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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张居正》第三卷《金缕曲》1-5回及读书笔记

 史亦香 2023-06-10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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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舅弄玄扮妖道孙督造报忧启衅端

“冯老公公到——”

一声高亢的吆喝,穿过早晨的淡淡白雾,从广袤乡野间的大道上传到白云观门前广场,顿时引起一片骚动。先前这里已黑鸦鸦落了一大片各色轿子,内中坐的都是身着貂袍的朱衣太监。他们早早儿来到这里,为的是迎候他们的主子。听得吆喝,他们都慌忙钻出轿来,伸长脖梗儿朝大路上瞻望。须臾间,只听得一阵匆促的马蹄,早有二十余骑武弁驰进广场。他们都头戴圆帽脚蹬白靴,身穿圆领十二颗纽扣直裰,一看打扮就知是东厂的番役。领头的掌贴刑虽然穿着六品武官命服,但比起地上站着的这些内府貂珰来,身份还是矮了一大截。但他自恃是东厂的官员,有见官大一级的特殊身份,也不把貂珰们放在眼里,只公事公办地拱了拱手,说了一句:“公公们来得早。”然后就吩咐手下:“广场上太乱,你们盯着些个。”

话音刚落,一长列气势森严的仪仗已是进了广场。临近山门,只见瓜斧号旗一刷儿闪开,遮轿的六把大金扇两边一分,亮出一乘八人抬的杏黄围帘大暖轿来。顿时,广场上静得连掉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暖轿。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内侍走近前打起轿帘,大家伙儿先听到一声轻轻的却颇显威严的咳嗽,为数不少的太监禁不住身子一哆嗦—一这当儿,万历朝的赫赫“内相”,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冯保已是躬身出了轿门。

为了今日的出行,冯保在穿戴上似乎用了心思,他并没有穿官服,而是在贴身的水獭皮小袄外,罩了一件上等湖丝制作的丝绵道袍,脚蹬一双羊羔皮的短革幼靴,靴上的圆泡钉全用纯金制作,代替了惯常的黄铜,头上的暖帽用粹白的狐狸皮制成。这身打扮虽无官气却更显得雍容华贵。加之他一张保养得很好的白皙的胖脸,举手投足颐指气使,都不得不让人对他敬畏有加。就在他跨出轿门的这一刹那,众貂珰好像羊见虎鼠见猫一般一起跪下,齐声喊道:

“小的们恭候老公公。”

冯保也不言声,只把手虚抬一下让貂踏们平身,这时,一名站在台阶上的青衣道人朝山门内大喊一声:“奏乐——”,候了多时的道家乐手立马儿弦索高奏响器齐鸣。更有十几名小道人次第点燃手中举着的缠满鞭炮的长篙,噼里啪啦炸了个昏天黑地。震得广场上看热闹的人,个个都捂了耳朵。在肃穆的大内呆久了,冯保不大习惯这种闹哄哄的欢迎场面。鞭炮一响,他就站在原地不挪步,待鞭炮炸完乐声停了,他才随着迎候的道长闻天鹤进了山门。

京城四郊,名胜甚多,不可枚举。单说畿南,旧有三大:乃沧州狮子景州塔,真定府里大菩萨,这是远郊。近郊的第一大名胜,即是西便门外二里许的这座白云观。

白云观,在道教里头素有“仙都”之称,是全真道龙门派的祖庭.这座道观始建于唐代,名天长观,用来祀奉道教祖师爷老子.此后屡毁屡建屡建屡毁,名气并不大。真正名闻遐迩是在著名道人丘处机来此掌院之后。这个丘处机是道教龙门派创始人,被成吉思汗奉为“神仙”。元朝初年,在中国影响极大。他死后,每逢他的生辰正月十九日,京师庶民都会携着香纸爆竹,三牲酒浆到白云观来致祭。久而久之相沿成习,正月十九也就成了京师人必过的燕九节。届时白云观山门之外,广场四周,各色帐篷帷屋都搭盖起来,迤迤逦逦几里路长。全国各地的全真道人都赶来这里,或祭祀,或斋醮,或炼丹药,或卖符篆,坐地论吉凶休咎、分曹谈出世之业,镇日间磬钵起伏,道曲盈耳。在这股子仙气缭绕之中,更有京城的红男绿女纷至沓来,打情骂俏嬉闹玩耍,或艳帜招摇或席地哄饮,日以继夜声势不衰。还有那数以千计的小商小贩,也莫不赶来这里,肩着棍把儿卖糖葫芦的,挑着温火担子卖蒸糕儿的,打酒卖茶,摇糖称卤,应有尽有。至于日用百货,从绸布衣服、几筵箧笥,到盘盂铜锡、骨董字画等琐细之物,无不种类齐全塞满道儿,从早到晚叫卖声不绝于耳。因此,这紧接着元宵节之后的燕九节,又把京城的游冶声采热闹气儿,喧喧闹闹延长了几日。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后,这燕九节又添了一项内容,即宫内的太监们每到这一天,也必定轿马塞道赶到白云观来祭奠一番。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哪一位没根的贵珰考证出来,说丘处机出家之初的生日这一天,为绝尘心竟然自阉。因此,太监们便把他认作本门“阉帮”的帮主,年年祭奠如仪,一丝儿也不马虎。今年是冯保出掌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第二年,领衔主祭责无旁贷。较之前几年,今天的场面就显得格外铺排与显耀。

在道人陪侍与百十位贵珰的簇拥下,冯保走进了七层四柱气势轩昂的棂星门。枋额上所书“洞天胜景”四字,乃嘉靖皇帝手迹。由此人观,可分三路:中路依次有灵官殿、玉皇殿、老律堂、丘祖殿、三清阁与四御阁五重正殿,还有钟、鼓二楼及丰真殿、儒仙殿。东路主要建筑有南极殿、斗姥阁与藏经楼。西路有吕祖殿、八仙殿、元君殿、元辰殿、祠堂院等。道观后头还有一座偌大花园,名云集园。园内小桥浮绿,游廊迷树,亭阁掩映,山水缠绵,满目皆是仙家情趣,故又有“小蓬莱”之称。整个建筑占地有数百亩之多,且参差疏密井然有序。今日的白云观内,处处装饰一新。石阶砌玉,檐牙涂金;崔嵬殿阁流碧飞丹,雕墙画壁熠熠生辉。如此蓬莱仙国,尘世瑶池,端的是龙纹虎脉,气象万千:站在棂星门下的冯保,一看这些景致,顿时心情一爽,问站在身边的闻天鹤1个人物

“闻道长,这道儿一尘不染,香客们怎样进来拜神呢?”

闻天鹤恭敬回答:“启禀冯老公公,贫道已得东厂指示,冯老公公在观期间,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冯保微微一笑,说:“道长知会错了,咱是说,这么洁净的道儿,香客们一踩,不就脏了?”

“哦,是这样,”闻天鹤紧张的心情稍有松弛,回道,“观内有十几个小道士随时打扫,不至于污秽到哪里。”

“这样就好,不要糟蹋了仙境。”

说话问,一干人等已是款款走过窝风桥,穿过三重大殿,来到中路第四重大殿丘祖殿的门前。早在几天前,徐爵-就知会闻天鹤道长,冯保此次来自云观只祭祀丘祖,余下各殿一律不进。知情人一听便知,当今皇上圣母李太后一心向佛,与道教略不关涉,冯保跟着她,不敢越雷池一步。这本在情理之中,但对于白云观来讲,多少有些遗憾。丘祖殿面阔五间,进深七楹,是白云观中最为恢弘的单檐歇山式大殿。为了这次祭祀,众貂珰合伙捐了五千两银子装修白云观,冯保单独捐了两千两银子装修这座丘祖殿:眼下看去,只见回廊藻井,飞檐础柱,莫不髹漆一新。殿中丘祖塑像也重新涂了金粉,愈觉富贵华丽。冯保跨进殿中,顿时道乐大作,众貂珰三拜九叩,一切祭奠如仪。

却说冯保跪在蒲团上还未起身,忽听得门外头传来吵闹之声,两个小内侍将他搀将起来,他眼睛瞄着丘祖,嘴中问道:

“什么人喧哗?”

与冯保一起来的徐爵-正准备派人出去查看,却见东厂一黑靴小校飞快跑来禀报,说是园门外头有一个疯疯癫癫的道人,非要闯进来不可。

“是个啥样儿人?”冯保问。

“说不上,头上戴着一只铜圈,箍住一头乱发,披着一件青色大氅,手上还举着一面幡竿,上面书了'替天行道’四字。”

冯保听了皱眉,喝道:“这是何方妖道,且把他拿了,打着问话。”

言犹未了,只听得门外有人嬉笑道:“冯老公公,不用打着问话,贫道已经来了。”

说话间,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已是闪身进门,站在冯保跟前,舞动着那根“替天行道”的幡竿。冯保正想发作,一眼瞥见这人的音容相貌很是熟悉,只是一时仓促记不清是谁,便狐疑地问:

“你是?”

来人呲牙一笑,把粘在脸上的乱发往后拢了拢,揶揄道:

“冯老公公,你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冯保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失色。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武清侯李伟-的独生儿子,当今圣上万历小皇帝的嫡亲母舅李高-。他慌忙言道:

“哎呀呀,原来是国舅大人,看老夫这眼神儿,竟是这等的不济,罪过,罪过!”

丘祖殿原不是会客的地方,幸好闻天鹤早在云集园中备下了陈设典雅的斋房。冯保与李高-蹙了进去,闻天鹤安排好茶点就退下了。冯保抿了一口滚热的八宝茶,问道:

“国舅爷,你为何要弄出这一身打扮来?”

“过节呀,”李高-脱口回答,见冯保一时没有领会,又补充道,“今儿个是燕九节,我这身打扮,您看像不像丘神仙下凡?”

这么一说,冯保才恍然大悟。传说每逢燕九节这一天,丘神仙就会乔装打扮回到白云观来度化道众,被他瞧中的人,就可以跟着他白日飞升成为仙人。丘神仙的化身,或是贫道、或是乞丐、或是娼女、或是盲叟,总之都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的下九流人物:京城中一些戚畹大户膏粱子弟,逢着这一天,都会跑到白云观来向这些“贱民”布施,如果碰巧从“贱民”中遇上一个丘神仙的化身,岂不是一本万利的便宜事?不过,最乐于施舍的,还是内廷太监。这些人既认了丘祖为本门帮主,当然就想着如何攀缘接福,一年就这一回,故都出手大方。因此就有一帮泼皮无赖,在这一日故意扮穷骗钱。李高-显然不属于这种人,他之所以如此打扮,在冯保看来,纯粹是闲得无聊找乐子,因此应付道:

“难怪你硬闯白云观,番役们不敢拦你,都怕你是下凡的丘神仙,得罪不起啊。”

李高-也没听出冯保话中的揶揄,嬉笑答道:“方才在白云观门外,咱这身行头,着实还唬了不少人呢!你看,这是咱收的利市钱:”说罢,解开青色大氅,只见胸前还有一个褡裢,他解下来朝地上一抖,宝钞、铜板和碎银竟滚了一地,他嬉笑说道:“这些功德钱,咱捐给白云观了。”

瞧着李高-这副痴不痴呆不呆的现世宝样子,冯保心里头已是十二分的不愉快。李高-资性就不是个读书种子,仗着李太后这个姐姐,镇日里呼朋引伴驾鹰逐犬,总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如今万历皇帝登基,他这位国舅,更成了拳头上跑马粪门里吹火的人物,越发地了不得。冯保虽然不喜欢这种人,但碍着李太后,也不敢得罪他。他不知李高-闯进来找他有什么事,只转口问道:

“令尊武清伯大人这一向可好?”

李高-耸了耸肩,拣了一块黑脆脆的芝麻糕放进嘴中,一边嚼一边答道:

“好啥.一直心口疼!”

“啊,怎地没听说?”

冯公公-你深居大内,哪儿听说去?”

“没请太医看看?”

“太医都是些烂嘴龟子,哪能看咱爹的病。”李高-口无遮拦,说话声音比劈干竹子还响,这会儿打了一个咳嗽,接着说,“咱爹的病,冯老公公你倒能治一半。”

“咱?”冯保不禁一怔,他听出李高-话中有话,便警觉问道,“武清伯究竟犯的啥病?”

“心病!”

“哦?”

冯保应了一声,再不接腔。李高-见他不再问了,索性自己捅了出来:“冯老公公,你说咱姐晋升太后都两年了,咱爹为何就不能水涨船高,从武清伯升上武清侯呢?”

一听这话题儿,冯保总算明了李高-此行的目的。就这件事,前年秋天李太后去昭宁寺进香时,武清伯当面向她提过要求。李太后当时敷衍过去,后来也没有下文。他曾向张居正-提过一次,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这位首辅也是不置一辞,他就再也不好说什么了。眼下见李高-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他知道搪塞不过去,便回道:

“册封的事是朝廷大礼,条条框框甚多,你姐姐李太后是天下第一等孝女,她何尝不想自己的亲爹封上侯爵,但礼法所限,她不好擅越。太后不开口,别人又哪敢胡乱从事。”

李高-觉得这话不中听,却也不便发作。他心知肚明,自己虽贵为国舅,但进宫一次也是难上加难。平素间往宫内头传话儿,还得靠这位手眼通天的内相,于是咽了一口气,说道:

“冯老公公,咱跟你直说了吧,如果不是前年的那一场大火,逼得王希烈-上吊,咱爹的武清侯,恐怕已经到手了。

“哦?”一听见“火”字儿,冯保眼皮子直跳,“这王希烈-就是活着,也未必能办成此事?”

“为啥?”

''他一个礼部侍郎,有多大的权力?”

“不管权力多大,王希烈-毕竟当了多年的礼部左侍郎。朝廷一应礼法,他是烂熟于胸。他说过,常规不行尚可特例,咱姐本是贵妃,一下子拔成太后,与陈皇后-扯平身份,这还不是特例?咱姐可以特例,咱爹为何就不能特例?”

“国舅爷,你可不能这样攀比,你姐姐毕竟是当今圣上的生母。”

“老公公不要忘了,当今圣上的生母可是咱爹的亲生女儿。”李高-说着又操起那根“替天行道”的幡竿,使劲朝地上杵了杵,翻着白眼呛道:“咱爹的事儿办不成,依咱看,就卡在一个人身上。”

“谁?”

张居正-” 。

冯保当下就冷了脸,嗔道:“国舅爷,这话可不好随便说的,首辅张先生是先帝信任的顾命大臣,你姐姐李太后对他深为倚重。你如此说话,岂不让你姐姐伤心?”

李高-既不犟嘴,又不服气,只嘟哝道:“花花轿儿人抬人,人家抬咱咱就抬人,人不抬咱咱也不抬人。”

冯保不想闲扯是非,抬了抬眼皮,勉强笑道:“国舅爷也不用说气话。待瞅着机会,老夫再向太后请旨。”说着就有送客的意思。

李高-连忙说道:“老公公不要理会错了,咱今儿个大老远赶来,并不是专为找你生闲气的,咱的正经事儿还没说呢。”

“啊,你还有事?”

冯保刚抬起的屁股又重新落座,李高-瞅了瞅门外,低声说道:''老公公,咱爹想做件事儿,究竟如何做,让咱找您讨个见识。”

“啥事儿?”冯保俯了俯身子。

李高-瞅了瞅门外,神秘地说:“去年底,咱爹央人在沧州看了块吉地,想修坟呢。”

李高-话音一落,冯保就知道意思了,当今的老国丈,又要变着法儿向皇上伸手要钱了。按朝廷规矩,皇亲国戚修建坟寝,朝廷可适当补助。既不是为难事,冯保心下略宽,问道:

“武清伯修坟,好哇,择的地怎么样?”

