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柏田 一、归来 现在,故事的场景移到了汴京五百里外的青州。这里是帝国疆域的东北部。大观二年(1108)起,在这里,我们的女词人要和她丈夫一起度过十年平静的时光。“归来堂”十年,他们共同投身于金石事业,夫妇擅朋友之胜,外界视他们如一对神仙眷侣,如果不是赵明诚日后又回到官场,李清照已甘老于此。余生里,她总要向这十年投去留恋的一瞥。 按照上古地理志《尚书·禹贡》所说,“海岱维青州”,青州即大海和泰山之间这一片广阔的区域。杜甫诗歌“齐鲁青未了”中的齐鲁,大概就在这里。北宋时的青州,是镇海军治地,还是京东东路治所所在地,这一路,下辖青、密、沂、登、莱、潍、淄七个州,加上济南府、淮阳军,领三十八县。本朝欧阳修、富弼等曾先后出守此地。这里也是著名画作《韩熙载夜宴图》的主人公韩熙载的老家,这位机智的南唐大臣不愿为一个日渐没落的政权陪葬,邀请名流日日聚家夜宴,那樽俎灯烛、觥筹交错的“荒纵”场面,被皇帝派出的宫廷画师顾闳中用一支妙笔定格在画卷长轴中送呈御览,其间包藏的玄机,至今还让人猜测不透。 赵挺之置办下青州的这处府第作为退处之所,他去世后成了一大家子的避风港。正夫先生能够未雨绸缪,早作退计,也算是荫及子孙,让他们少吃了许多苦头。刚到青州时,一大家子“仰取俯拾,衣食有余”,应该不会为生计陷入困顿。赵挺之的两个女婿李擢和傅察,因岳父的去世加失势,此时也都自请调任青州,李任青州司录,傅任青州司法参军,官府里有人,想来这一大家子在地方上应该也很能周旋得开。 对于赵明诚这个本没有什么政治欲望的人来说,不去做鸿胪寺卿这个闲官,他正可以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他热爱的金石事业中去。当他们把青州的居所仿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之意取名为“归来堂”时,赵明诚的心头或许曾掠过一丝重获自由身的轻松。官场太凶险了,十载寒窗难道就为钻进罾网去占一个位吗?而李清照这次离开京城回山东,可能会更多地回忆起当年带她进京的父亲,回忆起他写下的诗文,回忆起旅途中他曾经说过的某句话,或许还会想起父亲的朋友、前些年回山东金乡隐居、自号“归来子”的晁补之。她把居室取名为“易安室”,既是借陶潜名句“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自况,也是出于对三年前去世的父亲的纪念吧。 山东文物之盛,后世朴学家、清乾隆时做过山东学政的阮元有过一番评说,“山左兼鲁、齐、曹、宋诸国地,三代吉金,甲于天下,东汉石刻,江以南得一己为钜宝,而山左有秦石二,西汉石三,东汉则不胜指数。故论金石于山左,诚众流之在渤海,万峰之峙泰山也”。他们屏居的青州,属于古齐国的腹心,更是古老的文物之邦,丰碑巨碣时常掩映在荒草丛中,带着锈迹的三代古器也时有出土,这给他们带来的巨大的惊喜怎么形容都不为过。 不用去衙门上班应卯,也不用刻意应酬交际,夫妻俩在青州的日子变得简单而充实。除了侍奉家族中唯一的老人赵母郭氏,他们尽可以做喜欢做的事。弹琴、读书、烹茶、对弈、投壶,或短暂相伴出游。 住到青州后,已非官宦身的赵明诚也收拢了心,再不提蓄伎这一类事,夫妻俩微生的感情罅隙也在逐渐修复中。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建中靖国元年,他们的蜜月期,那时他们年岁轻,受不得小别离,你爱谈天我爱笑,自比葛天氏之民,现在也算是经了一些事了,苦涩之后生活的回甘却让她更觉珍贵,甚至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就在这个地方终老吧——“甘心老是乡矣”! “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历史上的哲人都是用挫折来磨砺意志。