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听音频的朋友可移步喜马拉雅,搜索《通俗西藏史》,老布充满大碴子味儿的口音,将扑面而来!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上期咱们讲到了沙州之围,这期咱们接着讲。 大历十二年(777年),河西节度使周鼎因为向回鹘求援,“累年不至”。 他心里清楚,沙洲城破只是早晚的事。 只有弃城东归,才是保命的唯一希望,所以他准备焚城而去。 但就在他派河西兵马使阎朝带人勘察路线时,阎朝用计杀了周鼎的亲卫,又用弓弦勒死了周鼎,“自领州事”。 那么阎朝为什么敢杀周鼎,他又为什么要杀周鼎呢? 当时吐蕃已经攻陷了凉州、甘州、肃州、瓜州,唐朝在河西的统治已经乱套了,官命也没那么金贵了,真正好使的是大家族的势力。 阎姓肯定是沙洲大族,张议潮起兵驱逐吐蕃的时候,有一位首领名叫阎英达,时任沙州副千户长,之后出任瓜州刺史、墨离军使。 虽然我们不清楚阎朝与阎英达是什么关系,但阎朝代表沙州豪门的势力,确定无疑。 也就是说,周鼎焚城而去的决定,触动了本地大族的核心利益。 那么他东迁的计划,有没有成功的可能性呢? 我们来看这样一个例子。 当时沙州有个官员名叫宋衡,他是名相宋璟的小儿子。宋璟为人刚正清明,但儿子们的教育实在不咋地,各个贪赃枉法、行为不端,都是酒色之徒。 宋衡是不咋地当中的翘楚,史称“荒嬉粗险”。天宝九年,宋衡因贪赃被贬沙州。不知道是不是从此痛改前非,累功做到了河西行军司马。 他身为关中人士,自然是东迁计划的实践者和先行者。 他带着二百多家眷东奔回唐,结果全部被吐蕃人捉住。 吐蕃人久闻宋璟的大名,得知宋衡是宋璟的儿子后,曰:“唐天子,我之舅也,衡之父,舅贤相也,落魄如此,岂可留乎。遂赠以驼马,送还于朝,大历十二年十一月,以二百骑尽室护归。”[1] 您想想宋衡的队伍只有二百多人,都被吐蕃逮住了,沙州城内往少说也得有几万人。 因为按《旧唐书·地理志》记载,沙州城内的豆卢军“管兵四千三百人,马四百匹”。以敦煌的自然环境来说,没有四五万人养豆卢军的士兵都费劲,更不用说还得养着南来北往的各国使团了。 这么多人浩浩荡荡的东归,吐蕃人怎么可能不察觉?! 再说了这么多人一起走,能选哪条道路? 河西走廊上有水源的地方都是原来唐朝的州县军镇,现在都被吐蕃占领了。这种常规路线肯定不能走,那就只能走非常规的路线。 河西走廊上非常规的路线,还能往唐朝去的只有一条,就是向北穿越大漠。 河西走廊以北穿越沙漠的路,本来有两条: 一条是从威威(凉州)出发沿腾格里沙漠的南缘,到达东北方向的灵州。吐蕃占领陇右后,河西与关中就靠这条道路联系; 另一条是从酒泉(肃州)出发,沿黑河向北,到居延海再向东,横穿整个巴丹吉林沙漠。从居延海到灵州的直线距离也有五百五十公里,路上完全没有水源补给。 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安西使臣取回鹘道归唐,被迫继续向北绕,一直绕到了振武军(内蒙古呼和浩特附近)才回到了唐朝。 安西使臣的队伍也就是百八十人,他们能绕这么大圈子回国。敦煌城里好几万老幼妇孺,他们能绕这么大圈子回国吗? 所以周鼎的计划根本就不行。 另外还有一点,周鼎和宋衡是派驻的官员,也就是流官。 他的家肯定不在敦煌,所以他们有破城归家的冲动。 但敦煌的大家族可不想“破城归家”,敦煌就是他们的家。 您放火烧了,我们的家咋办? 再说了,古代大家族的财产主要是土地,您拍屁股走人了,难不成我们还能把地也搬走?! 就是这个原因,阎朝勒死了河西节度使,自领州事。不但没遭到抵触,说不定沙州居民还拍手称快。 