“说是块好地,风水先生说,得把那架山整个儿买下来,山上有几户人家,得迁走。”

听话听音,冯保知道武清伯要狮子大张口了,便说:“江湖上的风水先生,多半是些混饭吃的,武清伯的吉地,要经过钦天监踏勘核实。”

“咱爹说了,事情该怎么办,咱们按朝廷的章程,只是这花钱的事……”李高-说到这里把话头打住,看了看冯保的脸色,又接着说,“咱爹说,请老公公您预先给咱姐通个气儿。”

“这个好办,我回去就讲。”冯保一口应承,又出主意道,“你回去告诉武清伯,他那里先把折子写好,通过宗人府送进宫里头。”

“多谢老公公了。”

李高-正事谈毕,见门口总有人晃来晃去,知道冯保还要会见别人,便道谢告辞,临行前,端起面前那盅八宝茶一饮而行,随手就把那只薄胎的福禄寿青花盏朝地上一摔,“叭”的一声茶水污了一地,冯保瞧着一地碎片,皱着眉头问:

“国舅爷,这是为啥?”

“图个吉利,岁岁(碎碎)平安!”说罢扮了个鬼脸,仍旧挥舞着幡竿告辞走了。

他前脚刚出门,徐爵-后脚就领了一个人进来。只见这人穿了一件墨色西洋布的丝棉直裰,绗边用的是鹅子黄的蟒绒,罩在直裰外头的裘袄是用荔枝红的云缎面料制成,头上戴了一顶用牦牛尾毛织成的高檐桶子珍珠冠,脚上穿了一双墨绒布袜儿,踩着双千层底的苏州官样布鞋,系在腰间的带子也是用加厚的墨色西洋布制成,上下滚了两道细密的荔枝红彩边,带头绦子上的吊坠儿是一只板栗大小的翡翠麒麟,这身华贵脱俗的打扮,立刻引起了冯保的注意:

来人一进门,就提了提直裰的下摆,在冯保面前小心翼翼地跪下纳拜,振声唱喏:“小可郝一标-,叩见冯老公公。

“起来起来,都老熟人了,讲这客气做甚。”冯保虽坐在椅子上不动身子,但笑容可掬,吩咐徐爵-“给郝员外看座。”

徐爵-忙引着郝一标-坐到冯保右下首的一把椅子上。即便这位七彩霞老板是京城里头富可敌国的首富,且平常与徐爵-过从甚密,但真打真想见冯保一面却也不易。去年听说冯保要捐资修缮丘祖殿,郝一标-主动提出代捐两千两银子。冯保领了这份人情,因此,才肯在这白云观里赏脸见他。

宾主坐定,小道人进来重沏了滚茶。冯保小呷一口,瞅着一身光鲜的郝一标-,问道:

“郝员外,你这身直缀,是用何布料做成的?”

“西洋布.”郝一标-恭敬回答。

“哪儿产的?”

“听说是波斯国那边过来的,但究竟是不是波斯国产的,小可一时也考证不出。”

“唔,波斯国,那是多远的地头儿啊!”冯保赞叹着说,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道,“倭国的鸟布,高丽国的马尾布,质量都好,常言道苏松杭嘉四府衣被天下,为啥就生产不出这等好布。”

“各国有各国的出产,彼等夷岛番邦,虽是小国,却也有稀世珍品.”郝一标-俨然以行家的口气回答。

冯保笑了笑,又道:“前年秋上,李太后选了你七彩霞的七八种布样儿,已是十分的满意,现在,可又有新的?”

“有是有,只是不知太后喜欢什么样儿的。”

“改一天,你把各种新样布料都送到宫里头,咱让李太后亲自挑选。”

“小可谨遵吩咐。”

说到这里,冯保又把郝一标-身上的衣服瞅了一遍,问:“你这西洋布,一缣值多少钱?”

“五十两银子。”

“这么贵?”

该如何回答这一问,可叫郝一标-犯了难:因自国朝以来,朝廷就有明禁,不准民间与外国通商。到了嘉靖朝,因为东南沿海洋面上海盗猖獗,时常有倭寇来犯,不但在海上劫掠船只杀人越货,更屡屡登陆骚扰,甚至攻城拔寨,为害剧烈。嘉靖皇帝便下诏实行了最严厉的海禁。凡敢于与倭寇通商者,一经查出,不但货物全缴焚毁,当事者本人处以大辟之刑,全家流放口外。隆庆朝后,海禁虽稍有松动,但海上贸易仍属于禁止之列。一些商人为利所趋,有时仍不免偷偷摸摸出海通商。这样就面临双重危险:一是官府的追查,二是海盗的抢劫。这两样只要遇上一宗,立刻就会招致杀身之祸。但是,赚钱逐利是商人的天性,赔本的生意没有一个人去做,只要能赚到大把的银子还是有不少人甘冒杀头的危险。郝一标-便属于后者。他在江浙一带的外海经营私货贸易已有四五个年头了。为了对付海盗,他招募了一批不怕死的强徒充当商船护卫,为了货物顺利登岸,他收买了一大批临海府县的官员,打通了所有关节,总之是处处逢迎通行无阻。隆庆之后,南北二京争奇斗艳追慕浮华的风气愈演愈烈。郝一标-从海上弄回的各笛外国布料,总是供不应求。听说李太后也穿上了七彩霞的“倭布”,郝一标-的生意越发地红火了。尽管他的生意是一口价,一应布疋贵得离谱,也总没个滞销的时候。这会儿从冯保嘴中蹦出个“贵”字儿,他便眼皮子发跳。屏神静气一会儿,他自认为斟酌透了,才小心答道:

“西洋布都是从海上弄回来的,风险大,所以贵。”

冯保早就知道郝一标-海上贩私大发横财,作为保护伞,他从中也得了不少好处。但他担心郝一标-太过张狂弄出事情来,便想趁机敲打敲打,他挪了挪身子,正颜说道:

“郝员外,你这些西洋布鸟布什么的,虽然质量上乘,但毕竟来路不正,若认真追查下来,你恐怕也难逃干系。你也知道,朝廷从来都没有取消过海禁。”

郝一标-顿时额上渗出了冷汗,此时说什么都不合适,他愣了一下,只乖巧应道:

“小可的生意,全赖冯公公-扶持。

“咱不扶持你有今日?”冯保在心里头嘀咕了一句,嘴里却说:“你要明白,猪嘴扎得住,人嘴扎不住啊!”

冯公公-所言极是,郝一标-做出一副依头顺脑的样子,请教道,“小可思着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讲吧:”

冯公公-是当今皇上的大伴,又深得太后的信任,何不向皇上建议,干脆取消海禁。

“拈根灯草,说得轻巧,”冯保嘴一瘪,不以为然地道,“海禁是朝廷大法,岂能轻易改动。再说,海禁于你郝员外,有哪门子不好?”

“这……”

郝一标-解不透话中含义,一时语塞。冯保睨着他笑道:“海禁一取消,商贾们一窝蜂地跑到海上,只怕从此后,你的五十两银子一缣的西洋布,贱得就像萝卜白菜。”

“还是公公高瞻远瞩,”话一挑明,郝一标-明白冯保的心还是向着他的,因此满嘴恭维说道,“多谢公公照拂,让小可做这独门生意。”

一直陪伴在侧的徐爵-这时插了一句:“老郝,独门生意可以做,但独食儿不能吃。”

“这个自然,郝某再颟顸,也不敢少了冯公公-的孝敬。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是至理。

“你懂得这个理就好,”冯保优雅地看了看自己修剪得整齐的指甲,怡然说道,“千万不可学那些市侩,见了点银子,好似苍蝇见血。”

“公公教诲,郝某铭记在心,”郝一标-说着,朝徐爵-睃了一眼,见徐爵-有鼓励的意思,便鼓着勇气说,冯公公-,小人还有一事相求。

冯保抬抬下巴示意郝一标-讲。

郝一标-言道:“小可听说,每年三月,南京鲥鱼厂的贡船就会届时发运,经运河到北京。而且这贡船归大内尚膳监管辖,地方官不能插手。”

冯保浅浅一笑,道:“嗬,你倒都弄得明白,你又想打什么主意来着?”

“小人想在这贡船上搭载一些货物。”

“什么货物?”

“在苏杭二州采购的绸缎衣料。”

“郝员外又跟咱玩猫腻,直说了吧,是不是又从海上弄了些宝贝来?”

“是……是的。”郝一标-尴尬地笑着。

冯保听徐爵-说过,去年,张居正-曾致信漕运总督王篆-,帮郝一标-弄了两条漕船,运了诸多海上私货到京。须知漕船与内廷贡船从南京起运直到北京通州府的张家湾,沿途官府与榷场税关都无权查验,一趟下来,少缴一笔老大的榷税不说,还不知省下多少通融费和各类勒索。这个中好处,冯保焉能不知,便问道:

“去年,首辅张先生不是帮你弄了两条船么,今年你怎的又不去找他了?”

听冯保口气中似乎含了一丝醋意,郝一标-赶紧辩解:“首辅大人去年是帮小可弄了两条船,但他言明,这是对前年秋上我帮他收购胡椒苏木的回报,下不为例。”

“张先生知道你运的什么吗?”

“我告诉他是苏杭绸缎。”

“南京鲥鱼厂的贡船,一共才三条,而且都载得满满的,哪里还能搭载货物。”

冯公公-,你老只要发个话,天上星星都摘得下来,哪里还在乎几条贡船:

“这事儿,回头再议吧,”冯保伸了个懒腰,问徐爵-“咱来时,看到山门外支了几里地的帐篷,都是卖货的?”

“是的,”徐爵-坐得笔挺的身子微微一欠,笑着回道,“满京城的商贩,都赶来这里趁燕九。”

“是否有骨董摊儿?”

“有。”

“走,咱们去看看,郝员外,一起去吧?”

“好,”郝一标-说着已是离座,用手抚了抚腰间晃动的那只翡翠麒麟,大献殷勤说道,“我来时见着了那些骨董摊儿,也摆了些夏彝商鼎.唐宋名人字画,只不知是真是假,冯公公-是大行家,您去鉴定鉴定,若是真的碰上几件,您都拿上,不拘价格小可一应付账。

“郝员外真大方啊!”

“老公公莫说见外话,钱本是身外之物。”

三人这么说着,已是跨步出门。正要唤闻天鹤道长辞行,却突然看见一个人跑进云集园。只见这人约摸三十来岁年纪,穿着一袭小蟒朝天的玄色内五品补服,外套一件灰鼠皮的背甲,身体微胖疏眉淡目,看上去有几分儒雅之气。冯保定睛一看,不免惊道:

“这不是孙隆-?他怎么跑这儿来了?”

说话间孙隆-已气喘吁吁跑到冯保跟前,双腿一跪,禀道:“奴才孙隆-,叩见老公公。

此时的云集园中,尚有不少太监在嬉闹玩耍,孙隆-的慌张样子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园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却说这孙隆-也是太监中的新贵,他入宫前读过两年私塾,又在内书堂学了三年,同别的小内侍相比,他的特点是留心学问,好谈掌故,于骨董字画多有爱好,因此很得冯保赏识。但因年轻资历浅,在孟冲-手上得不到重用,只在内监库的丁字库里当了一名司库,专管内廷纸墨笔砚的文具发放,是一份油盐不进荤腥不沾的闲差。但孙隆-人很机灵,那一日趁送笺纸之机到了冯保的值房,从怀中摸出一把折扇来,双手递给冯保,言道:“奴才觅到一把扇子,请冯老公公赏鉴。”冯保接过一看,是一把十分陈旧的黄罗扇。有两根扇骨已有了裂痕,黄罗也褪去了光泽,积了几块小红斑。扇面上书有一诗:“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销魂感旧游。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态拂人头。”字体亦草亦行,丰腴有致。落款两字:李煜。冯保看过大惊,问:“这是南唐李后主的?”孙隆-答道:“奴才吃不准,但宋人笔记中记载过这件事,这把扇叫庆奴黄罗扇,是李后主赐给宫女庆奴的。宋朝时,这扇子落在东京汴梁,也由内廷的中贵人收藏。”冯保又把折扇仔细看了一遍,说道:“这是李后主的真迹,你是怎么得到的?”“奴才那日清理库藏,发现了这个。此后翻遍所有的册簿均不见登记,是个无主儿的物件,因此便携来这里。老公公若觉有趣,就留下。”冯保本就爱不释手,一听此话也不推辞就收下了。过了些时日,他打听到这把庆奴黄罗扇并不是宫中旧物,而是孙隆-花二十两银子从骨董市上买来的:对于一名小内侍来讲,恐怕搜尽积蓄也很难凑足二十两银子,冯保嘴上不说,心里头对孙隆-已是刮目相看。他不是看中区区二十两银子,而是看中孙隆-这份孝敬之心。待他取代孟冲-当了司礼监掌印后,一心要给孙隆-谋个上等差事儿。年前,冯保奏明皇上,把内廷掌管的杭州织造局的掌印太监撤了,荐了孙隆-前往接任。这内廷的织造局共有三个,一在苏州,一在松江,一在杭州,杭州规模最大。这三个织造局专管内廷的丝绸布料供应,上至皇上后妃,下至婢女火者所用衣料以及皇上用作赏赐的缎帛均由此供给。织造局所给关防,均有“钦差”二字。因此,一应地方官员见了他们,管你几品几级,莫不都缩脖儿避马让轿。孙隆-得了这份美差,自是对冯保感激涕零。过罢元宵节,他就去冯保府上辞行,说是选了燕九节这一天动身前往杭州赴任。按理说,他这会儿应该到了张家湾运河码头,却不知为何又突然出现在白云观。

冯保让孙隆-平身,然后问他:“你不是今日动身么,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孙隆-喘息未定,哭丧着脸答道:“启禀老公公,奴才遇到了一点麻烦。”

“什么麻烦?”

“工部不肯移文。”

“啊,有这等事?”

冯保一双眯眯眼突然睁大了,怔怔地望着孙隆-

却说杭州、苏州、松江三个织造局虽属内廷管辖,但职责各有不同。杭州织造局主要是为皇上制造“龙衣”。皇上平居的缥裳,大朝时的章服,祭祀时的冠冕等等,每年都得添置。“龙衣”造价昂贵,仅一套章服,就得花一万多两银子。这次孙隆-履任,按冯保的授意,呈上一份制造清单,各色质地的章服就有二十多套,加上其他各项,总共要耗费八十万两银子之巨。小皇上也不深究,照样颁旨。历来规矩,三个内廷织造局用银,一半由皇室支付,另一半由工部拨给。因此每年织造局用银计划,须得内廷织造局会同工部商量妥当后才报呈皇上。这次孙隆-先请得圣意,再知会工部,这种作法已引起工部极度不满。加之所请用银高得离谱,比之隆庆皇帝时每年的四十万两银子,高出一半还多,因此工部拒不移文。织造局虽是钦差,但地方州府于此项配合,只认工部移文。孙隆-自恃圣旨在握,满以为工部移文是十拿九稳的事,谁知昨日进了工部衙门,却碰了一鼻子灰。

听完孙隆-的陈述,冯保这才感觉到事先不同工部商量是一个失误。其实,这个“失误”是他故意所为。他并不是不知道办事章程,而是想提高司礼监的权力,意欲通过此事作一试探。

“工部你见着谁了?”冯保问。

“堂官朱衡-孙隆-答。

“这个老屎橛子。”冯保在心里头骂了一句,又问,“他不同意移文,说了些什么?”

“这老倔头态度傲慢,根本不和我细说缘由,只是说他就此事有奏本给皇上。”

“这样的大事,为何昨天不来见咱?”冯保一下子恼了。

“昨天,奴才在工部守到天黑。”

“你真他娘的熊包!”冯保恶狠狠骂了一句,再也没有了逛骨董摊儿的雅兴,一跺脚吩咐道:“备轿,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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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龙袍李太后动怒送奶子冯公公-示敬

.小.说..t.xt.天.堂.