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只要能够长相厮守。 二、副本 修复他们的感情并上升到一个新的境界的,是共同热爱的金石事业。看来金石不只永年,亦可怡情。当初离开汴京时,赵明诚把多年来搜集到的金石、碑版、图画全都装上了车,他肯定跟她讲过,现在有闲了,这多么好啊,他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从事研究了,他要写一部比欧阳修的《集古录》还要伟大的书,这部书将会比《集古录》更广博、更宏富,当然还要更准确。在他的设想中,这本书将是给后世遨游文物之海的学者们的一盏导航明灯。 或许在共同的讨论中他也已经说到,欧阳前辈受限于他那个时代的视野,再加上自身眼光局限,对历代金石文物的真伪甄别是大有问题的。那些上自三代、下迄隋唐五季的古文奇字,鼎、钟、甗、鬲、盘、匜、尊、爵等器具上的款识,所有被时间掩藏的事迹,都等待着他去一一发现和指认,而这将是一项无比庞大的工作。 他的妻子也投身到了这项事业中去。他们的所有积蓄,几乎都花在了买书和文物上。每得到一本奇书,就一同勘校,整集签题,得到珍贵的书、画、彝、鼎,亦一同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对这件事他们是如此投入,以至到了晚上,不点完一支蜡烛,他们是不会停下手中的工作的——“夜尽一烛为率”。 因为是抱着一份巨大的责任心在做这件事,更有一份热爱在里面,是以,他们收藏的古籍,都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这是那些以射利为目的的收藏家望尘莫及的。 晚饭后,坐“归来堂”,烹茶消闲,一边猜书逗乐。他们的游戏规则是,对着堆积如山的古籍,要凭记忆力说出某事记在某本书的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说中的一个才可以喝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 每一次赌书,猜中的总是她。她看着困窘的丈夫,得意地举杯,大笑,笑得茶都泼洒出来倒在怀里,害得自己反而喝不到一口。 这赌书泼茶的一幕,看得多少人眼热。古风妻如友,这最本真的夫妻人伦,竟然在青州“归来堂”得以重现。以致几百年后,还有人评说,“自古夫妇擅朋友之胜,从来未有如李易安与赵德甫者,佳人才子,千古绝唱”。比他们夫妻稍晚一点的作家洪迈,记述赵明诚《金石录》一书,说,“其妻易安李居士,平生与之同志”。 夫妻之乐,更有饮酒。“归来堂”收罗的古器,其中有一部分是青州苏埠屯出土的商周酒器,一一磨洗辨认铭文,他们会惊叹,这个地方的酒风竟如此之盛。她善饮,有时工作到了夜深,提议喝上一点,丈夫自无不可。收到好的金石文物,他们也会共饮以为庆贺。他们共同热爱的前辈作家欧阳修担任青州太守时曾留下过不少关于酒的诗文,欧阳公这些旷达又不失真趣的诗句,他们当不会陌生,“嘉客但当倾美酒,青春终不换颓颜”。一部记载了早期酿酒术的百科全书《齐民要术》,很可能他们也一起研读过,因为书的作者贾思勰,就是北魏时期的青州益都人。 当然也会有龃龉。最初,可能是丈夫过分强调这些金石字画的所有权把妻子给惹急了。随着书籍字画越来越多,归来堂里建起了十几间书库。他们给每个大橱里的藏书都编了甲乙丙丁的号码,排列好次序,中间放上登记“书册”方便查阅。这样一来,她如需阅读或讲评某本书,就须“请钥”,先拿来钥匙开橱,在簿子上登记,然后取出所要的书籍。 “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这一套繁琐的规矩应该是赵明诚制订的。这真的是一个精细的男人。要是我们的理解没有发生差错,她“请钥”,是因为钥匙掌握在丈夫的手里。她请求他把书橱的钥匙给她,这意味着她是处于从属地位的,如果没有丈夫的允许,她是无权打开书库的门的。 刚开始,她心头或许会掠过一丝不快。读书是随兴适意的事,要那么多劳什子干吗?但这种一时的不快,她自己也会很快忘记。然而问题来了,一旦赵明诚发现大咧咧的妻子不小心弄污了书页,他就会厉言厉色给予批评,并责令揩完涂改。往昔,相对展玩时,他们一起“咀嚼”买来的“碑文果实”,任由水果的汁液在碑文上溅得到处都是,相互逗乐时还闹得茶水泼溢四散,可是这些先前给他们带来愉悦的事都被禁止了。她眼里的丈夫不再像过去那样平易和蔼了,“不复向时之坦夷也”。她眼里的他开始变得陌生,甚至尖刻,这让她深感委屈。 或许是赵明诚太爱他那个古物世界了,以致有了洁癖,发现书页弄脏了就去责备妻子。如果仅仅是因为他对于古物过于沉溺,就像一个大男孩不允许别人弄坏了他的玩具,他对妻子的“惩责”还说得过去。但李清照分明感受到了一种另外的东西,那就是他们婚姻生活中力量和权力的不均等。强势的一方开始寻找各种理由“惩责”弱势的对方。 收藏古籍碑碣本为寻求适意,如今反而弄得一场不愉快,李清照说,“余性不耐”——我实在忍不住了。他们的关系再一次由亲变疏了,起码她的感觉是这样。 她爱书,爱金石,爱字画,把书和金石事业看作她和丈夫上演爱情剧的一个舞台,但现在,因为丈夫态度的变化,她的这种喜爱之情也发生了变化。我们感到里面掺杂进了某种焦虑。就像之前她担心丈夫会因为欢场里的某个女人夜不归宿一样,她现在开始担心丈夫过度沉溺在金石和书籍的世界里忽略了自己。当然也会有更深一层的忧虑,她担心这些倾注全部心血收集来的东西有朝一日会散失,会离他们而去。她面对这些藏品的心情变得复杂了。 不止一个历史学家曾指出《<金石录>后序》叙事混乱,跳跃性大,在这件因阅读习惯不同所起的激烈冲突过后,李清照马上跳开去进入了另一件事的叙述,夫妻俩对不同版本图书的收集。给人的感觉,她很快就忘记了丈夫“惩责”的不快,转头又说起了自己对古物和书籍的沉迷。 她说,遇到诸子百家的书籍,只要字不残缺、版本不假的,她都会马上买下,储存起来作为副本使用,他们家传的《周易》和《左传》,都是有两个版本源流,文字最为完备。把这些不同版本的书籍罗列在几案上,堆积在枕席间,反复摩娑,参详异同,对她而言,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快乐了。 这样一种放松的阅读方式,即后世所谓的“躺读”,自然会与她丈夫严苛的读书方式发生冲突。但为了搞到副本书籍,她甚至自愿去过一种简单到了寒伧的生活,不吃第二道荤菜,不穿第二件绣有纹彩的衣裳,头上取下了明珠翡翠之类的首饰,室内也没有了镀金刺绣的家具。“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 美国汉学家斯蒂芬·欧文在他的重要著作《追忆》中分析李清照和赵明诚在收藏金石书画方面的意见分歧,注意到了李清照日后写作《<金石录>后序》时的一个细节。他说的是《后序》里关于人称代词的问题。 欧文说,李清照在描写他们的初婚生活时,都是把自己与丈夫合在一起而省去人称代词的。因为所有的藏品都是他们一起凑钱买的,博古和学识是他们共有的激情,所以第三人称的单数“他”,与第一人称的复数“我们”,是没有区别的:“他”就是“我们”。这是夫妻间共同爱好、亲密无间的表示。 但随着书库建成,藏品规模扩大,“他”的藏品与“她”的藏品,开始有了区别,人称问题变得敏感了,“省略它们既是用来掩饰,也是用来记载家庭矛盾”。