再有一点,周鼎能想出举城东迁的招儿,估计也和吐蕃的政策有关。前面咱们说过,吐蕃在占领河西州县的时候,曾经围三缺一,允许河西百姓逃走。 估计在大历十一年前后,吐蕃军队并没有严密围城,也是想挤走唐军保留这座河西重镇和佛教圣地。等到阎朝主持州政,摆出一副死守的态势后,吐蕃才开始围城攻打。 之后八年,沙州一直在苦苦支撑。 尤其是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年),吐蕃攻势更加猛,归沙州管辖的寿昌县(今阳关镇附近)、石城镇(新疆若羌县)、播仙镇(新疆且末县)相继失陷,沙州通于阗的丝路南道被切断。[2]此前,吐蕃已攻陷伊州(新疆哈密),刺史袁光庭杀妻子后,自焚而死。 至此,敦煌周边的所有道路都被吐蕃截断,沙州真的成了一座孤城。 就在此时,情况出现了一丝转机。 大历十四年(779年)五月代宗驾崩,唐德宗李适继位。他认为内靖方镇比抵御外辱更为重要,于是对吐蕃采取了和平的外交策略。 同年八月,太常少卿韦伦护送扣留的吐蕃使者及俘虏五百人归国。 赤松德赞一开始都不相信,等韦伦达到后,他非常感动,说:“我心中有三恨,不知大国有丧,未能派人吊唁,此一也;不知代宗建陵,未能送礼,此二也;不知皇帝舅圣明继立,已发众军,三道连衡。今灵武之师已闻命召回,而山南之师已入扶、文,蜀师已趋灌口,追且不及,此三也”。《册府元龟·卷九八〇·外臣部·通好》 赤松德赞说的三路大军里并没有打沙州的部队,但寿昌、石城镇、播仙镇确实在此年失陷,甚至伊州也有可能在这一年失守,估计这些都属于“追且不及”的范畴。 韦伦出访以后,唐蕃开始走向了一小段和平岁月。这种和平的气氛,还是双向奔赴的。 唐军在剑南俘虏的吐蕃士兵,在德宗的命令下赐衣而还。 建中二年(781年)二月,唐朝派万年县令崔汉衡持节,带着僧人出使吐蕃。 我们之前讲过,赤松德赞曾于767年派拔·赛囊、拔·桑希等人出访唐朝,求佛经和“沙门之善讲”,当时唐朝只给了佛经,没给僧人。 这次李适让使臣带着僧人去了吐蕃,并且规定两年换班,轮着去吐蕃讲法。 吐蕃这边也投桃报李,唐将刘文喜反叛,遣其子入吐蕃为质而求援,被吐蕃拒绝。 吐蕃对沙州的攻击也暂停了下来,甚至有可能撤除了围困。 因为在建中三年(782年),阎朝通过回鹘道将杨休明、周鼎、西州刺史李琇璋、瓜州刺史张铣等人的遗骸送到了长安。 《旧唐书·德宗本纪》记载,“(此)皆陇右牧守,至德已来陷吐蕃而殁故,至是西蕃通和,方得归葬也。” 建中四年正月十五日,唐蕃会盟于清水,划定了双方的控制地界。沙州的归属,并未在盟文中言及,不过另有一条规定:“盟文有所不载者,蕃有兵马处蕃守,汉有兵马处汉守,并依见守,不得侵越。其先未有兵马处,不得新置,并筑城堡耕种。” 按这个规定,双方各占的城池维持现状,不得再行攻打。沙州虽然是块飞地,但依然归唐军驻守。 建中四年四月,吐蕃还把此前被俘的将士和僧尼等人送到沙州,“凡八百人,报(建中)元年之德”。 这段难得的和平阶段,是沙州能坚持十一年的重要原因。 但我们也得清楚,唐蕃清水会盟只收休战,并不意味着战争终止了。 这种状态有点像现在的朝鲜半岛,两边陈兵三八线相互对峙,也就是没开打而已。 所以,吐蕃军队肯定不会允许粮食之类的物资运进沙州。 到了唐德宗的兴元元年(784),沙州城内的粮仓见底儿了。 阎朝想了个注意,他打开官仓,以一端绫换一斗麦的价格,向大户募粮。 城中豪门踊跃交易,数日便筹得大批粮秣。 阎朝登城高呼:“民且有食,可死守也!” 要知道,战争时期斗米千钱是很正常的情况。唐史里就有多次记载,长安城内粮价飞涨,斗米千钱。 所以,动乱时期粮食是等价黄金的硬通货。 可在敦煌城内,阎朝拿出绫换粮食,结果大户踊跃兑换。 