冯保从白云观回来,径直去了乾清宫。小皇上朱翊钧-孙海-、客用两个贴身太监的陪侍下,正在东暖阁练书法。李太后则坐在花厅里,同尚仪局女官容儿-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冯保先去拜会李太后,行了礼,李太后给他赐座,问道:

冯公公-,听说你今儿个去了白云观?”

“是的,今日是燕九节,奴才去白云观主祭。”冯保毕恭毕敬回答。

“祭谁呀?”

“丘处机。”

“啊,咱知道,丘处机是个大神仙,该祭,该祭!”李太后瞅着冯保汗兮兮的样子,说着就笑起来,“常言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你冯公公-享尽人间富贵,又想往神仙堆里插一腿,这才叫吃在碗里瞅在锅里。

几句风趣话,逗得容儿-失口笑了出来。冯保似笑非笑,他在揣摩李太后的话意儿是否有嘲讽的意味。李太后接着问道:

“白云观还像往常一样热闹么?”

“依奴才看,较之往日,更添了几分热闹劲儿呢。万岁爷登基,风调雨顺,小民们哪个不是自里向外冒喜气儿。”

冯保几句拍马屁的话,李太后听了熨贴,回道:“入宫前,咱跟着爹也曾去白云观赶过燕九节,各种杂耍小吃应有尽有,疯玩一天也不觉着累。”

“奴才今日在白云观里头,还见着国舅爷了。”冯保趁机禀道。

“你说是李高-?”李太后问。

“是的,他扮成个道人模样,穿着件黑色大氅,手中拿着根'替天行道’的幡竿儿。”

李太后听了双眉一蹙,说道,“这李高-终究是一个不成器,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了两件事,一是为武清伯晋封的事,后头又说武清伯看中了一块吉壤。”

冯保接着就把李高-与他谈话的内容一五一十地禀报。李太后听过,沉思了半晌。她记得去年秋上,父亲与弟弟两人还为晋封的事专门进宫找她谈了一次,并说礼部右侍郎王希烈-愿意办成这件事。对于这样伸手要官讨封,李太后心生反感,当时就把他们申斥了几句。过了几天,王希烈-自杀,父亲与弟弟自知理亏,也就不再纠缠此事了。如今跨过了年头儿,李高-又转弯抹角求冯保带话儿重提旧事,李太后感到不妥善处置,父亲与弟弟还会无穷无尽地纠缠下去,但究竟如何办,她心中也没有底,于是问道:

“这件事,不知道张先生是怎么想的?”

“奴才不知道,”冯保觑了一眼李太后,试探着问,“要么,奴才去问问张先生?”

“不要问了,冯公公-你先查一查,像这类晋封的事,国朝有何规定,老国丈封侯有无先例。如果没有,有无特例可行,前朝又有何故事可循,总之,你要查细一点。”说到这里,李太后又转到第二个话题上,“关于武清伯选吉壤的事,倒是要快办,他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选吉壤选了七八年,总是定夺不下。这次选了一块,不知算不算得吉壤,一生一死,都是大事,万不可糊涂。”

“奴才已同李高-讲过,要让钦天监派人去复勘。

“这些事如何办理,你是行家,要快办。”

“是,奴才这就去办。”

冯保说着,装出一副要走的样子,却是不挪步,他心里头一直惦记着工部不肯移文的事,想在李太后跟前告朱衡-一个刁状,又一时转不上话题。看他磨磨蹭蹭的样子,李太后问:

“你还有何事?”

“奴才去看看皇上。”

冯保答非所问正欲退下,李太后又把他喊住,说道:“咱们一道儿去东暖阁,看看皇上的字儿,又进步了多少。”

冯保与容儿-,便陪着李太后挪步到了东暖阁。还没进门,就听得蹲在紫檀架上的那只被小皇上赐名为大、r环的白鹦鹉,伸着脖子喊道:

“太后,太后。”

正在临摹王右军《兰亭序》的朱翊钧-,一听白鹦鹉的叫唤,赶忙搁笔。李太后一行已是挑帘儿走了进来,孙海-与客用赶紧跪了下去。

“母后。”

朱翊钧-走前两步垂手躬立,柔声喊道。李太后疼爱地拍拍他的肩,又把他拉回到书案跟前,看了几张刚刚临摹的书法,问冯保:

冯公公-,皇上的字,合不合法度?”

“哎哟,岂只合法度,万岁爷照这么练下去,书法肯定要独步千古呢,”冯保一张面团儿似的脸上,堆满了媚笑,“太后,你看万岁爷临摹的这个永字,点勾撇捺,都恰到好处,精气神无一不佳,纵是王羲之再世,也不过如此。”

冯保这些评论,李太后似懂非懂。但她眼角眉梢都挂满笑意,牵着小皇上的手坐到绣榻上,说道:“立春已过,再过几天就是雨水节,天气一天天暖和,今年春上的经筵也该开了。冯公公-,你和张先生要赶紧会商,把el期早定下来。”

“奴才遵命。”冯保应道。

李太后瞥了一下几案,问:“今儿个有折子递进来么?’’“有,”朱翊钧-指着几案上的红木匣说,“有三道折子,儿等着与母后一起览阅。”

“都是些什么折子?”李太后问冯保。

大凡给皇上的奏折,都由通政司交给司礼监,再由司礼监转呈皇上。今日上折的内容,冯保自白云观回来就打听到了,这时候从容答道:

“今日共有三份折子,一份是漕运总督王篆-就漕军编制及漕船建造事上奏,一份是户部申请增修通州粮仓,这都是例行公事,处置有定例。

“既是例行公事,也不用念了,先送内阁票拟。”李太后吩咐,接着问,“第三份呢?”

“是工部尚书朱衡-具名上奏。

“啊,他所言甚事?”

“为杭州织造局申请用银一事。”

“他怎么说?”

“户部不肯分担应由该衙支出的那一半。”

“是四十万两吗?”

“正是。”

李太妃一下子沉默了。关于今年杭州织造局为皇上制作冠冕服饰鞋袜一事,冯保去年底就向她请示过。当时虽然她也觉得冯保的预算造得太大,但虑着小皇上自登极以来,也从未认真做过几套衣服,因此还是答允了。没想到此事又在工部尚书朱衡-那里卡了壳。她虽没有见过朱衡-,但对他的声名却知道得清楚。去年冬上发生的一件事情,更让她对这位老尚书没有好感。却说她当了太后以后,心里头一直记念着当年从澈县逃难到北京,途中曾在涿州娘娘庙投宿一晚的事。那时一家四口盘缠已尽,又累又饿,亏得庙中老尼收留赐给茶饭,第二天上路时,老尼还送了几十个铜板。她显贵之后,曾派人去涿州娘娘庙进香,使者回来说,那位老尼已经故去,庙也残破不堪,她听了就发愿捐资重修。在冯保的建议下,小皇上谕旨工部派员前往涿州踏勘,制订重修方案,朱衡-接旨后立即上奏,言既是太后“捐资”重建,此事就不该工部负责:由于朱衡-的作梗,这事儿就搁下了,到现在都未解决,李太后心里一直怫然不乐。前思后想,她斡着的下巴突然往上一挑,愠色问道:

“这个朱衡-,怎么老是作对?”

冯保趁机撺掇:“依奴才看,朱衡-这是自恃三朝元老,全不把万岁爷放在眼里:

“哼,”李太后秀眉一竖,露出泼辣劲儿,“倚老卖老,再老也是个臣子,皇上做事,未必还要看臣子的脸色?冯公公-,这朱衡-有啥能耐?”

“他是个治河专家。”

“啊,难怪,”李太后顿了顿,又伸手抚了抚小皇上一身半新不旧的龙袍,说道,“可怜钧儿,虽然当了皇帝,穿的衣服都是旧的:让工部拨四十万两银子,朱衡-都不肯,煌煌天朝,当个皇帝还这么背气!”

一直陪侍在侧一言不发的容儿-,这时忽然搭讪着说:“启禀太后,有句话不知奴婢当不当说。”

“说吧:”李太后点头。

容儿-微微耸了耸小巧匀称的鼻翼,不紧不慢地说道:“奴婢偶观闲书,有记载说唐安乐公主织了一条裙子,花钱一亿缗,这价值听了让人咋舌:传说这条裙子上织满了花卉鸟兽,都只有粟米一般大小,大图案套着小图案,怎么着瞧都栩栩如生。而且这裙子从正面看是一种颜色,从旁边看,在日头底下,月光底下都呈现不同的颜色。每逢朝会,安乐公主穿出来,真个儿是倾城倾色。比之安乐公主,万岁爷花八十万两银子制作龙袍,又算得了什么!”

容儿-是李太后跟前最为得宠的女官,她未曾开口说话前,冯保心里头直打鼓,他怕容儿-打横炮搅黄了局,却是没想到容儿-讲出这么一个绝妙的例子。他顿时觉得这容儿-比什么时候都妩媚可爱,不由得赞叹道:

“看不出容尚仪还是个饱读诗书的女才子,这安乐公主的裙子,记载在哪本书上?”

“忘了,”容儿-半是认真半是撒娇地说,“但我的确看到过,因事儿特别,看过一次也就记住了。”

李太后问道:“这一亿缗是个啥数目,比起八十万两银子,是多是少?”

“多老鼻子了,”冯保扳着指头瞎谝一通,“亿底下是千万,过了千万是百万,过了百万才是十万。缗是铜钱,现在十五吊钱值一两银子,这一亿缗往低处说也值几百万两银子。”

李太后抿着嘴唇想了想,摇摇头说:

“这是个极端的例子,而且也不是发生在本朝,虽可比较,但不足为凭。朱衡-的折子如何处置,看来还得问过张先生。

“太后,您怎么什么事儿都得问张先生呀?”话刚出口,容儿-就感到失言,嚇得一伸舌头,赶紧用手捂住了嘴。

幸好李太后没有费怪她,只是柔声说道:“张先生是先帝亲自选定的顾命大臣,又是皇上的老师,内阁的首辅,不问他问谁呀?”

善于察言观色的冯保,早就看出李太后对张居正-存有一份异样的眷顾之情,便说道:

“要不,让张先生找朱衡-谈一谈,张先生满肚子主意,只要他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

“张先生是有主见的人,”李太后赞同冯保的意见,转向小皇上说,“钧儿,你应召见张先生,当面听听他的意见。”

“母后也一起参加召见吗?”朱翊钧-恳切地问。

“当然。”

李太后极轻地回了一句,说完,丰腴白皙的面颊上忽然飞起了两片薄薄的红晕。冯保看在眼里,心里头麻酥酥的,问道:

“启禀太后,奴才是不是现在就去传旨?”

“慢,”李太后轻轻地摆了摆手,说,“等把折子送到内阁,看张先生如何票拟,然后再作定夺。”

朱衡-那边怎么办?”

李太后深深叹一口气,说道:“这倔老头子,看来还得对他薄加惩戒:”

天色黑尽,冯保才乘轿回到家中。客厅里先已坐了三个人,一个是孙隆-,一个是内官监掌监吴和-【2个人物,一个是尚衣监掌监胡本杨-【2个人物:这三人都是冯保出任司礼监掌印后提拔起来的,都是他的心腹:如今大内中官上至掌印太监下至内使小火者,拢共有一万二千余人:人役嚣杂衙门众多,常设机构有二十四监局。内府衙门竟是比政府衙门还要多。这二十四监局分别是司礼监、内官监、神宫监、尚宝监、尚衣监、尚膳监、值殿监、内承运库、司钥库、巾帽局、针工局、织染局、司苑局、司牧局、外承运库、甲字库、乙字库、丙字库、丁字库、戊字库、广源库、皮作局、兵仗局、宝源局、钟鼓司等。在这些监局之外,还有外派如杭州、苏州、松江等地织造局,南京鲥鱼厂,应天顺天两府及各处皇陵守备太监,派驻九边替皇上督军的中使以及东厂掌爷等,都是些要紧的肥缺:这一应监局的级别,有高有低。当初洪武皇帝定制,各监设掌印一人,称为令,正六品衔。令之下设监丞二人,从六品。丞之下设典簿一人,九品衔。各局、库级别要低得多,掌局称为大使,正九品,底下还有两名副使,从九品。但自正德之后,特别是刘瑾专权的那几年,内府监局的级别大为提升,各监令挂四品御,监丞从四品。就连一个掌库大使也挂了六品衔。凡内使有品级者,称为中官,四品以上的中官,方能称太监。余下杂役,统称为火者。凡内使小火者挂乌木牌,头戴平巾,不得穿圆领襕衫。只有正六品以上中官方可穿补服,有牙牌官帽。四品太监穿斗牛补服,若再晋升则穿膝裥飞鱼服,再往上升方可腰系玉带穿小蟒朝天的极品补服。混到这个份上,威权相当于外廷的二品部院大臣,在紫禁城内可以骑马。不过,骑马的路线有严格规定,并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招摇的。够骑马资格的太监,不过一二十个。再往上就是可以在紫禁城内乘坐肩舆的,眼下能享受这份特权的,惟冯保一人【】。总之,宫内衙门众多,其等级之森严,比之外廷政府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各监局分工极细,只要用心钻营,每个衙门都有油水可捞。外廷政府铨选官员由吏部负责,内廷则由内官监掌其事。再往上就是冯保一人拍板定夺。司礼监掌印历来就有“内相”之称。再加上冯保擅于弄权,又深得李太后宠信,因此一万二千名内使,无论贵贱尊卑,谁见了他都像老鼠见了猫。

今天到他府上的这三位,都是比较得宠的,特别是内官监掌印吴和-,最得冯保信任。冯保当秉笔太监与掌印太监孟冲-争权夺利时,这吴和-还是神宫监的一个典簿。他如同赌徒下注,看准了冯保日后能够腾达,于是拿身家性命作赌注,一宝押在冯保身上。那段时间他成了冯保的包打听,每天支着耳朵到处听动静侦伺孟冲-的行动,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向冯保禀报。说实话,他这种明目张胆的作法在当时冒了很大的风险,一旦冯保失势,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偏偏该他走运,冯保斗垮了孟冲-并取而代之,投桃报李,冯保把内廷中最为重要的肥缺内官监掌印赏给了他。如此平步青云,无异于天上掉金子。吴和-感激涕零,干脆认冯保作义父,冯保也乐意接纳这个干儿子。

冯保一走进客厅,三位太监都赶忙站起来垂手侍立。冯保抬抬手说:“你们先坐着,老夫进去换换衣服。”冯保这一进去差不多又是半个时辰,他换了衣服后,又去餐厅用了晚膳,然后才打着饱嗝回到客厅。三位太监是交了酉时才接到通知让来冯保府上,谁也不敢怠慢,顾不上吃东西就赶了过来。如今过了两个时辰,一个个都饥肠辘辘,饿得前心贴后背,但谁也不敢吱声要点吃食儿.冯保慢悠悠走到南墙下正中铺了貂皮褥子的太师椅上坐下,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们来得很久了?”

“是的。”吴和-畏谨答道。

“都吃过了?”

“吃……吃过了。”

吴和-掩饰着吞了一口唾沫,看看孙隆-胡本杨-二人,也都在那里干舔着嘴唇。

说了几句客套话,冯保言归正传:“今天找你们三位来,还是为杭州织造局的工价银一事。工部拒不移文,你们看看有何办法,迫使朱衡-这倔老头子就范。

孙隆-估摸着找他们来十之八九是为这件事,故在客厅闲坐时就已议论过了:由于虑着是自家分内之事,故孙隆-首先说话:

“禀老公公.奴才去工部同这朱衡-打过几次交道,这糟老头子油盐不进,要想扳倒他,除非请皇上发下谕旨。

“这是你的主意?”