上面说的购买图书副本,因为没有人称代词做主语,历代读者都理解为是夫妻两人的共同行为,但细读行文,我们会发现,这是李清照个人的行为。她之所以节衣缩食购买副本,是想拥有她可以自由阅读的书,是对他“惩责”的反抗。 阅读应该是快乐的。“几案罗列,枕席枕籍,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何等快意!她不想仰人鼻息、靠人施舍才得到这份快乐,她有能力自己得到这份快乐,哪怕为此不得不去过一种简朴的生活。 她可以忍受丈夫的嗜癖,甚至支持他,但她不能忍受心为物役,人成为物的奴隶,还连带着伤害他们的感情。欧文说:“当他们咀嚼着这些故旧的书画碑文时,赵德甫越来越把它们当一回事了。他过于顶真了,以致失去了原先觅得这些藏品的闲适之情,陷到对荣利的计较中去了,在其中,他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也几乎失去了自己的令闻广誉。” 所以她明白无误地使用了第一人称的单数,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把自己追求自由与真朴的初心说出来,以示与她丈夫的区别:“余性不耐”。 我可不是你人生的副本。 三、书成 赵明诚是一个太过投入的作家和收藏家,他的藏品即是他的生平履历,一部《金石录》即是他的学术自传。他曾自言,从哲宗元祐年间(那时他十岁左右)开始喜欢收藏,“凡二十年而后粗备”。可知屏居青州期间,他已大体完成了《金石录》这部关于三代彝器及汉唐前后石刻的著作。 政和七年(1117),《金石录》三十卷草成,这部书饱含着他对作为物质遗存证明的古物的迷恋,和对于建立有据可考的历史叙事的愿望,他内心自是极为看重。这年九月十日,赵明诚的好友、河间刘跂为这部书写了序文,称“别白抵牾,实事求是,其言斤斤,甚可观也”。又说,“今德甫之藏,既甚富,又选择多善,而探讨去取,雅有思致,其书诚有补于学者”。他说很高兴自己的姓名能附于这样一本大书的篇末。 自号“读易老人”的刘跂在这篇序文中显得对赵明诚一家来到青州后的情况非常熟悉。他在序中称“东武赵明诚”,这乃是因为,诸城古东武是赵明诚乡里,他现在没有官身,就以乡里称之了。 刘跂是北宋政治家刘挚之子。当初,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去世后被追夺赠官,谏官们检举的其中一条罪名,是“身为元祐大臣所荐,力庇元祐奸党”,说的正是赵挺之曾为故相刘挚援引进入政坛,与这个保守派大臣划不清界限。当《金石录》初稿告竣的1117年,政坛仍在翻覆,赵、刘的父辈却俱已在九泉之下,这部书由刘跂充当第一个读者,并给予“其言斤斤”的得体之语褒美,也算是两家旧谊的延续。 写下这篇序文的同时,刘跂还赠给赵明诚一首古体诗,《题古器物铭赠得(德)甫兼诸友诗》,中有句“迩来三十载,复向赵卿见。收藏又何富,摹写粲黄卷。沈酣夏商周,余嗜到两汉。铭识文字祖,曾玄成籀篆。颇通苍雅学,不畏鱼鲁眩。遂将传琬琰,索我序且赞。我衰心力薄,游不出里闬。孔怀忘年友,契阔异州县”。既表明自己对金石学的热爱,也有对忘年友“赵卿”的激赏之语。赵明诚生于元丰四年(1081),时年三十七岁,而刘跂是元丰二年的进士,时已五十有余,金石事业上他们的确是“忘年友”了。 如同刘跂所说,赵明诚年纪轻轻就收藏宏富,且精通古文奇字,《金石录》出于这个俊才之手一点也不奇怪。据赵明诚自述,《金石录》蒐集金石刻辞二千种,为目录十卷,辩证二十卷,采集范围“上自三代,下及隋唐五季,内自京师,达于四方遐邦,绝域夷狄”,举凡“所传仓史以来古文奇字,大小二篆,分隶行草之书”,钟鼎彝器上的铭文,词人墨客的诗歌、赋颂、碑志、叙记之文章,“名卿贤士之功烈行治,至于浮屠老子之说,凡古物奇器丰碑巨刻所载,与夫残章断画磨灭而仅存者”,“略无遗矣”——全都网罗其中了。 