年元宵节前一天,素极敬重的骆锐锋老师走完了八十五个春秋的人生历程,溘然长逝,驾返道山。

我与老人家三十三年的交往过从随之走向终结,自人泉永隔,我痛失一位德操高整的长辈,一位学殖富赡的恩师,一位骨劲风遒的忘年至交。

与骆老师结缘是在一九八零年九月的大同高中那时我刚从蕲春师范学校毕业分到这所家百里之外的山村中学教书,骆老师两年前从县城的漕河中学主动请调这里执教当时我还不满十八,他已五十二岁,年龄三倍于我,理所当然是我的长辈。和骆老师的相识相知,卒成三十三年的亦师亦友注定要成为我生中的重要事情,因为和他的交往过从深刻影响我从青年到中年的人生道路。现在看来,时我那些山村孩子的老师实在有些勉强,除了初涉社会,为人处世的人情事理很多不懂之外,最重要的还是自己所学所知极为有限,究其缘由,根本在于上学期间遭遇的特殊时代。在中国,个人往往是社会政治的囚徒,个人的命运遭际和他的时代政治总有无法分割的关联。我六七年上小学,七七年高中毕业回乡务农。了解这段历史的人就知道,我那九年半的中小学阶段正和那个特殊年月重叠,也就是说文革开始我发蒙入学,文革结束,我也就走出学堂了。我们这茬人学业上既不如老三届,也不如八零年前后上高中的学生,我们整个中小学阶段没有正常的教与学。初中两年最大的成就是挑砖挑瓦修建白河中学,学校建起来了,我们初中就这么毕了业,高中挑石头建蕲春一中的校园围墙。各种运动次第而至,开门办学,到乡下参加各种各样的劳动,这些占用大量的学习时间课程设置要结合农村生产的需要,生物课变成了农业基础知识课,专学怎么育种栽培之类的事情,物理学主要学195柴油机的工作原理,化学讲的是666粉、1059这些剧毒农药的分子结构,外语只学了几句当时流行的政治口号,后来随着“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ABC,照样干革命”这个口号的极大影响,外语干脆不开了。老师教的马虎,学生无心向学,教室里常常乱作一团。我在那时除了背着老师私下读了一些被视为毒草禁书的文学名著,基本没学到什么。记得从蕲春一中毕业的那一天,走出校门,走在两边都是菜地的泥土路上,走了一段,禁不住回望学校,心中涌起莫名的惆怅,不禁自言自语:完了完了,我这辈子再也没有书读了。

恢复高考以后,像我那种成绩当然无法考起大学,只考上师范学校。在师范倒是认真扎实学了两年,但那两年也不过是把高中的课程补学了一遍而已,这样出来当老师明显存在先天的不足。以我当时的知识程度,只能是一边学习,一边教学生了。我讲这些是在忆往事,是要说明和骆老师的相对于我具有一种什么样的意义。

我去报到的第一天就遇到他学校安排我住的十八号宿舍假期被骆老师长子学韧兄借用自习为了给我腾房子,他来帮学韧拿东西至今依稀记得他好像穿件黄色的短袖衫,简短问了我的一些情况,让我有空去他那里坐坐,他住在学校东头那排教师宿舍的第一间。

初来乍到,人生地疏,现在有人让我去他家里,我安顿好了之后也就去了那时骆师娘也住在学校骆老师的女儿学红姐好像是过了几年才调大同。去了几次,大概骆老师看出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还有向学之心,所以不嫌我的浅陋,意和我交谈,自自然然就谈到读书的事情。和他的交谈渐渐廓开了我的眼界,他讲的有些东西我在此前一知半解,更多的则不曾知晓。他谈到四才子书和十才子书,谈到金圣叹评《水浒》,我虽然看过《水浒》《红楼梦》,但不知道金圣叹评《水浒》的事情,至于他所说的《红楼梦》研究中的索隐派更是我所未闻。以前只是读小说,没有看过小说理论,骆老师常常跟我谈一些诸如古典小说中的写作技法,比如《花月痕》中所说的草蛇灰线,《水浒》中的百单八将各自走上梁山是一种百川归海的写法等等。从他那里,我渐渐知道了西方文学中的一些东西,比如古希腊悲剧,文艺复兴时期的莎士比亚戏剧,十九世纪的法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等等。还记得他跟我说过,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这本书在中国的影响似乎超过了他的母邦,很大原因在于傅雷激情洋溢、文采纵横的译笔为之增色添彩