“是小的三人一起商量的。”

“这也叫主意?猴顶灯!”冯保一拍椅子把手,没好气申斥道,“皇上若肯发旨,还要你们来商量个啥?朱衡-这老屎橛子,早已把折子递到皇上那儿去了。

“呈上怎么说?”吴和-紧张地问。

“皇上什么也没说。”冯保并不想把东暖阁中李太后的谈话说给手下人听,只是言道,“这朱衡-也占了个理儿,说这八十万两工价银事先没有同工部磋商,坏了办事的章程,故可以顶着不办,胡本杨-!”

“奴才在。”胡本杨-赶紧屁股离了凳儿,站起身哈着腰回答。

“你说说,尚衣监里还存了多少件龙袍。”

“奴才去年底才清点过库房,有不少呢。”

“不少是多少,说具体数字。”

“当今万岁爷的龙袍,仅大朝的章服就有八套,平时接见大臣的龙袍有八套,出经筵时穿的缥裳也有八套。”

“一样八套,太少了。”冯保加重语气说道。

“是,是少了,但不敢多做。”

“为何?”

“隆庆皇帝在世时,就定了个规矩,各式龙袍,每年定做不得超过两套。”

“啊?先帝爷定了这章程,咱怎么不知道?”冯保挖了胡本杨-一眼,这位说老实话的太监顿时好像短了一截舌头不敢应声儿。冯保又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接着问,“制作一件章服,要花多少银子?”

“这也没个定数。”胡本杨-一紧张,额上冒出虚汗,他用手揩了揩,哆嗦着说道,“尚衣监库房里头,还存有正德、嘉靖、隆庆三位先帝的龙袍,有数百件之多,最贵的一件龙袍是正德皇帝的,那年他亲率神策军出大同口外征剿也先虏子,命织造局造了一件,竞花了八万两银子。最便宜的也有,隆庆皇帝大行前一年制作的龙袍,只花了八千两银子。当今万岁爷,去年出经筵赶制了两件,都只花了二万两银子。”

“皇上多节省呀。”冯保感叹着说,接着用手指着三位太监,动情地说.“皇上的龙袍贵重不贵重,不在于皇上本人,而在于咱们这些内廷办事儿的人会不会张罗。正德皇帝能穿八万两银子的龙袍,凭什么当今万岁爷只能穿二万两的?隆庆皇帝的龙袍价码儿那么贱,还不是孟冲-不会办事?万岁爷穿得寒酸了,咱们这些办事儿的,脸面往哪儿搁?百年之后,让后世的人比较起来,说咱们侍候皇上不周全,还不让人戳着脊梁骨骂?这样的恶名声,你们肯背,老夫可不敢背!”

冯保说着说着眼圈儿竞红了,三位太监从未见老公公如此动情,莫不大受感动,吴和-想挤几滴眼泪与干爹同悲,怎奈眼眶儿不争气,涩涩的来不了半点潮润,只得抢着表态:

“干爹,您老人家发个话儿,这件事儿该如何去做,小的们就是跑断腿,也在所不辞。”

冯保狠狠地瞪了吴和-一眼,恶狠狠斥道:吴和-,老夫真是眵目糊迷了眼儿,怎么就收下你这么个不长心眼儿的干儿子,这事儿不是跑断腿就能办好的!”

“干爹骂得好,奴才是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是酒囊饭袋,是一盏没捻子的油灯,干爹骂一回,奴才就长一回见识。”吴和-见巧放巧,把自己臭骂了一通,接着把脑门子一拍,嚷道,“咱们得使点招儿,把朱衡-整一整。

“唔,开始有点谱了,”冯保眼眶里突然射出两道凶光,挑唆着说,“瘟神既挡了道儿,只有一个字,搬!”

吴和-心领神会,他睃了胡本杨-孙隆-一眼,兴奋地说:“有于爹这句话,小的们就知道该怎么作了。咱想了一个招儿,虽然阴损,倒是能把朱衡-整得趴下。

“什么招儿?”孙隆-凑趣地问。

“你们听听,外头刮起了老北风……”

吴和-说着声音就低了下来。三个人都把脑袋凑过去听他叽叽咕咕说完想法,第一个表态的是胡本杨-,他担心地说:

“这样会不会弄出人命来?”

“死了才好。”孙隆-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气。

冯保对吴和-说出的主意没有明着赞扬,只是嘱咐道:“李太后的懿旨,对朱衡-薄加惩戒,你们就按这个懿旨行事,不要到时候弄得羊肉没吃上,反惹一身膻。

接了冯保的话,吴和-大包大揽说道:

“干爹你放心,这事儿包给咱了,保准到时候整垮了朱衡-,还没有谁来担这个干系。

“如此甚好。”

冯保赞扬了一句,接着打了一个呵欠。这样子是要送客,三人知趣,一起作揖打拱辞了就要出门,刚走出客厅门口.只见徐爵-追出来喊道:

吴和-.老爷让你回来一下。

见冯保要单独留下自己,吴和-受宠若惊.在门口与孙隆-胡本杨-两人拱手作别,’复又蹙了回来,在原先的凳子上坐下。

冯保坐久了腰疼,站起身来在客厅遛圈儿,把吴和-晾在那里不看也不问。急得吴和-抓耳挠腮,满脑子胡思乱想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冯保蹈够了,坐回到椅子上呷了两口热茶,这才看了吴和-一眼,慢悠悠问道:

“听说你有了对食儿?”

吴和-一听,顿时头皮发麻。宫里头的阉官,虽然都去时挑了卵袋儿,但一应常人的七情六欲都还存在。白天忙忙碌碌倒不觉得什么,一俟夜幕降临独守空床,就自叹孤独可怜。久而久之难免胡思乱想,于是找一个同在深宫空老红颜的宫女做伴儿。虽不能行云播雨得床笫之欢,但抱抱搂搂摸乳咂舌的事儿却还做得。不知从何时起,阉人们对这种影子夫妻取了个妥帖的名称:对食儿。大凡宫中有权有势的太监,都有自己固定的对食儿。这种伴当虽然不能名正言顺,但也无人禁绝,故自古至今一直在宫中悄悄儿流行:吴和-还不到四十岁,又骤为新贵,于是在紫禁城中也博了个“花哥”之名。见了容貌姣好的宫女,难免顾盼生情。冯保不止一次听到议论,一直说找个机会当面问问。吴和-知道冯保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好阿堵之物却从不“贪色”,因此上也从不敢在于爹面前谈论这种事。现在干爹问上脸来,心知支吾不开,只得老老实实回道:

“启禀干爹,奴才是有个对食儿。”

“在哪儿?”

“尚功局。”

“干啥的?”

“是尚功局的掌制,八品的女官,管一些裁缝针线女红之类的事。”

冯保“啊”了一声,又不说话了。宫中除了太监二十四衙门,还专为大量的宫娥彩女设置了六个局,依次为尚衣局、尚食局、尚功局、尚服局、尚寝局、尚宫局。六局掌印也都是五品衔。女官们专为皇上皇后及众多的嫔妃服务,名义上虽然也归司礼监统一管辖,但因女官们都是皇室近侍,想管也难得管。再加上女官的任命,多由皇后作主,司礼监也不大插得上手。但凡事因人而异,虑着冯保深得李太后宠信,女官们也莫不畏他三分。此刻,吴和-的脑子在飞速打转,他揣摩冯保突然问起对食儿的事情来,是不是惊动了“上头”惹出麻烦来,因此也不敢乱说话,坐在那里暗暗跌脚。

冯保善于引而不发震慑手下,见吴和-闷头闷脑痴坐着,又追问了一句:

“怎么不说呀,哑巴了?”

吴和-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伸,佯笑着答道:“干爹,奴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要不,干爹您指点指点。”

冯保觉得吴和-在耍贫嘴,便有心收拾他,问道:“那个尚功局的掌制,叫赵金凤4个人物是不?”

“是,是的。”

“宫里头人都喊她小凤儿?”

“是,是的。”

“听说这小凤儿生得标致,一双杏眼儿又黑又亮,煞是好看,你怎样摞上的?”

“这小凤儿心气高,多少人想对上她都弄不成,我弄了一颗祖母绿送给她,事儿就成了。”

“一颗祖母绿,你花了二千两银子呀。”冯保皮笑肉不笑地刺了一句,“这么贵重的礼品,不要说是一个八品掌制,就是五品尚仪,也难免不动心啊!”

“是,是的。”吴和-的舌头不灵便了。

“听说你在城东白马巷还买了一所大宅子?”

“买了……刚,刚刚买下的。”

“花了一万多两银子?”

“是,是的。”

“你当内官监掌印多少年了?”

“一年半。”

“啊,才一年半。”冯保忽然长吁一口气,叹道,“这么短的时间,你就弄了这么多的银子置家置业,花大价码儿玩起对食儿来,吴和-,你小子有本事啊!”

话说到此,吴和-才知道冯保查他对食儿的真正目的乃是清他的资产,顿时如同雪狮子向火酥了一大截,他一抬屁股离了凳儿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哭腔哭调地诉道:

“干爹,奴才是弄了些银子,但奴才从不敢糊弄干爹,奴才只得了自家名下的。”

吴和-话出有因:内官监掌着内府各衙门的中官荐举提拔,是紫禁城中第一等肥缺。内使们为了弄个一官半职,若攀不上司礼监掌印,莫不都削尖脑袋变着法儿给内官监掌印送礼。冯保久居宫中深知个中猫腻,因此甫一就任司礼监掌印,就把他认为最忠实可靠的吴和-提拔到这个位子上。在宫中二十四衙门,几乎没有一个官位不是用钱买的,不同的衙门不同的官位.收受的贿银也不相同,到后来也就约定俗成:凡送银三千两,可获一等衙门的掌印,二千五百两可获二等衙门的掌印,监丞典簿副使等一应官职,都明码实价,多至二千两少至二百两多少不等。这冯保虽然贪财但明里还要博一个“清廉”的名声,自出任司礼监掌印后,从不接受请托而卖官鬻爵,而把荐拔的权力尽数交给吴和-。因此,这吴和-一夜之间就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所有求官的内使,都争着巴结他。而吴和-也不忌讳收受贿银,且明码实价,银钱到位官袍加身,这在紫禁城里头已成了公开的秘密。中宫们背地里都骂吴和-“吴剥皮”。但谁也不会想到,吴和-只是一个傀儡,真正的幕后操纵者仍是冯保。每卖一个官,所收银钱吴和-只得五分之一,大头儿都得如实交给冯保。吴和-刚才说话的意思,是表白自己只得了应该得的那一部分。至于冯保的那一份,他是一分一厘也不敢侵占。

冯保对于吴和-的辩解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虽然他内心相信吴和-不敢诓骗他,但觉得吴和-过于张扬,小节不察则生大隙,长此下去后果难以设想,于是寻这机会敲打他,当下言道:

“你是否吃了黑食儿,这个只有你自家知道,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个古理儿谁不懂得?老夫今儿个把你留下,也不是找你算账的,我只问你一句,一年半之前,你在神宫监当典簿,家中蓄了多少银子?”

“回干爹,奴才那时候穷得屁股搭两腚,翻箱倒柜搜不出五十两银子.”

“这就是了,一个穷光蛋当了一年半的内官监掌印,就变成了大阔佬,又买宅子又买祖母绿,随手甩出去就是一万多两银子,这叫外人怎么看,嗯?”

“这……”吴和-语塞。

“这,这个屁,”冯保瞪他一眼,怒气冲冲斥道,“你如此孟浪,等于是站在大街上向人表白,你吴和-在内官监坐了把金交椅。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贪了大把的银子么?老夫这一辈子夹着尾巴做人,放屁都怕打出米屑子来。你倒好,踩着银子当路走。”

经这一骂,吴和-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忌讳,他跪在地上筛糠一般,额上粘达达尽是冷汗,说话声音打颤:

“奴才的确没想到这一层,往后再也不敢了。往后,奴才一定学着干爹,夹起尾巴做人。”

“往后,哼,往后你再敢胡闹,做那些花呼哨儿的事,小心我扒了你的皮!回去吧。”

“是,是。”

吴和-诺诺连声,从地上爬起来,仓促中自己踩掉一只鞋子,也顾不得再穿,拾起来提在手上,一溜烟地跑了。

吴和-一走,冯保才感到身子骨儿乏累得很,徐爵-忙叫人来给他捶腰捏腿。冯保闭目养神,不觉迷盹起来。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又忽然惊醒了,女婢还跪在地上在他腿上揉捏着,徐爵-抱着一只壶站在旁边。

“好了,去吧,”冯保朝女婢挥挥手,又问徐爵-“抱的可是奶子?”

“正是,”徐爵-恭谨答道。“天煞黑时奶子府送来的,奴才想着老爷快醒了,派人去温了一下,现在还是热的。”

徐爵-说着就把那只精致小巧的陶壶递了过来。冯保欠起身子接过陶壶啜了几口,惬意说道:“和牛乳比起来,这人奶要好喝得多。”

“这个肯定,”徐爵-淫邪笑道,“奶子府的奶娘都年轻健壮。吃得又好,奶子格外的浓。老爷喝的这壶奶,是从一个十五岁奶娘身上挤出来的,最嫩了。”

“十五岁,”冯保鲜鲜地打了一个嗝,问道, “是不是最小的?”

“是最小的。”

“难怪味道这么好。”

冯保说着笑了起来,徐爵-也咯咯地跟着大笑。

却说皇城东安门外北头,有一处戒备森严的大宅子叫礼仪房,俗名奶子府,是一座专为内廷皇室供应人奶的常设机构。这奶子府直接归司礼监管辖,掌印的官名叫礼仪房提督。提督之下,还有掌房贴房等官职,挂的却是锦衣卫指挥衔。按规定,一年春夏秋冬四季,每季选奶娘四十名,一季一换。征选奶娘要求非常严格,年龄须得是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已婚妇女,身材要丰满,长相要端庄,生下头胎三个月后方可候选。、届时集中到指定地点,先脱得一丝不挂接受稳婆查验,身上有无异味,是否有隐疾。若是这一关过了,便梳取高髻穿上宫衣正式住进奶子府,每天由光禄寺支付米八合肉一斤鸡蛋两只,吃好睡好奶水也就充足。一天挤奶两次,及时送到宫中。原先规定奶娘只在大兴宛平两县征选,后因人源不足,遂又扩大到京城市民。隆庆皇帝在位时,只喜欢吃驴肠而不喜喝人奶,这奶子府常年只养了二十名奶娘。万历皇帝一登基,冯保禀告李太后,说皇上年纪小应滋养身体,故又把奶娘扩大到四十名。自去年冬季开始,又提高到六十名:除供应两个皇太后和小皇上享用外,一些位高权重的大珰也沾恩啜饮。每天,奶子府派专人给冯保府上早晚各送一壶。长期饮用,冯保已是上了瘾,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奶子一壶,胜过人参一斤”。

啜完了一壶奶子,冯保问:“六十名奶娘,一天挤出的奶,少说也有几大桶,太后皇上才喝多大一点,都是谁喝了?”

“哟,喝的人可多了。”徐爵-愤愤不平地答道,“奶子府提督韩公公,恨不能一天喝一桶。就连吴和-一天也喝好几壶,打一个嗝,喷出的都是奶子味儿。

冯保皱皱眉没有接腔,顿了一会儿,又转了话题问道:“那个郝一标-,今天离了白云观后在忙什么?”

徐爵-谨慎回答:“小的在白云观山门前与他分手,就一直没见着。”

“他要多少只船?”

“他只说要船,具体要多少只还没说。”

“明日个你问他,究竟要几只船,再有个把月,鲥鱼厂的船就该出河了,要早作安排。”

“是,小的明日就到郝员外府上去。”

“价码儿要谈好,”冯保盘算着说道,“这郝一标-精兔子一只,装一船倭国的洋布来,一路免税,要赚多少银子?”