这说明大户们认为战争态势不会持续很久,依旧抱有希望,这反过来说明,唐蕃局势的和缓给了大户们信心。 就这样,沙州又撑了两年,到了唐德宗的贞元二年(786年)。在这一年里,唐蕃关系再次恶化,吐蕃又开始围城攻打。 此时,城中的粮食再次耗尽,可沙州期望的援军依旧杳如黄鹤。 阎朝被迫与吐蕃谈判,以“毋徙它境”为条件,尚绮心儿答应了,阎朝开城投降。 至此河西走廊尽数沦陷,唐军在不断西退,孤立无援的局面下,苦苦支撑了22年。 吐蕃占领沙州后,基本兑现了承诺,没有纵兵掠夺,也没有外迁人口,还任命阎朝为“部落使”,协助管理沙州民政。 但很快吐蕃统治者就发现,阎朝的影响力太大了,拥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能力。为了夺去阎朝手中的兵权,又不想太露痕迹,吐蕃人想了一个办法。 赤松德赞亲自下书邀请阎朝到拉萨见面,阎朝知道此行风险莫测,但也只能答应。阎朝的妻子儿女来到沙州的一所寺院,举行了一次祈福仪式,然后全家前往拉萨。路上吐蕃人买通了阎朝的随从,在他的靴子里下毒,毒药通过皮肤吸收,阎朝的身体渐渐虚弱,最终毒发身亡。 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虽然吐蕃在河西处于绝对强势的地位,但却依旧尽量避免和当地豪族正面冲突,而是通过拉拢的手段,使其协助推行统治。 这种拉拢大族的行为,不仅限于阎朝一门,相似情况也发生在张氏、阴氏、索氏、李氏等河西大族。 其中,河西阴家的经历颇有代表性。 阴家自称出于南阳新野,自隋朝以来便活跃在沙州地区,到吐蕃占领之前,已是有名的敦煌大族。 阴伯伦的祖父阴瑗嗣,官至检校豆卢军事、兼转运支度等使、赐紫金鱼袋、上柱国、开国侯。 其父阴庭诫为唐朝高平府左果毅都尉、赐紫金鱼袋。 阴伯伦本人则是唐朝的游击将军、丹州长松府左果毅都尉、赐绯袋、上柱国。 在沙州围城期间,阴伯伦辅佐阎朝抵御吐蕃立有战功。 吐蕃占领沙州后,任命阴伯伦为“沙州道门亲表部落大使”,并赦免了阴家的十一税。 这使阴氏一门,坐拥良田万亩,杏桑万株,还拥有四座庄园和无数的牲畜。 但阴家毕竟是汉人世家,即便在吐蕃统治下家族繁盛,却不能抹去汉奸之名。到阴伯伦的长子阴嘉政晚年时,胸中块垒实在无法消除,但又受制于人无可奈何,只能转向佛教寻求慰藉,他与其弟一同在敦煌莫高窟开掘功德窟,以减轻心中的负罪感。这便是有名的敦煌第231窟。 于此类似的家族很多,吐蕃占据河西期间,鸣沙山上凿石之声不绝,画师烛火昼夜不息,很多供养人都是与吐蕃合作的河西大氏族。 其中,张氏家族的成员张谦逸,官至沙州大都督,为唐人所能担任的最高官阶。 张谦逸死后,官职父死子继,张议潮续任为沙州大都督。 公元848年(唐宣宗,大中二年),张议潮同沙州副都督安景旻、沙州副千户长阎英达,共同举起了归义军大旗。只一日,便驱逐了吐蕃守将,收复了沙州城。 可见拉拢河西望族,确实起到了巩固统治的作用,但只要吐蕃控制能力下降,这种方式的破坏力,也一样非常巨大。 吐蕃对沙州大族的拉拢,只是其统治手段之一。 在其统治河西的几十年中,对原有制度进行了大幅修改,简单点说就是两条:制度游牧化,生活吐蕃化。 贞元六年(790年),吐蕃将沙州的汉人编成了“沙州汉户部落”,开始用部落制取代唐朝的乡里制。 一开始这种制度还比较简单,在初期(786--790年),仅设了乡部落、僧尼部落和道门亲表部落。 乡部落就是将唐朝的沙州十三乡建制改为部落。 僧尼部落是把寺院中的僧尼单独编籍,自成部落。 道门亲表部落是由道士、女官及其亲属组成的部落。 到了吐蕃统治的后期(820--848年),部落设置又出现了变化。 