赵明诚感慨道,自从《春秋》秉笔直书的传统中断以来,后来的史家写史,对人和事的是非褒贬都是带着一己之“私意”,歪曲了历史的本相,而官修史书对于岁月、地理、官爵的记载,也往往有三四成错误,这些都只有参证金石碑版,方能校正过来,因为刻词乃当时所立,“可信不疑”——石头不会说谎。所以,这些金石铭文即便风雨侵蚀,被樵夫牧童委弃道旁,一番磨洗后,还是可以辨认出被官方历史所涂改和遗漏的人和事,让它们在当世发出自己的声音来。“余之致力于斯,可谓勤且久矣,非特区区为玩好之具而已也。”他希望后世的好古博雅之士能够鉴其心曲,正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抱着一个强大的信念来做这件事,收藏并没有让他玩物丧志。 序文最后,赵明诚引述了《论语·阳货》里孔子的一段话:“孔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是书之成,其贤于无所用心,岂特博弈之比乎?”文脉起伏,其间隐约可见清照笔意。 1117年,当赵明诚这部著作初竣的时候,他应该会想起一个他敬仰的前辈,经常前往山冈和田野收集金石碑版的欧阳文忠公。正是欧阳修最早告诉他,物质文化中寄寓着古代的理想,金石古物乃是了解过去的一把钥匙。青铜礼器盛行的夏商周三代,正是吾国文明的黄金时代,彼时,天下皆遵圣贤之道治理,对三代青铜器的重新发现,正意味着从源头恢复失落已久的那个黄金时代的知识及德政的机会,它可以“与史传正其阙谬者”,亦可“为朝廷决疑议”,金石铭文不仅有着补正史之阙的历史学价值,也可作为解决现实政治问题的重要参考。欧阳修醉心的埋没草间的铭文上的古书法,更是让他心驰神往。他瞩目于这种美已经许久了,那一笔一画之间,留存着古人可触摸的记忆,对他来说,就像古圣贤的遗迹一般。 欧阳修还让他明白,金石古物不应是盗墓贼和文物掮客的猎物,它们应该走进学校、朝堂,走上士大夫的案头,对古器物的收藏、稽古、鉴赏、释读、编册,正是当世士大夫不辞不让之责。他走上酷嗜金石之路,而不仅仅把它们作为“玩好之具”,说起来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父亲赵挺之,再一个就是欧阳修。 随着他在这一行浸淫日久,他更加认识到,本朝起于五代衰乱之局,更需“作礼立制”,来改变制度和礼乐错误百出的情况。而要修正典籍,重订礼制,只有通过田野考察向古物中寻,所谓礼失求诸野也。他的这一想法,正与本朝皇帝的文治武功相通契。顾念徽宗御极十有七年,以三代圣王之治为终极目标教化臣民,铸九鼎,倡新乐,出版《宣和画谱》《宣和书谱》《宣和博古图录》等大型图录,在皇城设立规模庞大的保和殿,以贮藏古鼎彝器和汉晋隋唐历代法书、图画,哪一样不是在宣示古物之美、古物之用?哪一样不是在宣示大宋之威仪?他还没有见识过皇室收藏的古器物呢,如果有机会重入汴京,他希望把保和殿里皇家收藏的古器和书画全看个遍。 在金石研究之路上“勤”且“久”之,十年如一日前行的,又岂是赵明诚一人?自不待言,这本书的背后凝聚着他妻子大量的心血与才智。从大观二年(1108)屏居青州至政和七年(1117)书稿完成,李清照日复一日地帮着夫君整理、校勘堆积如山的金石文物,并“笔削其间”——“笔削”,乃亲手增删、润色之意,某种意义上说,这本书乃他们“共相考究”而成,是他们共同孕育的子嗣。 到了南宋绍兴年间,学者朱熹读到《金石录》,为这本巨著考证精博所震撼,认为承续了欧阳修《集古录》开创的传统又有所超越,忍不住夸赞:“明诚,李易安之夫也,文笔最高,《金石录》煞做得好!”似乎,他最早注意到的是李清照的文学,尔后才把赵明诚作为她丈夫来谈论。 …… (全文详见《江南》2023年第三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