“是,老爷。”徐爵-一脸狡黠地答道,“小的和他打交道,从来是先交钱后办事。”

“这样就好,”冯保点点头,又道,“还有,你知会奶子府,从明天起,开始给张先生送奶子,也是早晚两次。”

“是,奴才这就派人去奶子府通知,”徐爵-说着忽然阴笑起来,言语间也就冒邪气儿, “张先生是该啜啜奶子,补补元气了。”

“此话怎讲?”冯保一瞪眼睛。

徐爵-四下里看看,压低声音说:“张先生弄了个相好的,如今正热乎着呢。”

“啊?”冯保一下子挺起了身子,急切地问,“张先生有相好的了?是谁?”

“叫玉娘-,那小姑娘风情万种,唱得一手好曲儿。徐爵-说着吞了一口口水。

“有这等事!”

冯保脑子里忽然闪出李太后脉脉含情的眼神,顿时心里头像被什么东西螫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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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受骗骤临祸事 宅揆召见面授机宜

*说**t*xt**天*堂

寅时约略过半,天色还是黑得如同老锅底儿。位于崇文门大街之侧石缸胡同工部尚书朱衡-的府邸,大门忽然被擂得山响,门子打开门眼一瞧,见是两个宫内的乌木牌火者,便问其故,火者答:“皇上传旨,要朱大人立即赶往左掖门候见。”说罢驱马而去。门子不敢怠慢,遂叫醒管家禀报主人。尚在睡梦中的朱衡-,被叫醒后也顾不得多想,以为是为杭州织造局用银事,皇上要当面质询,便连忙沐浴更衣乘轿而去。到了左掖门外,仍是黑天黑地,只五凤楼上挂在檐前的八盏大红灯笼,摇曳生出一些光芒。轿夫代为叫门,门内守值禁军回答,请朱大人先在外头候着,等接到旨意再行开门。朱衡-无奈,只得站在门洞里干等。

却说永乐十四年建成的这座皇城,虽然是南京皇城的仿制,但体制规模更为庄严宏伟。皇城外围墙高七丈,周长三千一百二十五丈九尺四寸,共有六座城门,分别为大明门、长安左门、长安右门、东安门、西安门、北安门。皇城之内还有一座城中城,即通常所说的紫禁城。皇极、中极、建极三大殿及乾清、坤宁二宫俱在紫禁城内。这内城墙南北长二百三十六丈二尺,东西长二百零二丈九尺五寸,高仍是七丈。进紫禁城共有八座门,分别是承天门、端门、午门(即俗称所谓的五凤楼),午门之东为左掖门,西为右掖门,再东是东华门,再西是西华门,向北叫元武门:除了例朝,皇上平日接见大臣,有时在文华殿,有时在平台。一般被接见大臣,接到通知先来到左掖门前等候。

朱衡-来到左掖门不久,五凤楼上才敲响五更鼓。这正是寒气最重的时候:加之后半夜变了天,尖刀似的北风吹得山摇地动,扫在脸上哈气成冰,吸一下鼻子五脏六腑都凉透了。偏这左掖门外比之别处,更是冷得非常。盖因端门午门之间,是一个偌大广场,四周城墙高耸,中间空空荡荡了无一物。从端门里挤进的寒风,打着唿哨扑过来,受阻于紧闭的午门,又旋转着回扑,那股子狠劲儿几可拔树。在这巨大的风口中摇摇晃晃站了不大一会儿,朱衡-就冻成了冰棍儿。轿班班头眼见主人老大一把年纪受此折磨,于心不忍,便上前问道:“老爷,这左掖门旁边,不是有专给候旨官员备下的值房么?”

“是呀,是有几间。”朱衡-呛咳着回答。

“俺去叫他们开门。”

班头说着就上前去敲左掖门,敲了十几下,才听到里面有人应声:“谁呀?”

“俺是朱大人的家人,俺想……”

“去去去,”不等班头说完,就听得里面不耐烦地吼道,“皇上还没有旨意下来,候着吧.’“俺家老爷已候了半个时辰了,外头北风这么大,他都快冻成冰棍了.”

“咱有什么办法,咱又不是天神,管得住这狗日的北风。”

“候旨的官员不是有值房么,烦你们打开,让俺老爷进去暖和暖和:”

“值房是有,但找不到管值房的火者。”

“烦你们找一找……”

“上哪儿技?叫你家老爷忍一忍,挺一挺,立马儿天就亮了。”

说完,任凭班头再三求告,里头总是一个不应声。缩在门洞旮旯里的朱衡-,听得这段对话,长叹一声,顿时有了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班头人机灵,咂摸着今日的事情有些费解,不管怎么说,朱衡-还是朝廷的二品大员,守门官如此横蛮对待,于情于理都说不通。思来想去,他似乎找到了个中原因,便凑近朱衡-耳边,轻声说道:

“老爷,依小的看,这帮没根的家伙,是故意整治你。”

“是吗?”朱衡-冻得嘴唇打磕。

“狗日的嫌你不给路票。”班头说着在身上搜出点碎银,向朱衡-征询道,“要不,小的再喊他们,把这点'路票’递进去?”

“多嘴!”朱衡-白了班头一眼,骂道,“老夫一世清名,今日岂能遭污。”

班头再不敢多言,心里头却埋怨主人迂直。且说这紫禁城内戒备森严,门禁甚多,光是历朝皇帝题匾的大门就有一百多座,且每道门均有禁军把守,守门官都由内*担任。这些牙牌太监虽然官职不高,但因是替皇上把门,借天子之威,纵是三公九卿,他们也不放在眼里。大约在永乐后期就形成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进人大内受皇上接见的官员,一人端门,每过一道门就得给该门值日官送上一份银钱,说一声“公公辛苦了”,值日官则回一句“你走好”,然后笑脸相送。久而久之,这份子钱便有了一个非常恰当的称谓,叫“路票”。路票多少不论,少则一两二两,多则十两八两。从端门到云台,要穿过六道门,虽然每道门所送不多,但加起来也是个不小的数目。身为朝廷命官受到皇上召见固然是无上殊荣,但这守门官的路票盘剥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一些清廉官员每每为此叫苦不迭却又莫可奈何。也有一些官员想硬着头皮闯过去不给,守门官就会把他拦住百般刁难,往往误了觐见时间而遭到惩处。曾经有一位知县觐见皇上,随身带了四十两银锭。守门官欺他是个乡巴佬小官,连哄带唬,才过四道门,所带的银子就被敲诈得一干二净。过第五道门无路票可送,守门官是个挖窟窿生蛆的阴损主儿,便故意指错路,让这位县令走进一位贵妃住着的院子。擅闯禁宫,这可是犯了天条,理当受刑大辟,虽然许多官员上折疏救,这位县太爷依然受到廷杖被打断了一条腿,并革职回籍永不叙用。这等惨痛教训,叫官员们听了谁不心惊胆战?因此都抱着息事宁人蚀钱免灾的态度,凡人大内都备足“路票”钱。当然,官员中也有不信邪的,每次入宫经过那些重门,都犟颈驴子似的扬长而去。当年的海瑞是那样,眼下在左掖门外候旨的朱衡-也是这样一位软硬不吃的硬汉。

朱衡-高拱-是同年进士.岁数却比高拱-大了五岁,今年已过了六十七。他两度担任工部尚书,这第二次已当了七年,如今还在任上。张居正-担任首辅之初,为稳定局势,留任了三位老臣。一是吏部尚书杨博-,二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第三便是这个工部尚书朱衡-。众京官都还记得,隆庆六年穆宗皇帝驾崩前夕,这位倔老头为了潮白河工程款一事气得要敲登闻鼓。在部院大臣中,朱衡-的倔犟是出了名的。在他的脑子里只有事体没有人情。凡工部职责权限之事,他把关极严,若不合规矩,哪怕是御旨他也敢违抗:因此在京城官场中,大至三公九卿小至部曹掾吏,莫不都对他敬畏三分。

兴许是天可怜见,就在朱衡-在门洞里备受煎熬的时候,一阵紧过一阵的北风忽然间弱了下来。朱衡-一直跺着冻得发麻的双脚,不停地揪着一挂挂的清鼻涕。这会儿略略感到好受些。忽然,隔着厚重的门壁。听得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对话的声音:

“他娘的.这北风怎么停了?”一个尖尖的嗓音没来由地咒骂起来:

“是啊,”另一个更显得油滑的声音接腔,“老天爷该不是姓朱吧。”

“这老屎橛子,咱们讨个值房住住,他从中作梗,这回逮着机会,让他吃吃苦头。”

“这苦头还没吃够呢。老天爷帮着他。”

“……,’

朱衡-听得真切,只觉得心窝子像是被人踹了一脚。他咬着发乌的嘴唇,愣怔怔地望着黑漆漆的长天,想起去年冬月发生的一件事情:

京城各大衙门及这皇城紫禁城的所有房屋,无论是兴建或修缮整理,统归户部管辖。这午门之左一直有五间值房,本系候朝官员暂时休息之处,同时也收贮了一些卷箱,凡人经筵侍班讲读,亦在此伺候。去年冬月,这午门的新任值门官王起-【5个人物忽然上了一道内折,向皇上讨这五间房居住。皇上发折出来,着工部斟酌。朱衡-一看折子就有气,心里头直骂阉竖们胆大妄为,竟然把主意打到官员候朝的值房上来。遂以工部名义上了一道公折,言这五间值房是永乐皇帝对候朝官员心存体恤而建造,之后历经百余年八个皇帝,此值房都未曾更易。现在怎能更改祖宗法度,变众官候朝之值房为守门员之私宅?小皇上看了这个公折后,批道:“既是各衙门公会候朝之所,今后不许奏讨。”这一场小小风波才算平息。朱衡-每天有多少大事要办,此等小事一经过去,他就忘得干干净净。没想到由此得罪了这个狗眼看人低的值门官。今日得此机会意欲往死里整他。

跺了一会儿脚,朱衡-稍感暖和。他不想窝在门洞里听“闲话”生气,便一边搓着脸,一边踱步到广场上,班头跟着他一步不离左右。此时天色欲亮未亮,正是一天中最为贼冷的时候。朱衡-高一脚低一脚走近端门,弱下去的风势忽然又猛烈起来,吹得朱衡-踉踉跄跄站立不稳,万般无奈,只得在班头的搀扶下挪到墙角儿暂避。眼见那股子寒风愈吹愈烈,转瞬间又形成地动山摇之势。朱衡-倚着高墙,感到那厚重的墙体也在抖动。他忽然产生了一丝恐惧,眼前出现了天倾地陷的幻景。班头紧紧搂着瘦骨嶙峋的朱衡-,感觉是搂着一根冰柱子。心里担心老头子顶不住要出事,便大声嚷道:

“老爷,咱们回吧!”

“回,回哪儿?”

“回家:”

朱衡-拼命地摇头,他的舌头僵硬,已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但他仍断断续续说道:

“咱、咱、咱等、等皇、皇上…,’

偏这时候,五凤楼上的一盏硕大宫灯被吹脱了钩子,任风撕扯着轰然坠下,重重地摔在朱衡-面前。眼见半空中冷不丁飞下一颗火球,朱衡-猝不及防,吓得惊叫一声。顿时一口痰堵在喉咙口上瓷瓷实实吐不出来,片刻儿就憋昏了过去。班头一只手搂着他,另一只手又是摇他脑袋又是捶他的背心,好不容易才让他把那口痰“咳”了出来。人虽然苏醒了过来,但已是软绵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差不多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才慢慢放亮。在刀搅一般的北风中,但见黑黢黢的城墙,高耸耸的楼阁,密沉沉的飞檐,光溜溜的地砖,都像是用寒冰砌成。班头费了老鼻子劲把朱衡-搬到轿子里蜷起,然后又去敲门,两只拳头擂得生痛,半晌才听得里头有人走过来,隔着门缝儿喊道:

“朱大人您请回吧,皇上今日有事,会见取消了。”

班头也不答话,只命令轿夫赶快起轿,如飞一般回到石缸胡同.朱衡-回到家中,已是嘴唇发紫四肢僵硬,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到热炕上焐了几床厚棉被,足有半个多时辰都没缓过劲儿来。本说是去见皇上,一家人兴奋得不得了,谁知竟是这样站着出去抬着回来,合府百十口主仆无不慌炸了把儿。朱衡-的诰命夫人本已上了年纪,哪经得这般惊吓?守在床边六神无主,除了一把一把地抹眼泪,再也想不起该干什么。亏得管家朱禄-【6个人物方寸不乱,张罗着让厨子熬了一碗浓浓的姜汤,端到床边来,撬开朱衡-的嘴一点点地灌下,然后把被子焐得紧紧的发汗。这么翻来覆去的折腾,大约翻了巳牌,一直昏迷着的朱衡-才悠悠醒来。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竞忘了发生的事情,看看床边围着的人脸上都挂着泪痕,不解地问:

“你们是怎么了?”

看他犯迷糊,老夫人更是心如刀绞,只瘪着嘴呜呜地哭。还是朱禄-挤上前来答道:

“老爷,今儿五更天,你在午门外冻坏了。”

经这一提,朱衡-才醒了神,记起了早晨在午门外受到的侮辱和磨难,顿时头痛得针扎一般。他本来就有哮喘病,经此一冻便是发作得厉害。嗓子里像扯风箱似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也吐不过气来,婢女给他垫高了枕头,老夫人又张罗着找出家中常备的“六神顺气丸”,让他服下,这才又慢慢平稳下来,待他喘咳稍停,朱禄-问道:

“老爷,您不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么?”

“唔?你是说,说……”

朱衡-又是一阵呛咳,婢女赶紧给他捶背,待吐出痰后,管家继续说道:

“小皇上才十二岁,朝中又无甚急事,怎么可能这么早传旨见你呢?既然传了旨,为何又突然不见了呢?”

“啊?”

“我看八成是太监使坏。”朱禄-肯定地说,“老爷,你平日进宫,从来不给值门官施舍路票,这帮家伙的心都是秤钩做的,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有几分道理,”朱衡-微微颔首,又狐疑问道,“不开值房的门让老夫受冻,这是太监使坏,但我看他们还没这么大的胆子乱传圣旨,这有欺君之罪,谁敢?”

朱禄-想想也是,也就不再吱声。这时候门子来报:工部左侍郎潘季训-【7个人物来访。朱衡-知道潘季训-此来肯定不是一般的探望,不能拒见。按士人规矩,正式会客应在客厅,倘是密友,也可延至书房。同朱衡-一样,潘季训-也是有名的治河专家,只是在治河方略上,与朱衡-不尽一致,但潘季训-是一个正人君子,自前年京察从江西巡抚调任工部左侍郎,勤勉做事远离是非,朱衡-对他很是器重,工部一应大事都与他商量,堂官佐贰相处得十分融洽。朱衡-本想安排在客厅见面,但没有力气撑坐起来,只好请家人回避,把潘季训-请到床前会见。

潘季训-朱禄-的引领下走进房中,一眼瞥见躺在床上的朱衡-面色蜡黄眼窝塌陷,形色枯槁眼神也是憔悴不堪。禁不住心下一酸,趋向床前握着朱衡-的手,噙着两泡热泪说道:

“朱大人,你受苦了。”

“这苦受得窝囊,”朱衡-自我解嘲说道,''阉竖们就因为老夫不肯给路票,就买通了老天爷来整我。”

“朱大人,事情恐怕不这么简单,”潘季训-在床前坐了下来,忧虑地说,“今日刚刚点卯,杭州织造督办太监孙隆-又到部询问,特制皇上龙袍的移文何日下发?”

“这个移文不能发!”朱衡-虽然身在重病之中,但谈起公事来,还是那么决断。

“部堂大人的意思,我们都知道,因此回绝了孙隆-,告诉他此事还要上奏皇上,就工费银问题再行磋商。那孙隆-悻悻而去,临走留下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你们部堂大人已在左掖门外守了两个时辰的门墩儿,未必还想多候几次?听他的口气,朱大人受此折磨,肯定与江南织造的移文有关。”

“这么说,是孙隆-假传圣旨?”