汉人被划分成阿骨萨、悉董萨、悉宁宗三个汉人军事部落和一个通颊军部落(唐胡混杂部落)。这种变化意味着,吐蕃军队开始吸收河西走廊上的各族居民。 这一方面说明,吐蕃在极尽所能的挖掘军事潜力; 另一方面也说明,吐蕃对汉人的蕃化改造比较满意。 吐蕃对河西各州的统治时间长短不一,其中最长的凉州达97年(765—681),敦煌的时间最短也有62年(784—848)。 但这也是好几代人了啊,按二十年一代人算,最短的敦煌也有四代人了。 吐蕃在占领河西后,着力推广藏文化,消除汉文化的影响。他们强迫汉人穿吐蕃服饰,改变原有的风俗习惯,准许汉人在正月初一穿汉服祭祖。 这就是《新唐书·吐蕃传》里记载的“州人皆胡服臣虏,每岁时祀父祖,衣中国之服,号恸而藏之。” 唐朝设立的“州学博士”、“乡贡明经”、“科举考试”全部废除,取缔了州县的官私学校,实行吐蕃本土的教育模式——寺学。并将藏文作为官方文字广泛使用,改变原有汉族天干地支纪年方式,推行阴阳五行+十二生肖的蕃式纪年。 应该说确实收到了效果,有很多第三代、第四代的汉人,接受了吐蕃人的身份。 晚唐诗人司空图写过一首《河湟有感》,描写了吐蕃统治下汉人的状态: 一自萧关起战尘, 河湟隔断异乡春。 汉儿尽作胡儿语, 却向城头骂汉人。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就像去了美国的第二代、第三代华人,虽然还长着一张亚洲脸,但骨子里已经是个美国人了。 不过吐蕃统治的时间还是有点短,而且当时唐朝的文化处于强势地位。所以心怀故土的人还是比较多。这点跟现在不太一样,现在是美国文化处于强势地位,所以地球上最爱美国的一群人,生活在美国的大洋彼岸。 在河西还是有大量的汉人心向唐朝, 《新唐书吐蕃传》记载:公元821年(唐穆宗长庆元年)使臣刘元鼎出使吐蕃,“至龙支城,耋老千人拜且泣,问天子安否,言:“顷从军没 于此,今子孙未忍忘唐服,朝廷尚念之乎?兵何日来?”言己皆呜咽。密问之,丰州人也。” 每次读到这段,我都会想起范成大写的《州桥》: 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 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当时范成大面对的是汴梁的宋人,刘元鼎面对的是陇右的唐人,但情感都是一样的。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根,这个根就是故乡! 不管你走多远,不管你看到多少外面的风景,这个根都永远不动。 有人说感觉家乡甜美的人是渺小的,把世界任何地方都当成家乡的人才强大。 我倒是觉得,如果心里没有了故乡,走到哪儿都是漂泊! 其实有关吐蕃在河陇地区的统治,国内有很多研究成果,内容远比我们涉及的内容多得多。毕竟吐蕃统治的几十年里,涉及到政治、军事、经济、宗教、文化等方方面面的改变。 如果大家对这些内容感兴趣,我可以推荐几本书: 杨铭老师的《吐蕃统治敦煌西域研究》、赵晓星老师的《敦煌落蕃旧事》、陆离老师的《敦煌的吐蕃时代》、宁可,郝春文老师的《敦煌的历史和文化》。 看过这些书以后,你会对这段复杂的历史有一个比较全面的认识,买不到实体书的小伙伴,可以在群里@我。 参考消息: [1]、《唐河西节度使西迁和吐蕃对敦煌西域的占领》_魏迎春、郑炳林; [2]、《安史之乱后西域形势及唐军的坚守》_王小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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