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袜子

 新用户0460DJb0 2023-06-08 发布于广东
“滴滴”,有微信来,家人群的信息,在植物园晨运的爸爸发了一张照片。他面朝镜头,坐在池塘边的户外椅上,一头白发,笑得轻松灿烂。爸爸越老越帅了,比帅更突出的是,他充分意识到自己帅,经常照了相发到群里。估计是他请人帮忙拍的,尽管他的帅曾感动路人,被别人主动拍,但毕竟少,如果有,他一定会昭告大家。
我刚跑完步,正刷牙,腾不出手点赞,应德抢先了。他道:“王老师,精神好啊!也很新潮,您这位八十岁的老爷爷的袜子穿出了如今90后00后的感觉,镂空!拉风!”还配上四个扯着嘴笑的脸。什么拉风?我低了头,认真看,原来父亲的两只脚板心里,一边一个圆窟窿。袜子是黑的,脚板底上的肉透出来,打眼得很。爸爸双手交叠在腹部,双脚搁在前方的凳子沿上,直对着镜头,怡然自得地笑,没想到黑袜子睁着一双大肉眼睛抢了镜头。应德是我父亲的学生,在广州开公司,往来勤密,被赋予小老弟的身份,也在群里。
可乐!我发了一张把上下嘴唇都吃进嘴里的胖妞图,图上有字“不敢吭声”。应德回一张图,图上小男孩颤动着嘴唇不知所措。求是跟进道:“洒脱,天真”,唯恐父亲没注意,还艾特应德“你说的是镂空、拉风”。过了半晌,父亲在群里写道:“袜子不上底,皇帝老倌穿不起。现在却赶上时髦了,见笑。”
说起破底的袜子,爸爸很有感触。他继续写道:“小时候,我们穿的是布祙子。是我娘用白大布缝制的,长短在膝盖以下,很硬,穿起來很费劲。只有冬天大冷天才有袜子穿。
“好像是我五、六岁的时候,益阳裕湘纱厂,在泗里河招工,刘雪清(我二姐夫)的姐姐玉梅选上了,不久,泗里河出现了纱袜。在我眼里,这是袜子的一次大解放。纱袜多好穿,穿上也贴肉。但袜底不耐磨。几天时间就磨破了。农村人谁穿得起呢,就开始上袜底,后跟还上一个袜溜根。袜溜根都用几层布,密针密线缝起来,这样,袜子就耐穿了。我上大学时,还穿我娘作的上底袜子。”末了,爸爸还写道:“永远怀念我娘。”
八十多岁的父亲想他的妈妈了,我也想,想爸爸的妈妈,我的翁妈。我没见过白大布长筒袜,但见过上底的纱袜,似乎就在翁妈的手上见的。翁妈左手拿着破了底的袜子,右手拿着针,针眼里挂着长长的线,翁妈垂着头,手指翻飞。“静波”,我似乎听见翁妈在叫我。翁妈用针在头发间刮一下,翁妈的头花白,那时还是花白,头上箍着一条白手帕。为什么要用针刮一下头皮呢?难道刮了,针就更尖一些?村里的女人做针线都有这个动作,我习以为常,竟不曾追问过理由,现在我也找不到人问了。袜溜根有好几层布,针穿不过时,翁妈就用戴在拇指上的针抵抵住针头,用劲一压,针就穿过去了。“静波,吃碗茶不?”翁妈抬头问我,柔声地问,眼睛里都是笑。她起身,穿过房门时,扶着门框回头看了我一眼。日子像门前的泥溪河水一样安静地流。翁妈,我们一起住过的木房子倒了,屋场成了空地,您和嗲嗲住在我们心里,是更高级的住处。
外婆去世得早,我从未见过,但我有一位伯外婆。据说伯外婆是国民党军官的妻子,以前享过福。我记事时她就是一个老婆婆,比我翁妈还老。每次去外公家,我们就会去看望她,伯外婆总会做擂茶或者换茶给我们吃。伯外婆有个女儿,我不知道嫁去了哪里,印象中伯外婆一直是一个人住。
1991年暑假,在长沙读研究生的我去了北京和大连,回来后去看望外公。外公胃不好,动过手术,人很瘦,苍白,牙齿全掉了,他躺在竹睡椅上。屋里坐了一圈老人,老人们穿着黑色、白色、灰色的褂子,或仰头或弓背坐在小竹椅里。外公的手摊在睡椅的把手上,骨瘦嶙峋,比以前显得更长,突出的骨节将修长的指骨组织一起,没有肌肉也是手,但早不是那双远近闻名的立豪裁缝的手了。那双手肯定做过白大布长筒袜,但不可能补过袜底,那会降低大裁缝的格。我拉着外公的手,温热,我说我刚从北京回来。“你去过北京呀!这么年轻就去了北京,真了不起”。一众老人纷纷赞叹,外公微微笑着,看着大家。外公状态不好,感觉有个很黑的阴影就在不远处蹲着,我有点惶恐,想说什么但不知该说什么。
“立豪兄弟,你只管放心去,我们大伙很快就来,没什么好怕的。”老人们嘻嘻哈哈说笑。“不急,不怕。”我外公也笑,声音有点干但很响亮、豪迈,眼睛发出快乐的光。我知道他们在说死,我不知道他们可以这样说死。我的眼睛酸胀,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个弯,快要压不住了,外公豪爽一辈子,我不要把他的眼泪给勾出来。“波波,你舅舅带你去看一下伯外婆吧。”
舅舅带着我走过一大片稻田,刚收割完,一股稻香隐约袭来。伯外婆的房子不在了,地基变成了菜园。舅舅说,伯外婆把房子卖了去跟女儿住,但和女儿合不来又回来了。她现在是五保户,没有自己的房,只好住在小学里,大队养她,舅舅是唯一的亲戚,负责日常照顾。
伯外婆见到我,很高兴,拉着舅舅要做擂茶招待我,又从坛子里夹出一碗酸豆角酸黄瓜。伯外婆那时应该有90岁,牙齿掉光了,但精神矍铄,腰板挺得笔直,齐耳的白发用黑色发夹夹住,一丝不乱。伯外婆是一个漂亮女人,身材高挑,能说会道,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掩不住皮肤白皙,五官端正立体。她拉着我的手,说好水灵呀,波波,和你妈妈年轻时很像。她说话时老盯着我的小腿看,我穿了一条格子裙,小腿露出一大截。喝完茶,舅舅要走,我也起身。伯外婆拉着我,再坐坐。我又坐下。
“你的腿上是穿了袜子还是没穿袜子?”伯外婆小声问,脸上皱纹里藏着羞涩。“你摸摸”,我把裙角撩起,伸出腿。伯外婆青筋暴突的手摸了摸我的膝盖,“是穿了袜子呀!”她兴奋地说,猜中了谜语一样。她右手翘起兰花指,拇指和食指捏起裤袜纤维往上拉扯,扯出一个三角顶,突然松手,袜子又弹回去裹在膝盖上。“真好看呀!袜子像肉一样,不摸都不知道穿了袜子呢!”伯外婆的脸笑开了花。听妈妈说,伯外婆当年和军官丈夫回家,穿着貂皮大衣骑着马,轰动了附近几个村子。她这么关注我的袜子,她是从未见过这样的裤袜,还是她以前的貂皮大衣下就穿着一双这样的袜子?伯外婆在我的袜子上看见了当年自己的青春和爱情吗?
“静波,明天去给你爸买些袜子来。”妈妈吩咐,把我的思绪牵回当下。
“妈妈,你也可以给爸爸补一个袜底。”我笑着答。
爸爸在看电视,没听见。
 
                                                 2022.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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