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日荷花 来源:红楼梦赏析(ID:hlm364) 《红楼梦》第六十七回,柳湘莲因尤三姐自尽而勘破人世,随道士出家遁入空门。薛蟠在与伙计们的家宴上无不伤感地说:“不怕你们笑话,我找不着他,还哭了一场呢。”每每读到此,都忍不住莞尔。那个唆使家奴打死冯渊的恶霸薛蟠,竟也有几分小孩子的呆憨心性。 薛蟠人称“金陵一霸”,外号“呆霸王”。他出身于金陵四大家族中的薛家,乃紫薇舍人薛公后裔,家世富贵。 清代学者涂瀛在《红楼梦论赞》中点评薛蟠——“晋其爵曰王,假之威曰霸,美之谊曰逸呆。” 作者在他的“霸王”绰号前冠一“呆”字,可见这位纨绔子弟放浪的内心深处,埋藏着不少性情中人的呆萌可爱。 就从薛蟠与柳湘莲的公案说起。 那一日,赖大媳妇邀请贾府及亲族到自家的花园子小聚,薛蟠第二次见到了柳湘莲。柳湘莲年纪轻,生得又美,且时常串些风月戏文,薛蟠误认为他是风月子弟,不遗余力勾引之。 薛蟠乱嚷的一句“谁放小柳儿走了”,让柳湘莲听了火星乱迸,恨不得一拳打死。薛蟠大条,“一声小柳儿”叫的亲热,好像早已把人家纳入麾下。殊不知小柳儿不是金荣,为七八十两银子就委身作薛蟠的契弟。 “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你只别忙。有你这个哥,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薛蟠玩的是老套路,但他对小柳的封官许愿只能让对方更见自己的不堪。 虽然柳湘莲“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但他的放荡与薛蟠不同,除了有一份文化的底子托着,还有种不为权势所动、自在逍遥的侠客风。不似薛蟠,凭几个臭钱,赤裸裸地追求感官刺激。看着一个流着哈喇子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柳湘莲当然要恶心。 他设计把薛蟠诓到城外。薛蟠被荷尔蒙裹挟着浩浩荡荡而来——“还要什么家!死了都要来!”这是薛蟠贾瑞一类人的口头禅,情欲恰是横亘心头过不去的山。然而等待他的,却是柳湘莲的一顿好拳脚。 柳湘莲只用出三分力气,用脚在薛蟠后背点了两点,薛蟠登时便开了果子铺,哭叫着摔进烂泥坑。精彩不止于此,薛蟠一声兄弟,又一声哥哥,最后一声老爷告饶服软,才让柳大爷停住了拳脚。却又被逼迫着喝了河里的污水,马上吐了个翻江倒海。随后又逼吃掉呕吐物,这回薛蟠断然拒绝了,他说“这至死不能吃的”。 每读至此,都会被呆兄令人捧腹的挨打底线而绝倒。“至死不能吃”不仅让一场苦打成了一个游戏、一番闹剧,更给了这场戏一个绝妙的收梢。让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能奈何?大概只能莞尔一笑,策马走人。 再说那薛蟠被打得鼻青脸肿,装病在家,羞于见人。被湘莲的拳脚点化,他不算幡然悔悟,也有了几分觉知力。心里懊恼自己“文不文,武不武,做买卖都没拿过戥子算盘”,央求薛姨妈允许自己外出学生意。 谁料做生意途中,薛蟠遭遇劫匪,险些失了性命。柳湘莲路见不平,凭一身好拳脚救下了人和货物。不打不相识,仇人变恩人,薛柳二人遂结为生死兄弟。在平安州,薛蟠雄心勃勃的说,“我先进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后给他(柳湘莲)寻一所宅子,寻一门好亲事,大家过起来。”一个对生活有计划,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薛蟠正在悄然形成。 难怪柳湘莲遁入空门后,薛蟠会大哭。他的哭,不是作秀,是为失去朋友而难过。薛蟠刚刚咂摸出几分生活的味道,踌躇满志地要开始一段新生活,奈何同行者却闪电般的离场。天真烂漫的他如何能不伤心? 反观宝钗得知此事后劝慰薛姨妈,亦如当年金钏投井劝慰王夫人,她看得很开,“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蒋勋老师说,宝钗这样周到的完人有一个就够,多了便无趣。试想柳湘莲走后,如果没有薛蟠的泪水涟涟,茶饭不思,只有宝钗的通透理性,红楼故事会显得多么炎凉无趣。 宝钗博学宏览,做事圆融,是“山中高士”。香菱曾说“我们姑娘的学问,连姨姥爷(贾政)都夸呢。”相比之下,错把“唐寅”念作“庚黄”的薛蟠则胸无点墨,粗俗不堪。