“下官有这个怀疑。”潘季训-想了想,又道,“不过,没有人撑腰,孙隆-决不敢这样干。

“这人会是谁呢?”朱衡-问。

“那还有谁?诈传圣旨,可不是一般人敢做的。”

潘季训-为人谨慎,说话留有分寸。朱衡-想着那个人是冯保,却也不便说出口。顿时又烦躁不安血往上涌,两眼一直再次晕厥过去。慌得家人又是灌参汤又是掐人中,好半天才又把弄醒。潘季训-怕留在这儿添乱只得悄悄儿告辞。朱衡-睁开眼珠子见不着潘季训-,窝了一肚子话找不到人倾诉,喘了一阵子,他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竟一掀被子下了床,让婢女拿过官袍替他穿上。

“你要干什么?”夫人问。

“上内阁。”

夫人急了,数落道:“瞧你这样子,风都能吹倒,哪能出门,快躺到床上去。”

“你放心,老夫这口气,一时半会还断不了。”

朱衡-说着,又是一阵呛咳,但他不顾家人的劝阻,硬是犟着出门登轿而去。

张居正-一大早入得值房,杂役早把地龙烧得很暖,张居正-先去内屋解下挡风的斗篷,又脱下穿在官袍里的羊羔皮袄子,这才出来问一旁候着的书办姚旷-

莫文隆-来了吗?”

姚旷-回答:“昨儿个通知的是辰时过半,眼下离辰时还差一刻呢。”

“他人一到,就领到我这里。”

张居正-说罢,就蹙到紫檀翘头大文案后头,在那把黄花梨透雕靠背玫瑰椅上落座。案台上先已放了一只贴了封条的折匣,皇上看过的奏折,都由司礼监盖了关防装匣封出,每日早晨送到张居正-的值房拟票。张居正-姚旷-启封开匣,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奏折,只见封皮题签上写着:“工部尚书朱衡-请酌减杭州织造局用银疏”,顿时就打开来阅读:

昨者,杭州织造局提督太监孙隆-到部传谕:今年杭州织造局用银数增至八十万两银。循例本部出半,应调拨四十万两银。臣奏称:此项增费太大,无章可循,欲乞圣明按常额取用。

臣等看得:祖宗朝国用,织造俱有定额。穆宗皇帝常年造衣,用银不过二十万两,承祚之初年,亦只费四十万两。且此项用度,须司礼监与本部会商定额,然后奏明圣上请银。所费银两,内库出一半,本部出一半。

今次用银,突然增至八十万两之巨,且事前司礼监不与本部会商,竟单独具事上闻,请得谕旨。如此做法不合规矩。因此,本部拒绝移文。

仰惟皇上嗣登大宝,屡下宽恤之诏,躬身节俭,以先天下。海内忻忻,方幸更生。顷者以来,买办渐多,用度渐广,当此缺乏之际,臣等实切隐忧。辄敢不避烦渎,披沥上请。伏愿皇上俯从该部之言,将前项银两裁减大半。今后上供之费,有必不可已者,照祖宗旧制,止于内库取用。臣等无任惶悚陨越之至。

读完这篇奏疏,张居正-在心里头连连叫了三个“好”字,又把这折子从头到尾细读了一遍,这才放下。正思虑如何拟票,姚旷-把杭州知府莫文隆-【8个人物领了进来。

莫文隆-五日前进京述职,张居正-三天前就已接见过他,该谈的也都谈了,本不该再见的。盖因他昨日听说孙隆-到工部办理移文让朱衡-轰出来的事,情知会有一场风波发生。朱衡-与冯保都不是息事宁人之辈,何况这件事涉及国家财政,是发生在万历二年新春上元的第一件大事。张居正-心底清楚,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他在这件事情上都不能袖手旁观。当然,他可以耍滑头,两边都不得罪,把最后的仲裁权交给皇上,但他不想这样做。自前年六月上任首辅,到万历元年年底这一年半时间,他主要精力都放在整饬吏治上头。为了解决积弊多年的文恬武嬉政务懈怠现象,他首创“考成法”约束官员。这个“考成法”的内容是:凡皇帝谕旨交办,政府日常公务以及各衙门执掌之事,必须专人负责,限期完成。所做每一件事,其完成情况都要记录在册,以备查验核实。今后,所有官员的升迁,奖励或罢黜,都凭这本''考功簿”的档录作为依据。这项改革看似简单却很管用,自推行以来,京城各大衙门一扫过去那种疲疲沓沓冷水泡蘑菇的办事作风。每接手一件事,当事官员再不敢敷衍塞责。过去那种有令不能行有禁不能止的局面有了根本转变。究其因,是官员们害怕在“考功簿”上记下秽行劣迹,断了晋升之路。人既管住了,张居正-便想从今年也就是万历二年起开始整顿财政。

但是,他已考虑了多年的深思熟虑的一揽子计划还来不及推出,杭州织造局用银的矛盾就发生了,他立刻就敏锐地感到,这件事为他的财政改革提供了绝妙契机。基于这层考虑,他不但没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那份闲情,反而寝食难安,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因势利导把这里头的“戏”做足,因想到杭州织造局的事情历来由杭州府衙帮办,为了摸清情况,他临时决定再次接见莫文隆-

莫文隆-五十岁出头,通籍之后,从正九品的县主簿干起,他从未破格提拔,硬是凭着三年考满晋升一级的士人通途,一步步爬到现任的杭州知府任上。他在这任上兢兢业业干满六年,去年例当晋升,但因杭州是江南财赋重地,争抢这一职位的人很多,吏部一时委决不下。张居正-遂决定让老成持重的莫文隆-留任,给他晋升一级,挂从三品的浙江省布政司参政衔。这一安排自然让莫文隆-高兴,心里头对张居正-存了一份感激。

因是第二次见面,也就不用寒暄。张居正-很快把话切入正题,问道:

“杭州织造局衙门,离你们府衙有多远?”

“不算太远,都在清波门附近。”

“平常来往多不多?”

“不多。”

“为何?”

“他们是钦差。”

张居正-听出莫文隆-话里头有弦外之音,也不再追问,只是谑道:“惹不起躲得起,是不是?”

莫文隆-咧嘴一笑算是默认。

张居正-接着问:“杭州织造局的公事,你们府衙如何配合?”

莫文隆-摇摇头,略一迟疑苦笑着问:“首辅大人,您允许下官说实话否?”

“当然要说实话。”

莫文隆-伸出四根指头,决然地说:“四个字,苦不堪言。”

“苦在哪里?”

“第一,难的是给织户派活儿,给皇上制龙衣,布料特别讲究,就说一匹大红妆花过肩蟒缎吧,从缫丝到染色,每一道工序都丝毫不得马虎。一匹缎子千辛万苦织成,钦差的督造太监过目检查.若找到一个米粒大的疵点,这匹缎子就算废了。织户忙活了半年,不但领不到报酬,那报废的缎子还不给退回。”

“为什么?”

“钦差说的理由是,这是专给皇上织造的面料,说什么也不能让它们流传到民间。”

“这么说,杭州的织户饱受这钦差之苦?”

“可不是。”莫文隆-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接着说,“一匹缎子就算验关过了,织造局也只肯付给二十两银子?”

“实际价值多少?”

“值八十两。”

“那织户岂不亏本?”

“是啊,不然下官怎么说是苦不堪言呢。”莫文隆-逮着机会诉苦,索性一吐为快,“所以,每年为织造局摊派织工,成了杭州府衙第一等的头痛事。八十两银子一匹的缎子,织造局只肯给二十两,杭州府衙这里抠一点,那里抠一点,再给织户凑二十两。即便这样,也没有哪一家织户愿意干。”

“那你们是如何摊派的?”

“每年织造局的计划下来,府衙就派人去把织户按里甲召聚起来,分片抓阄儿,抓着谁就该谁。”

“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

“下官知道这不是办法,但别无良策,方才说的是第一难。第二难是绣女,一匹缎子按式样裁制成衣,然后再将金百花图案刺绣上去……”

“行了,这些你就不用说了。”张居正-打断莫文隆-的话,“据此倒推也约略知道,每道工序都把关极严,织造局所付工钱又很少,是不是?”

“是。”

“你当了六年杭州知府,对织造局的内情也摸得很熟,今天你对我说实话,制一件龙袍,到底要花多少两银子?”

“从织造局的账面上付出来,不到两千两银子,咱府衙还得往里贴两千两。”

“总共才四千两?”

“是,”莫文隆-肯定地回答,“这已是满打满算了。”

张居正-好一阵默然。然后长吁一口气,叹道:“隆庆皇帝生前比较节俭,给他制作的龙衣,价码儿最低,却也是二万两银子一套。”

“是啊,”莫文隆-瞧着张居正-沉重的脸色,谨慎答道,“下官上任杭州知府,正好给隆庆皇帝做了四年龙袍。他大行前一年,做一件便宜的,造价是八千两银子。”

“实际值多少?”

“这件龙袍只用了三千两银子。”

“造价二万两银子的龙袍呢?”

“下官方才已说过了,四千两银子。”

“四千两银子,从织造局的账上付出来!实际上只有二千两。只有二万两银子的十分之一,剩下的银子都哪里去了?”

张居正-已是十分的震怒,一拍案台问道。其实他并不是问莫文隆-,而是一腔愤懑脱口而出。莫文隆-不知端的,却以为问的是他,顿时吓得冷汗一冒,挺直了身子答道:

“回首辅大人,杭州织造局直受内府管辖,该局的账目,下官无权过问。”

“我并不是问你,”张居正-莫文隆-误解,又解释说,“我是在想,一件龙袍的造价与请银的价格之间,悬殊如此之大,怎么就没人管。”

“这个没法儿管。”莫文隆-小声嘟哝。

“为何?”

“自开国圣君洪武皇帝到如今,造龙袍的价格都高悬不下。这已成了定规,没有人去怀疑它是否合理。”

“这中间巨大的差价,难道都让钦差督造们贪墨了?”

“首辅大人没到过杭州,不知道督造的太监们日常生活是如何的奢侈.”莫文隆-愤愤说道,“这些人经常大宴宾客,炮龙烹风只当常事.西湖上最豪华的游船,就是他们织造局的。”

此前,张居正-就一直怀疑织造局用银有虚报成分,但没想到漏洞会这么大。国家税赋有限,每年人不敷出,户部恨不能一个子儿掰成几半儿花,可是,这些太监们却如此挥霍无度。太仓纵然是金山银山,这金山银山纵然堆得比景山还高,也不够这些败家子们冒额鲸吞。想到这里,张居正-脱口喊道:

莫文隆-

莫文隆-赶紧起身应道:“下官在。”

张居正-示意他坐下,又问:“仆听说,你与致仕的应天巡抚张佳胤-是同乡?”

“是。”

张佳胤-是有名的干练之臣,隆庆五年,由于仆的举荐,他由兵部职方郎中晋升为应天府尹。到任一年时间,就政声鹊起。深得地方爱戴。隆庆六年四月,因处理安庆兵变触怒了高拱-而被免职。仆主持内阁后,意欲给他复职,却不凑巧他家慈升仙,须得夺情三年。上个月他还有信致仆,言在家治《易》,颇有心得。

听得首辅如此称赞张佳胤-,作为同乡,莫文隆-亦觉脸上有光,答道:

张佳胤-是家乡有名的才子,深得士人注仰。

“他不单是才子,更是难得的循吏。”

“循吏?”莫文隆-一愣。

“对,循吏!”张居正-答得斩钉截铁,莫文隆-,你应该以他为楷模,勇于任事。

“是,下官谨记首辅教诲。”莫文隆-刚说罢这一句应景儿的话,忽然又明白到首辅话中有话。犹豫了一下,又答道,“下官待罪官场这么多年,一不贪,又不怕吃苦,惟独缺的,就是一个'勇’字。”

“而仆现在向你要的,恰恰就是这个'勇’字,”张居正-张佳胤-,目的就是启迪莫文隆-要做一个诤臣,“杭州织造局的内情,你既摸得清楚,就应该上书直谏,以张皇上耳目。”

“谏什么?”莫文隆-仓促中问了句糊涂话。

“织造局制作龙袍的工价银。”

“这……”

“有难处吗?”

张居正-扫过来的目光,火一样灼人。莫文隆-浑身不自在,畏葸答道:

“下官说过,龙袍工价银自洪武皇帝开始,就是这么定价的,都二百年了,经历了九个皇帝,未曾更易,这已成了祖宗规矩。”

莫文隆-的这段话中藏了心机,盖因张居正-出任首辅之初,第一次觐见皇上陈述自己的治国方略时,曾说过“一切务遵祖制,不必更易”.这席话登在邸报上,已是布闻天下。对当时纷乱妄测的朝局,的确起到了稳定作用。这一年半时间,张居正-的治国大略,与这句话也基本相符。因此,莫文隆-特别提出“祖宗规矩”四个字,意在提醒张居正-,这件事不可乱碰。张居正-心思通透,哪能听不懂莫文隆-的话外之音?他觉得不仅是莫文隆-,就是整个官场,都存在着不知如何审时度势掌握通变之法的问题,因此便借机阐述自己的观点:

“祖宗规矩并不是铁板一块,其中有好有坏。好的规矩,一个字都不能更改,坏的规矩,不合时宜的规矩,就得全都改掉。譬如织造局用银这种瞒天报价的做法,不仅仅是坏,简直是恶劣透顶,焉能不改?”

听这掷地有声的口气,莫文隆-知道首辅已经下定了决心,加之他平素对织造局钦差的飞扬跋扈早就心生痛恨,因此爽快答道:

“首辅欲开万历新政,下官无任欢忻。矫枉黜侈竭诚事启本是臣节。下官明日动身返回杭州,一回到府衙,就立即写折上奏。”

“你回杭州要多少天?”

“水路半月,陆路十天。”

“太晚了,”张居正-脸色露出急切的神气,“我看事不宜迟,你这就回到客栈,写好了折子送到通政司,然后再动身回杭州。”

莫文隆-不明白首辅为何要得这么急,却也不敢问。正说告辞,只见姚旷-神色慌张跑了进来,对张居正-说道:

“首辅大人,工部尚书朱衡-被人抬进了内阁。

张居正-这一惊非同不可,急忙问道:“什么,抬进来的?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他在左掖门前被冻坏了。”

姚旷-接着就把五更天里左掖门前发生的事大致讲了一遍,张居正-听罢,斥道:

“发生这么重大的事情,为何现在才来报告?”

姚旷-答:“小的也是半个时辰前才知道,因见着首辅在与莫大人谈话,就没有进来打扰。”

张居正-情急中不得细问,只对莫文隆-说:“你回去照仆说的办,要快!”说罢起身离坐,在姚旷-引领下出门迎接朱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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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衔冤昏死内阁 红颜薄命洒泪空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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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刚出门,便见次辅吕调阳-也闻讯出了值房,两人穿过走廊来到门厅,只见朱衡-被人架着,正艰难地朝前挪步。厅堂里本来就聚了不少候见的官员,这会儿都纷纷起身看热闹,一片窃窃私语声。看到两位辅臣疾步走了过来,又都吓得纷纷回避。却说朱衡-一定要拖着病身子来到内阁,原是要找张居正-吐吐冤屈泄泄疾忿,谁知一出门再遭风吹,顿时哮喘又犯了,喉咙堵得厉害,脸憋得青紫。朱禄-和另一名家仆把他搀进内阁值楼,那副狼狈样子自不待言。这会儿见张居正-吕调阳-上前迎接,一时激动说不出话来,哽咽喊了一声“首辅”,竞已是老泪纵横。张居正-忙将他请进就近的客厅,吩咐杂役把地龙烧得更暖些。

刚在客厅落坐,朱衡-就猛烈地咳嗽,朱禄-赶紧掏出手绢给主人接痰,一向讲究整洁的张居正-觉得不雅相,便别过脸去。咳嗽声才停,就听得坐在一旁的吕调阳-结结巴巴问道:

“朱大人,您、您、您这、这是怎、怎么了?”