以后,我在读书上课之余,有事没事就到他那里和他聊天记得他那张书桌放在窗前,桌上着一摞摞的书,还有砚池和笔架,我就坐在书桌头边的那张椅子上。我去的时候,他或者批改学生作业,或者看书,或者练书法。有时候会停下来跟我说话,有时候一边写字或者改作业边跟我聊,就在他那前后一明一暗两间小小的宿舍里,我开始了一种启蒙,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读书人。骆老师说话不紧不慢风趣幽默,常常引经据典,妙语连珠,民间的俚俗语言和充满书卷气的文言错杂递见。他的记忆力很强,很多古典诗文名通篇都能记诵,在言谈中往往不假思索,触机而发,信手拈来。我印象很深的是他记得史上的很多名联,和这些名联相关的故事他能娓娓道来,至今我还记得他讲的相传张之洞与梁启超、孙文的妙对,讲的饶有情趣。他教历史,对于中外历史文化掌故也很熟悉。渐渐地他指导我读以群的《文学基本理论》和游国恩的《中国文学史》,开始接触一些文艺理论方面的知识,那应该算是我的专业学习的开始。有一次,他出了一个题目让我写篇文章给他看,我花了一个星期写好交给他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写这个文章吗?我们一起谈得多,没看见你写东西,读书人最忌眼高手低,看别人的东西品头论足,不以为然,到了自己常常无从笔,所以要动笔,清谈固然畅快,但只说不写还是不行,文章是写出来的。我想他是看出我的毛病来了,所以才有针对性的加以点拨纠正。自那以后,我就注重动笔写作。

盘桓日久,我也约略知道骆老师的一些经历民国年间他曾在国立杭州美专学过绘画,所以能画国画。他熟悉西方绘画史和绘画流派,喜欢罗丹的雕塑和《艺术论》。中国绘画史上他很赏郑板桥清峻孤高的竹子和他那有似乱石铺街的书法,今人我听他谈得较多的是刘开渠和王朝闻看王朝闻的理论著作,记得他说过,王朝闻既是雕塑家,也是文艺理论家,他的理论不是凌空蹈虚的玄谈,而是融汇了自身创作经验的真切分析,有血有肉,这些观点即使今天看来也是很有见地的。五几年他上了武汉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回蕲春一中教书。他曾笑谈自己的名字没有取好,一个字再加一个字,这个名字似乎暗示了他的个性既尖锐又锋芒,事实上他的个性和名字确有几分吻合,这种个性加上出身不好就决定了他一生命途多舛

当我知道他的这些经历,除了对他学识上的钦佩之外,更添一种对于他的人格的敬仰。我和他在大同相处的八年间,他依然保持自己刚直不阿的个性,他待人既有随和温的一面,也有不喜与俗人周旋鄙视阿谀逢迎之徒的一面,在学校遇事敢于仗义执言,针砭是非,颇有几分嵇康那种刚肠嫉恶的风格,所以他既有儒家仁和宽厚的心胸,更有道家敢于批判现实的精神。在为学方面,他身上有种很浓的旧式文人的情致和名士气象,不像我们今天那样专于某一领域或某一方面,疏于其余

骆老师涉猎的范围很广,他喜欢书法,尤其擅长行书,在我看来,他的行书糅合了隶书和碑体的笔意,风格古拙遒劲,颇见功力,尤其竖笔很有况味,似乎承受无形的压力而略显屈曲,但内中饱含一种挺拔刚健的力量。能写格律诗,填词填曲,自称平生所爱,词甚于诗,曲甚于词,认为诗的格式句型严整,一首之内全由言或七言构成,格律对仗极严格句式参差变化,抒发情感更自由,曲则更俗白,但往往俗中雅,俚中见奇。他还擅长花鸟画,喜欢篆刻,所以他是一位学殖富赡格调高古的杂家。可惜的是,早年他曾答应为我刻一方印,终究没有刻成。