但正如村野老妪刘姥姥对贾府的关照意义,《红楼梦》若无这一份“俗”,其艺术张力将大打折扣。 就拿薛蟠的生日宴来说。宝玉属于特邀嘉宾,薛蟠难免亲自担当解说——只见案上摆着的,是这么大个儿西瓜,这么粗个藕,这么长的莴笋嘎嘣脆,还有这样一只贡品小香猪。还没吃呢,凭薛蟠这一番的“大、粗、长”的描述,就已活色生香。寥寥几笔,把薛蟠这个心思单纯又胸无点墨的公子哥儿,活脱脱推向人前,使人要谑其呆时,又早为其憨态而绝倒。 这样的薛蟠尽管粗俗,却实在讨厌不起来。非但不使人讨厌,细品竟有点喜欢。这也难怪,别忘了促成这一场邀请的理由是:除了我,也就你配得享用。以己之俗类他人之雅,唯有薛蟠这类人做得出。如此,蠢则蠢矣,倒不失其憨朴可爱处。 让人捧腹不禁的,还有阿呆兄的千古名唱“哼哼韵”。席间,冯紫英“鸡声茅店月”和宝玉“红豆曲”无不衬着雅致,妓女云儿也能吟出“桃之夭夭”的典故,而薛蟠“绣房里钻出个大马猴”可谓拙劣。但又一想,若没薛蟠这一出,这场酒恐怕也就斯文有余而兴味不足。正如日常朋友聚会,即便满座文辞雅谑,但若其间没几个荤段子偶尔调剂,也就少些颜色。 如果说宝黛钗一众人,身在云端而非列红尘,终非常人,但薛蟠这样的人现实里比比皆是。他们是庸常生活里的润滑剂,用自己浑然天成的天真,不明就里的呆憨和活宝似的傻气,演绎闹剧的同时又为生活增加滋味。 却说第二十五回,赵姨娘在马道婆襄助下,以巫蛊术治倒了凤姐和宝玉,彼时二人正杀鸡抹脖闹腾呢,偏薛蟠又更比众人忙乱。薛蟠忙乱倒不为病中这二位,而是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忽瞥见林黛玉风流婉转,早已酥倒在那里…… 薛蟠是来保护妇女的,因为他深知贾珍等人在女人身上惯做功夫,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只瞥见了黛玉一眼就不能自拔,就全然忘记了自己护花使者的使命,而迅速酥倒沦陷。 这“酥”字用得极好。一个混迹在风月场的老手,没有即刻生发蓬勃的情欲,却还以一个深情款款的酥倒。不但侧写出黛玉之风华绝代,更使一个经不起诱惑、诚实的阿呆兄跃然纸上。如此薛蟠,读来自然觉得诚而不欺。 还有那一次,宝玉被打,薛姨妈和宝钗都疑心是薛蟠告的状,薛蟠心直口快,眼睛立时瞪得如铜锣般大小,拎起门闩就要找宝玉算账。被宝钗拦下数落,为了堵住妹妹的口,他不惜以“金玉良缘”刺痛妹妹之心。翌日,薛蟠情知有愧,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掏心窝子的话说了一箩筐。见妹妹不生气了,厚着脸皮凑上前要把妹妹的项圈炸一炸;又要给妹妹添补新鲜花样的衣裳,锲而不舍赔笑脸。 这种气急败坏、口不择言的失态,像极了饱受现实揉搓又缺乏涵养的普通人,愤怒时抄家伙、放狠话,语不惊人死不休,而事后又如薛蟠一般追悔莫及,忙不迭的赔不是。薛蟠于话语姿态中的真实,暴露出人性中的粗鄙,让读者仿佛也照见出自己的不堪,因而不忍苛责薛蟠,只在羞赧中完成一份自我觉察。 殊不知,这粗鄙不堪不仅是人性共同的弱点,亦是薛蟠本身不可开交的结。五岁丧父,家世煊赫,又是一根独苗,赖寡母纵容,家人庇护,只知挥金如土,游山玩水。再加上狐朋狗友的影响,薛蟠自来贾府后竟比从前坏了十倍。这是他的局限,一定留待现实磋磨。 果然,雪(薛)遇到夏,一触即化。薛蟠娶了夏金桂这个“搅家星”,似是宿命,仿佛冤家。正如俗语所言:“恶人还需恶人磨”。薛蟠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递与他身子;薛蟠持刀欲杀时,金桂便伸与他脖项。两个弄性尚气的活宝相遇,愈发把红楼大戏演绎得精彩淋漓。 涂瀛说:“薛蟠粗枝大叶,风流自喜,而实花柳之门外汉,风月之假斯文,真堪绝倒也。然天真烂漫,纯任自然,复时时有可歌可泣之处,血性中人也。” 作者笔下的“呆霸王”薛蟠,绝不是扁平化脸谱化的简单呈现,而是多层次多角度的立体刻画,更不能做简单审美上的好恶或者价值上的判断。 所以,在谴责薛蟠仗势欺人、不学无术的同时,也应该看到,处于生命浅表的薛蟠,以一份赤裸却纯粹的人性,与宝玉在精神世界的百转千回形成对比,更显出骨子里的一份天真赤诚。而这天真,恰恰给了历代读者无数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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