朱衡-喝了一口侍者送上的热茶,喘气略顺了顺,劈头盖脸就来了一句:

“两位宅揆均在,老夫是来辞官的!”

张居正-因已知道了“左掖门事件”,对朱衡-的这个态度并不吃惊,但仍肃容问道:

“朱大人,您怎么突然冒出这句话来?”

“阉竖们逼着我走啊!”

朱衡-重重地戳着拐杖,花白胡须一翘一翘的。看到两位辅臣都脸露狐疑之色,朱禄-便壮着胆子插嘴说道:“咱家老爷在左掖门前冻坏了。”接着讲了事情经过。他的话音一落,一向木讷的吕调阳-已是气得五官挪位,一跺脚说道:

“岂、岂有、有此、此理,小小守门官竞、竟敢、敢耍弄朝、朝廷的股肱大、大臣,哪、哪里还、还有王、王法!”

朱衡-本就在气头上,听得吕调阳-这句话,更是血冲脑门,几乎是声嘶力竭诉道:

“我辈青青子衿,一辈子饱读圣贤之书。三十余岁列籍朝班,戴罪官场。治淮河,在田家硖截流差一点被洪水淹死。修济宁卫码头,遇着饥民造反,又差一点被乱棍打死。如今三十多年过去,老夫身历三朝,实心为朝廷办事,从不敢有半点疏忽。谁知如今到了古稀之年,反而遭此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升斗小民,穿窬之徒,尚且有尊严不可冒犯,何况我辈?古人言,鼎烹斧锉可也,但万不可受凌辱。皇城之内,午门之下,小小阉竖竟然如此放肆,老夫还要这身官袍干什么?”

朱衡-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伤心,竟颤巍巍站起来,抖索着要脱下身上的官服。吕调阳-赶紧上去阻拦,把他扶回到椅子上坐下,对张居正-激愤言道:

“首辅,国朝两百年来,还从未发生这等事情。若不严惩,朝纲何在!”

张居正-看到朱衡-强撑病体跑来内阁讨公道,心里已是十二分的同情。他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把朱衡-劝回家调养将息,听到吕调阳-书生气说话,给老朱衡-火上浇油,心里头已生了几分不快,便宕开说道:

“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嘉靖四十年,左掖门守门官假传圣旨,让御史李学道候见。当时正值盛夏,日头又毒又辣,李学道晒了两个时辰,几欲中暑:后来知道是守门官戏弄他,一怒之下,两相扭打起来,因此惊动皇上。结果是守门官受了二十杖,而李学道竟然官贬三级,外放州同。”

“这种处置有违祖制,李学道受此凌辱,为何还要贬官三级?”吕调阳-不服气地嘟哝。

“趟宦受宠,古今皆然。”张居正-叹一口气,继续言道,“唐宪宗时,元稹出使四川,途中为住官驿事,与一位宠宦发生争执,宠宦用马鞭把元稹的脸击出一道又深又大的血口。事情传到京城,非但宠宦没有处理,反而把元稹贬为士曹,一时间士林震怒。元稹的好朋友白居易上书言'中使凌辱朝士,不问其罪,而朝士先贬,如此处置,恐自今而后,踏宦出宫愈亦横暴,无复敢言者。’唐宪宗收了一大堆这样的折子,终是置若罔闻。”

吕调阳-朱衡-张居正-这一席话,都咂摸不出味道来。他究竟是想严惩肇事者还是息事宁人忍让为先?朱衡-内心中一股子失望之情油然而生,接过话茬气呼呼说道:“老夫自认倒霉,惹不起未必还躲不起?今日先来内阁照会,明日就给皇上递折子,辞官回家。”说罢站起身来,欲挪步离去。张居正-赶紧过去又把虚弱的朱衡-搀扶着坐下,好言劝道:

“朱大人千万别说气话,不谷方才所言,绝没有袒护*宦的意思。我辈都是士林中人,惺惺相惜,怎么可能与胸无点墨的阉竖们沆瀣一气?不谷之所以说了两个例子,意欲说明宦官得宠,实乃是朝士之大不幸。我万历皇帝初嗣大统,正欲革故鼎新重振朝纲:怎么能容许这等事情发生?朱大人受此凌辱,不谷虽未在场,但感同身受。不过,内官犯法,政府不能直接处理,而是由内官监直接秉断,不谷马上派员同内官监交涉。”

这一番抚慰的话,朱衡-听了心下稍安:吕调阳-趁机问道:“朱大人,有一句话也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说;”朱衡-抬了抬干涩的眼皮。

“这一个小小的左掖门守门官,为何要下此毒招整你,此中必有蹊跷。”

“是的,”朱衡-喉咙里一片痰响,费劲地说道,“事情发生后.我也仔细想过。开头以为是路票问题,老夫这么些年入宫觐见皇上,从不肯给阉竖们送什么买路钱,我知道他们恨死我了。后又转而一想,这是多年的事儿了,他们就是想整我也拖不到今日,老夫又想到可能是去年冬月左掖门新任守门官王起-向皇上奏讨门外那五间值房之事,被老夫一道折子搅了他的如意算盘,他因此怀恨在心,故选了这么个恶劣天气整治老夫。但是,一个多时辰前潘季训-到老夫舍上探望,才揭开了真正谜底。

“是何原因?”张居正-问。

“还是为杭州织造局申请八十万两用银之事,老夫拒不移文,因此种下祸根。”

“啊,竟是为这件事?”张居正-咬着腮帮骨略一沉思,说道,“今天早晨,皇上已把你的奏折发来内阁拟票,朱大人,你这道折子写得非常之好,不谷赞同你的建自……”

他的话还未完,只见乾清宫一名传旨太监已是一脚跨过了门槛。这太监并不认识朱衡-,却也不回避,对张居正-说道:

“首辅张先生,皇上让奴才前来传旨,听说工部尚书朱衡-深更半夜跑到左掖门前闹事,二品大臣如此不讲体面,究竟为何?望查实奏来。”

这名太监干巴巴地说完这几句话,便转身出门走了。被张居正-苦口婆心劝了半天情绪才稍稍稳定的朱衡-,顿时一下子傻了。张居正-想着要抚慰几句还来不及张口,只见朱衡-两手突然松了拐杖,眼白一翻,身子朝后一仰,已是直挺挺滑到了地上。

过了午时,张居正-也无心思吃饭,在值房里焦急等待朱衡-的消息。朱衡-昏厥后,张居正-一面命人飞速去请太医,一面命人赶紧把朱衡-背上轿抬回府中。新年上岁的,总不能让一个三朝元老二品大臣死在内阁。大约半下午时分,派到朱府的人才传回消息,朱衡-已被救治过来,但还满嘴呓语。太医恐再生意外,半步也不敢离开。张居正-这才心下稍安,立马儿就感到疲乏,正说打个盹儿,又有司礼监内侍前来禀报,说是冯公公-在文华殿恭默室等他,有几件事情要商量。张居正-姚旷-揪条毛巾擦了把脸,便信步走了过去。

天色还是阴沉沉的,老北风松一阵紧一阵吹得人心里头发烦。内阁与恭默室并不很远,走这短短一截子路,张居正-就感到身上冷嗖嗖的。看到他来,守值太监连忙挑帘儿躬身迎他进去,先到的冯保,也屁股离了靠椅站了起来。瞧着他笑吟吟说道:

“张先生,这北风刀子似的,您出门,咋也不带个护耳?”

“就这几步路,何必费事。”

两人寒暄着重新落座。春节歇衙半个月,如今开衙五天了,这前后将近一个月时间两人未曾谋面。乍一相见,免不了都做出亲亲热热的样子互相说些吉利话儿。小内侍摆了茶点上来,张居正-本来就有些饿,便捡了桃酥芝麻糕胡乱吃了几块。冯保看到张居正-脸上约略有些倦容,便关切地说:

“张先生,看你的样子,好像很累。”

张居正-点点头,把话引上正题:“是呀,朱衡-今天晕倒在内阁,忙得我午饭也顾不上吃。

朱衡-他咋了?”

冯保装作什么都不知,一副吃惊的样子。张居正-知道他是在做戏,也不点破,只蹙紧眉头说道:

朱衡-跑来内阁告状。

“告谁呀?”

“告左掖门值日官。”

“告他怎的?”

“假传圣旨。”

“哦?”冯保阴笑着说,“原来是为这件事,左掖门的值日官王起-大清早就对我讲了,说朱衡-发神经,深更半夜跑来说是皇上要召见他,要王起-开门。

冯保说得稀松,张居正-听了好不自在,便沉着脸说道:朱衡-三朝老臣,一向持重,没有中官传旨,他顶着北风跑到左掖门干啥?”

“是啊,老夫也这么寻思。”冯保极力掩饰幸灾乐祸的神情,讥道,“王起-王起-的说法,这事儿,原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上午,传旨太监来到内阁传了皇上的旨意,说朱衡-深更半夜跑到左掖门闹事,要仆查处此事。

“不单皇上,连太后在内,听了此事都很生气呢!”

“是谁向太后和皇上禀报的?”

“咱。”

冯公公-,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奇怪吗?”

“有啥奇怪的?”

朱衡-三朝老臣,名倾朝野,他一举一动诚为风范,没有人去他家传旨,他怎么可能跑到左掖门来呢?而且昨夜变天,北风如刀。依仆来看,肯定是有人诈传圣旨,存心坑害朱衡-

“这个人是谁呢?”

“肯定是中官。”

“张先生这么肯定?”冯保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见冯保闪烁其辞一味推诿,张居正-心里头很不受用,又不好发作,只得旁敲侧击言道:

“这件事情一旦传开,恐怕对你冯公公-不利。

“是吗?”冯保警觉地望了张居正-一眼。

“中官诈传圣旨,这是犯了欺君之罪。您是内廷总管,至少,那些乱嚼舌头根的,可以说您冯公公-管教不严。

“我回去查一查,看是谁干的。若凿实,就把他关起来。”冯保应付地说,顿了顿,又道,“张先生,你还得按皇上的旨意查一查朱衡-那一头。

冯公公-,有这个必要吗?仆敢断定,朱衡-是受害者。

张居正-说得斩钉截铁,冯保听了不对胃口却也不好争辩,借喝茶定了定神,然后说道:

“张先生,老夫今番见您,原是奉了太后和皇上之命。”

“啊,太后有何吩咐?”

“三件事情,第一是定一定皇上今春经筵的开筵日期,第二是武清伯李伟-的修坟事,第三就是为杭州织造局的用银事。

张居正-知道这三件事太后都是要听回音的,略一思索,便笃定答道:“今春的经筵,昨日就找来三名讲官议过,开筵日期定在二月花朝后一日,讲官们都在按这个日期作准备。你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武清伯修坟?”

“对,”冯保接着说,“武清伯说是在沧州看中了一块吉壤,太后让问问您,该如何定夺。”

“皇亲国戚一应勋爵的婚嫁丧葬大事,宗人府皆有定规,按规矩办就是了。”

听这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冯保就知道张居正-李伟-没有好感,只是碍于李太后的情面不作表露罢了。他本想提一提李伟-“伯”升“侯”问题,想了想觉得不是时机,故压下了这念头径直问道:

“关于杭州织造局用银事,张先生有何看法?”

一俟扯上这个话题,张居正-马上就想到上午与杭州知府莫文隆-的谈话,心里头便波涛腾涌。他知道织造局用银增至八十万两是冯保的主意,此刻若按本心来谈,肯定是一谈就崩。因此便耍了个滑头,绕个弯子反过来问冯保:

“听说孙隆-去工部办理移文碰了钉子?”

“是呀,”冯保装成局外人的样子,“据孙隆-讲,他让朱衡-轰了出来,朱衡-还就此事给皇上写了一道折子,这折子,今日早上已转到您手上了。

“是的。”

“您准备如何拟票?”

朱衡-跑来一闹,折子还来不及看呢。张居正-一句话搪塞过去。

冯保大略已猜出了张居正-的态度,便向前倾了倾身子,故作神秘地说:

“张先生,老夫在这里先给你透个底儿,李太后觉得朱衡-倚老卖老,不大喜欢他。

“是吗?”

张居正-嘴上这么应着,心里头却是起了波澜:

却说张居正-担任首辅之初,留任杨博-葛守礼-朱衡-三位老臣,其意是借助钟馗打鬼。当时人情汹汹,说是他联合冯保耍阴谋使绊子挤走了高拱-张居正-对这三位老臣礼敬有加,的确起到了“压倒群猴莫乱啼”的效果。不消半年时间,他就控制住了局势。一些犟脖子卖拐明里哼哼哈哈暗中发冷箭的刺儿头,都被他拔葱一般收拾得干干净净,贬的贬谪的谪,哪怕剩下几个,也都变成了秋风中的老丝瓜,孤零零吊在那里孤了势,终究也闹不成事了。如今在京城十八大衙门中,张居正-真个是一呼百应,指手向左没有一个官员敢向右看一眼,其威权比之素以铁腕著称的高拱-,不知又高出了多少。这种局面得之不易,皇上年幼一应国事仰赖首辅固是重要原因,但更重要的,还在于张居正-审时度势因势利导,该忍时就忍到极致,该辣时就辣到十分。他常说自己是霹雳手段菩萨心肠。霹雳手段是真,而菩萨心肠则山不显水不显让人看不出来,人们背地里喊他“铁面宰相”,可见惧怕之深。

局势既定,张居正-在推行新政振衰起隳的过程中,却又明显感到三位老臣不但不能继续发挥稳定人心的作用,反而常常因为政见不合而生掣肘。譬如说,对有着秽行劣迹的官员,张居正-要求一律严惩。甚至对那些虽无恶绩但碌碌无为平庸昏聩的官员,也大都勒令致仕,绝不允许他们尸位素餐贻误政事。负责对全国官员进行督察稽查手握弹劾大权口含天宪的左都御史葛守礼-,却觉得张居正-过于严苛。再说吏部尚书杨博-,与张居正-算是有几分私交,但对张居正-荐拔人才的“不拘一格”,也颇有腹诽。他知道张居正-锐意改革,一议既出势难收回。因此便动了归隐之意,向皇上递折子请求致仕。此举正中张居正-的下怀,但他不愿意背过河拆桥的恶名,因此在为皇上拟旨时,说的都是动情慰留的话。怎奈杨博-去意已决连连上疏,最后皇上只得应允。杨博-走后不久,葛守礼-也紧随其后递折子请求告老还乡,皇上照样谕旨慰留,如此两三个回合,最终皇上“恩准”。两位老臣归乡时,皇上颁赠盘缠并派太监登门抚慰。上道之日,张居正-亲率三品以上的在京官员全部参加盛宴送行,场面之热烈隆重,气氛之融洽动情,的确为三朝皇帝以来之仅见。这样一些表面文章,张居正-尽可能做得轰轰烈烈。给足两位老臣的面子,让他们尽享尊荣。

