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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磊
翻捡旧书，意外翻到一册两百年前，山西祁县茶商的《行商遗要》，做生意的宝书，晚清时候的手抄本，十分有看头。
开篇第一句：
为商贾把天理常存心上。不瞒老不欺幼义取四方。
开篇格局真漂亮，无苟且，无局促，堂堂晋商气概。
再录几句：
行水路走江湖跋涉艰难，勿华丽学素朴免惹盗窃。
晚早宿晨早行以防不测，水陆路遇生疏最忌相伴。
若同帮宜逊让务要尊敬，再不要非长幼着人说道。
祁县在山西的中心，地理位置优越，远自春秋以来，一向是繁荣的商业中心。明清时期，祁县商人走西口、出东口、闯关东、入新疆，进蒙俄、驻日本，是一支强韧的商业力量。祁县当地的晋商，年年跋涉水陆路，到福建武夷山、湖南安化、湖北羊楼洞收取茶叶，远销到蒙、俄、欧。祁县大茶商渠家，在湖北设立的诚记、兴隆茂茶厂，出品川字牌青砖茶，以大篆体压制在茶砖上。清末民初时候，川字牌青砖茶已经成为蒙俄牧民的印记，一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还有俄罗斯人到中国寻找这种茶。
这个手抄本，一共20790字，各种教导、提醒、规范，周全备至，一册智慧且温暖的行业秘笈。如果找得到两百年前欧洲商人，比如威尼斯商人的类似手抄本，做一项比较对照，想必十分有趣和有益。
比如，进山收茶，预早选择直朴端正之人，谷雨左近开秤。何谓好茶，首重条紧、色顺、纹直、沉重、味佳、外乌油色、内硃干色者，必是安化正路茶。安化黑茶名重天下，这几句，写到家了。外像乌油铁板根条柔气，内像满碗俱青，必是安化上路茶。
对待治茶工人，每逢初一、十五，每人犒赏猪肉半斤，每五天一次，每人水酒四两，每人每天小菜钱四文。这些细节，写得清清楚楚，唯恐待工人不够厚道。
做黑茶请人，每工工钱多少；如用江西人做茶，有包工头，茶商与包工头定事情尺寸，另外要每人给予盘缠费若干。如做夜工，点灯起至半夜十二点钟止为半工，如至五更为一大工，仿佛从前上海的纺织女工，有大夜班和小夜班之分别。从这些文字，亦可以看到茶商与茶农民的契约精神。
收完茶，要把茶从山里运输到祁县，才能流通四海。关于运输，有极其详尽的叙述。装船走水路，生疏船户、不确船手好歹万不可装。水大之时择船只，费用上要迁就一二。遇到水涸，更要择选舵手经练驰名稳妥可靠，稍有不确之手，千万勿装船。遇水枯之时，总宜择用小船，可装黑茶二十几至三十担，稳妥不过，发货之人勿惜小费，在意在意。水路船只如此要紧，所以呢，茶商需要素日留心，知确该船整修坚固，船夫稳妥可用。
稳妥二字，频现文中，可见谆谆教诲之心，亦可感中国商人所谓的小心驶得万年船之金科玉律，行文之间的厚朴端方、谨慎言行，满满的儒家气息。
再讲到陆路运输，河南南阳的一处，名为赊旗镇，此处码头为车马陆路之首，百货在此聚散，南方水路运来之茶在此换发车马，发货之人更宜精细灵便。由于道路甚多，脚价涨跌不等，尚应思量日期迟早、事情缓急，再思码头存货多寡，务要赶上祁县春季之驼脚，以便早日抵达东西两口为妥。然后细细分叙如何讲脚价、讲驼、讲骡，很像今天的订长途货柜车，各种规格的货拉拉。“精细灵便”四个字，真是写得极好极传神。
整本手抄本，叙述平正，没有煽情用语，高度漂亮的说明文。行文略带祁县方言，水路陆路，还编成朗朗上口容易记忆的押韵歌诀。这本《行商遗要》的读者，想必文化程度参差不齐，让小徒弟亦能牢记不忘，押韵歌诀，是了不起的传播智慧。古人有很多这种行业歌诀，比如中医药方，都非常好看非常聪明，以后找机会写写这个话题。
这个手抄本，是1994年，从祁县古城北大街54号王锡祥家，发现的。蓝皮旧书，封面上无一字，扉页上写着《行商遗要》。后来慢慢查清楚，这个手抄本，是王锡祥先生的父亲王载赓先生珍藏的，王家的上一辈，是祁县巨商大贾渠家的得力掌柜，可比今天500强企业的首席执行官，王家还创办过经营古籍的商号，后来公私合营到山西省新华书店。据推测，这个手抄本，大约是王载赓先生在渠家的长裕川茶庄工作期间抄录的，估计是在1917年前后。全书用麻纸和白线装订，77页，毛笔小楷清清秀秀、纹丝不乱，字如其人，足可见当年晋商的心胸气度，的确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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