时光在大同的山间河畔静静流逝,我和骆老师在大同高中一起共事了八年他那间斗室对我来说弥漫着一种浓郁的书卷氛围,我在那里浸渍熏习了八年那八年除了教学之外,基本上都在潜心读书时代曾经作弄了我,但上苍终究没有弃我。如今看来,我这个被特殊年代耽误学业的农民子弟即便那所山村中学教书终老,也没有什么不合情理,倒是我在中学教书十年之后,竟然获得进入大学学习的机会,并在大学执教,从事专业的学术研究,这个原出意外,而我人生的这一重大转捩骆老师不解之缘。骆老师多年给我的指点教诲、鼓励帮助似乎是上苍垂怜眷顾我的一种示迹,让我的人生道路那里峰回路转我常想,如果没有引领,我很可能只是漫无边际的读最多成为一个爱读书的人而已,很难走上后来的专业学习研究的道路,在这个意义上,骆老师对我有再造之

九零年我考取美学专业研究生,学之前我去看他,那时他已退休,受蕲春县志办聘请纂修蕲春县志,住在县政府大院内的一座阁楼上。他送了一个红色的笔记本给我,页题诗一首:

耀南同志留念:

白石衰年始变法,年逾七十尚无名。假若古稀身便逝,大师何处觅知音。

忘年交骆锐锋赠。90年9月6日

以齐白石衰年变法称誉画坛一事为喻,暗示此后的学习当从长放眼,瞻瞩未来,不要因为学习而搞垮了身体他知道我体质羸弱,素来多,在大同高中看到我常煎药服药,曾口占一联

长向药炉讨生活,总将病体遣青春。

他对我说,读书的事情再不用我说了,你知道怎么去用功,我就担心你的身体。殷殷之意,令人动容。

自此以后,我离开蕲春,负籍他乡辗转数地,不能再像旧日那样常去和他谈古今,只有假期回家才去看他。二零零零年后我来到现在的大学执教,骆老师离开蕲春住进了学韧兄在我们学校旁边的虹景花园买的房子,我们重续前缘,又有机会到他那里和他聊天只是我的工作很忙,不可能像大同期间那样去的勤了。每次去看他,和他有说不完的话题,他很关心我的身体和学术研究,得知我在研究庄子,极有兴致,专门找了庄子来读,和我谈论庄子中的一些问题。几年后老人家不幸中风,讲话已不太清楚,我的时候,他依然要跟我谈论一些学术问题,他的发音有些含糊,但思想依然清晰。有一次他对我说,晚上睡不着,只好心中默背早年记下的那些诗文名篇多年来一直想写一部长篇小说,这一病耽误了他的计划,心中有些焦躁。我很理解,老人家心有不甘,始终惦记着他要写的小说,不免有种夙志未酬却又壮心不已的暮年悲。我宽慰他,何妨学学庄子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安心治病,再图其次。
 

二零一三年一月二十八号上午,我去省中医研究院住院部看他,去时见戴呼吸器在病床上睡着了。大约半个多小时沉沉醒来,我走到病床前叫了他几声,他嘴动了几下,负责护理的人告诉我,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能说话了。虽然口不能言,从他的眼神相信老人家一定还能认出我来。从前相见,晤言甚欢,如今只能默然相向,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相对无言……我走出病房,回头再一次看他,他那苍老黯淡的眼睛仍然看着我,这是我和老人家的最后一面。
 

逝者长已矣,清明节就要到了,我以这篇文字追忆与骆老师三十三年的不舍情谊,寄托对于老人家的哀思和怀念。人生短暂,比照于无限的宇宙时间而言,人生确如庄子所谓“白驹之过隙”,然而,人生的意义也正是从它的有限性中开掘出来。骆老师历劫而不夺其志易其节,引领后学,启迪来者,我觉得这样的人生超越了生命的有限性而具有不朽的意义。

癸巳年二月初九于喻家山下


作者介绍:李耀南,武汉大学哲学博士,华中科技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中国哲学与中国美学史的教学研究,学术专长:老庄哲学,汉代哲学,魏晋玄学,东晋佛学,中国美学。专业论文论著及各种诗文发表。应邀在图书馆、市民大讲堂、书院、佛门禅林、大学、各地国学班和企业总裁班讲老庄哲学和中国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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