杨博-葛守礼-在位时,张居正-一心想着怎么与这两位“诤臣”周旋,倒把朱衡-给疏忽了。及至两位老人去职离京,硕果仅存的朱衡-一下子就到了众星捧月的地位。这朱衡-为人刻板,做事丁是丁卯是卯,谁也休想糊弄他。当年几次以右都御史的身份总理河道,治黄河淮河运河,都有可圈可点的实绩可言,因此在官场上也是受人尊敬的楷模。对他的治河功绩以及刚直不阿的性格,张居正-深为敬佩。工部衙门的事也用不着过多操心,朱衡-是一根实打实的顶梁柱。但是磕磕碰碰的事情屡有发生,时时弄得张居正-好生难堪。最典型的一件事是去年秋上,李太后忽然发下懿旨,要以自家名义捐资在涿州修一座娘娘庙。接着皇上也发了谕旨:“着工部踏勘建造。”朱衡-拿到谕旨就跑来内阁,朝张居正-嚷道:“太后既是自家捐资建庙,就不该摊到工部头上。”张居正-不急不恼,笑着问:“工部派员踏勘,有何不可?”“仅是踏勘也就好说,但谕旨上踏勘后头,还有建造两字,建造就得花大把的银子,谁出这个钱?近年财政空虚,太仓里银钱匮乏,这一点,你当首辅的比我更清楚。工部正常开销尚且不能保证,眼看春汛就到,但几处河道的修整因缺银两尚不能竣工,哪里还有一两银子的闲钱,去建这座无关国计民生的娘娘庙。”朱衡-所说都是实情,说句本心话,张居正-对李太后笃信佛教好做功德也是很有意见,心中始终不肯判一个“肯”字。但他从不表露,每次懿旨一出,他总表现出十二分的热情。这次皇上“着工部踏勘建造”的谕旨,还是由他亲自票拟。他的本意是先不让李太妃拿钱,让工部派两个人去涿州选址,再绘制图样,待图样确切再做预算。这一应事体进展的快慢,还不由工部掌握?你慢悠悠磨蹭半年拿出个图样来,再送呈李太后审定,不满意还得修改,这一来一去不又过去了几个月?真正动工修建最快也是明年的事情了。到那时,国家财政好转,哪里还挤不出几万两银子来?张居正-用意在一个“拖”字,偏朱衡-死脑筋猜不透首辅的心思,一口咬定没有钱就决不办事。若是户部兵部刑部的事情,张居正-也就把自己的心思明说了。对这位朱衡-,他就不便掏心窝子说实在话,只能暗示。但朱衡-认死理决不肯变通。闹过内阁后,他还亲自给皇上写折子,力陈工部经费奇缺实难从命,惹得李太后老大的不高兴。亏得张居正-想出办法把原属内官监管辖的京城宝和店划到李太后名下。这宝和店专为采购宫内日用货物,一年收入有十几万两银子,李太后拿到了这个店,就解决了每年的香资施舍问题。这么做虽然有假公济私之嫌,但毕竟一劳永逸解决了大问题。有了这笔收入,李太后也就不好意思让别人替她捐资做功德了。自这件事情发生后,张居正-就动了心思想把朱衡-的工部尚书换掉,但一时找不到恰当理由,这事儿就这么拖着。这次左掖门事件的发生,倒是为他撤换朱衡-提供了良机。但事情并非想像的那么简单,关于杭州织造局扩增工价银一事,张居正-心里头也是十分的反感。其因有二:一是觉得司礼监不与工部商量单方面定下经费,这样做不单有违祖制,而且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历来宦官干政,有哪个不是从小事上试探?一俟如愿以偿,接下来就是得寸进尺有恃无恐,最终弄得朝局大乱;第二是工价银突然增幅这么大,稍加分析就推断得出,这是冯保利用李太后爱子之心而又不谙织造内情,故狮子大张口,好从中捞取大把的银子。这事情若发生在别人身上,张居正-早就使出了霹雳手段,但对冯保,他却不能不谨慎从事。秉持朝纲者若不懂投鼠忌器的道理,一味意气用事,到头来不仅祸及其身,且社稷寻亦覆败。因此,对处理这件事的分寸感的把握,张居正-心中有数。最终,这件事情的圆满解决.他必须达到两个目的:一是朱衡-离任致仕,二是杭州织造局的用银额度必须大幅降低……

张居正-闷葫芦似的坐在那里想了半天,冯保枯坐难挨,正没排遣处,忽然一名小内侍冒冒失失地从外头闯了进来,冯保认出这是李太后身边的管事牌子王三9个人物,便问他:

“你跑来干吗?”

王三向两位大人行过参见之礼,然后垂手说道:“老公公,太后让奴才来传个话儿。”

“说吧。”

“宫里头钟鼓司的那些戏文,太后都听腻了,她老人家听说京城里头有个叫张九郎的,一张嘴有绝活儿,叫得出百鸟投林,便要老公公安排张九郎进宫表演。”

王三说完就走了,冯保瞄着他的背影一笑,对刚刚回过神儿的张居正-说道:

“张先生,老夫不能在此久坐了,太后要听张九郎的口技,老夫这就去安排。”

“啊,张九郎的口技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未曾听过,”张居正-目光幽幽一闪,笑道,“太后倒是满会欣赏。”

冯保已是起身要出门,临走留下一句话:“张先生,别看太后闲,唯其闲着,她才有工夫琢磨事儿。她想办的事,任谁也不敢违拗。”

出得恭默室走回内阁,张居正-一路上品味着冯保的话,他听出了其中的提醒,更听出了其中的威胁。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了《礼记》中的一句话:“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回到内阁,早已过了散班时辰。他对守候在此的轿班班头说:

“去积香庐。”

从紫禁城到泡子河边的积香庐,少说也有十几里路,张居正-散班后乘轿来这里,走了三分之二路程天色就已黑尽,随行护班点了四盏气死风的油纸大红西瓜灯探路,一路熙熙攘攘,戌末时分才来到积香庐大门前。

自从玉娘-住进这里,张居正-就会隔三岔五到这里来与她幽会,有时也在这里会见知己至交处理公务。因此,本已闲置多年的积香庐忽地又热闹起来。出于安全考虑,五城兵马司也为这里增派了守护兵士,一天到晚戒备森严,普通庶民下层官吏想偷窥一眼都不可能。

张居正-在门口的轿厅里下了轿,负手绕过照壁,踱步到山翁听雨楼。一大帮侍应在楼门口已是垂手肃立多时,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伸地恭迎,人堆儿里唯独不见玉娘-张居正-来到一楼花厅里坐下,问跟在他屁股后头进来的积香庐主管刘朴-

玉娘-?”

“在楼上,”刘朴-毕恭毕敬回答,“要不,下官派人去喊她下来。”

“不用了。”

张居正-说着又起身步出厅堂,踏入帘幕深深的回廊,在尽头处转折上楼。自玉娘-住进这山翁听雨楼,积香庐中一应男侍再没有上过楼来。玉娘-的起居照应,一概由当年王篆-赠送的两名婢女负责。至于楼上一应打扫布置事宜,则由刘朴-新招的几名粗婢管领。张居正-一心想看看玉娘-这会儿呆在房子里干些什么,所以上楼时蹑手蹑脚生怕弄出响动来。山翁听雨楼造得既恢弘又精巧,沿着装了雕栏隔扇的曲折花廊,这二楼大大小小也有十几间薰香密室,玉娘-住在顶头儿一间名叫萃秀阁的房子里,这是二楼最大也是装设最为华丽的一间,它三面环水一面环山。当然,这山不是天造地设的丘山,而是造园大家纪诚叠出的黄石假山。山高盈丈,峻峭凌云,再加上芭蕉修篁衬映,倒也透出几分江南的山林之美。那三面之水,也不是一览无余的浩茫,曲桥小榭,蟹屿螺洲,莫不错落有致。所以,置身在萃秀阁中,犹如身在画图美不胜收。张居正-走到萃秀阁前,门虚掩着,他并没有急着推门进去,而是借着梁间垂下的宫灯,看了看门两旁那一副板刻的对联:

红袖添香细数千家风月

青梅煮酒笑看万古乾坤

这副对联是他新写的,原先挂着的一副是“爽借秋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他嫌这对联太过闲雅,有点与鸥鹭为盟的名士气,便把它撤了下来,亲撰一副换上。站在门前的张居正-,一看到那“红袖添香”四字,一股子温婉之情便自心底油然而生,他侧耳听了听,门内竞无动静,便轻轻地把门推开,屋子里黑灯瞎火悄没声息。

玉娘-张居正-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没人应声.

“小燕儿。”张居正-又喊了女婢的名字。

“哎!,

脆脆的一声答应,小燕儿从另外一间房子里跑出来。见到张居正-,她忙行礼。

玉娘-?”张居正-问。

“她在房里呀。”

小燕儿探头一看房内一片漆黑,便赶紧把灯掌上。借着摇曳的灯光,张居正-这才看清,玉娘-一动不动坐在梳妆台前。

玉娘-,你怎么了?”

张居正-一声惊问,快步走过去,只见玉娘-泪流满面,手上还拿着一条白绫。

“小姐!”小燕儿也惊叫起来。

张居正-伸手制止她并让她退了出去,他看到玉娘-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便走到她身后站定,轻抚着玉娘-的香肩,柔声问道:

玉娘-,你究竟怎么了?”

玉娘-稍微抖动了一下,仍没有说话。

“谁欺侮你了?”张居正-又问。

玉娘-摇摇头,突然手拿白绫一蒙脸,嘤嘤地哭出声来。

玉娘-这一反常的表现,弄得张居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三天前他离开这里的时候,玉娘-还有说有笑。怎么就突然变样儿了呢?张居正-也不知怎么解劝才好,这时,他突然瞥见梳妆台上放着一张纸,便伸手拿过来看,原来是一张签文,上面写道:

第三十五签 陌头杨柳 下下

离巢燕子任翻飞

唤尽东风总不回

暮鼓晨钟憔悴甚

年年空盼旅人归

一看这签文的式样,张居正-就知道是吕公祠制作的。传说吕公祠求签极为灵验,三年一度的会试期间,许多士子都去那里卜问前程。张居正-当年参加京试之前也被同伴拉着去求过一签,在他看来,都是些模棱两可的话,看过也就忘了。现在听到玉娘-哀哀欲绝的哭声,他似乎知道了原因,便俯下身子,附在玉娘-耳边低声问道:

玉娘-,你去了吕公祠?”

玉娘-点点头,仍止不住抽泣。张居正-哪里知道,玉娘-心中的凄楚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化开的。却说前年秋天被王篆-从窑子街搭救出来住进了积香庐后,玉娘-就很少出去过。起先是因双目失明行动不便,后经过太医精心调治,半年后眼睛复明,又继续服了一些时间的药,双眼终于完好如初。这期间,张居正-经常来看望他,嘘寒问暖调羹问药,心细如发极尽温柔。这一份殷勤,终于消除了玉娘-心中的芥蒂。相处久了,她慢慢品出了张居正-的魅力所在,这位声名显赫威权自重的宰魁,外表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内里却激情如火柔情似水。他的刚烈冷酷的一面,在玉娘-面前很少表露,玉娘-所看到的,是他看着她梳妆时的怜爱的眼神,是他在酒帘上行令时那种孩子式的狡黠……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玉娘-张居正-的感情也在起着微妙的变化。起初她只是不排斥他,慢慢地她爱上了他,接着她便身心投入地爱他,到后来,也就是现在,她已是一天也离不开他。她认为“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句诗是天底下最不通人情的诗,相爱的人,如果不朝朝暮暮厮守,那还叫什么样相爱!遗憾的是,张居正-并不能每天来积香庐陪伴她。每逢张居正-来,她快乐得像一只蝴蝶,迷不知终其所止;张居正-不在的日子,她是碧海青天夜夜心,独守香闺慵懒无语。恨只恨相见日少分手时多,短暂欢娱换来长久离别。更多的夜晚,她只能把无穷思念化在凭栏的远眺或者绕指的琴弦中……这两日张居正-没来,她便感到百无聊赖,一腔怀春的幽绪无从排遣。今天大清早儿起来,看到昨日还晴朗的天忽地就变了,心里头便生了惆怅。今天是她十八岁的生日,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在积香庐里,从主管刘朴-到一般佣人,谁见了她都是满脸堆笑曲意奉承,但她知道这都不是真情表露,他们是害怕张居正-的威权而不得不这样做。常言道,每逢佳节倍思亲,一想到自己十八岁的生日形单影只,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不免悲从中来。一个人坐在房子里胡思乱想,忽然记起有人说过吕公祠的神签灵验,这吕公祠与积香庐隔不太远,都在泡子河边,便心血来潮要去吕公祠求签。吃过午饭,在两位女婢的陪同下,她乘轿来到吕公祠中,施了香资之后,她在老道人的安排下摇起了签筒。她心中想的是婚姻之事,她希望张居正-能够明媒正娶,一顶花轿吹吹打打把她迎进大学士府中。但是,当她看到那一只竹签落地,老道人按竹签的标号给了她这一纸签文时,她当时就傻了。回到积香庐的萃秀阁中,她忽然产生了人生如梦物是人非的感觉。如果说以往她已朦朦胧胧地感到红颜薄命,那么现在看到这签文,她才如此真切地触摸到痛苦。整整一个下午,她把那张签文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她想了很多很多,她忽然觉得,她与张居正-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一场爱情,倒不如说是一场游戏。她爱他却得不到他,年复一年,她只能在暮鼓晨钟里憔悴,对于一个痴情少女来说,还有什么比“年年空盼旅人归”更能折磨人呢?思来想去,她已是万念俱灰,再加上生日的冷清,喑喑哑哑的天色也似乎是一种暗示。她陡然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她从柜子里翻出一条白绫,想用它悬梁结束生命,可是在付诸行动之前,她的心中又挂牵着她所钟爱的人,她希望他此时此刻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为她哼起在她江南老家每逢生日亲人们就会唱起的那支小调“阿侬小小,阿侬娇娇……”就在这揪心揪肺一脚踏生一脚踏死的煎熬中,她等待的那一个人突然出现了,一听到他沉稳且又充满魅力的声音,她再次泪流满面。

看到玉娘-的眼泪像不断线的珍珠,张居正-掏出手绢轻轻替她擦拭,低声问道:

玉娘-,你为何要去吕公祠抽签?”

玉娘-咬着嘴唇,好半天才哽咽答道:.“问姻缘。”

张居正-这才明白玉娘-为何伤心,他心里格登一下,连忙说:“吕公祠的签不灵验。”

玉娘-的声音充满哀怨:“全北京的人都知道吕公祠的签灵验,就你说不灵验。”

张居正-苦笑了笑,认真答道:“若是问功名前程,吕公祠的签倒还有几分准头,若论婚姻家事,吕公祠的签真的不灵。”

“哪儿灵呢?”玉娘-眼中忽然射出一丝期望。

“香山寺。”见玉娘-满眼疑惑,张居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疼地说,玉娘-,你想出去求签,也该选个好日子,今天北风这么大,还不把你冻坏了。

玉娘-一听这体恤话儿,顿时心头一热,丢了手中的白绫,一把扑到张居正-的怀中,双手捣着张居正-的胸口,用她那好听的吴侬软语哭道:

“老爷啊老爷,今天是奴家的生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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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笑间柔情真似水论政时冷面却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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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一个时辰后,张居正-玉娘-下得楼来,但见到处张灯结彩一片节日气氛。皆因张居正-听说今天是玉娘-的生日,连忙传令刘朴-赶紧把山翁听雨楼装点起来。他在楼上与玉娘-软语温存,嘴儿舌儿地说着体己话儿。却是苦了楼下的刘朴-,巴巴急急一会儿跑进门里,一会儿跑出门外的张罗。元宵节过去了六七天,才收捡起来的各色彩灯又都捣腾出来尽行挂上。亏得皂隶仆役都是熟手,做事快手快脚忙而不乱,也就大半个时辰,便把山翁听雨楼布置得水晶宫一般,特别是楼下大厅,红纨绿绮火树银花,端的是天上宫阙瑶池气象。尽管那一支下下签给玉娘-心中投下的阴影一时还难以除尽,但乍一见到这股子隆重热闹的气氛,特别是有张居正-陪侍在侧,心中已是十分陶醉。为了表示亲热,张居正-一改平日的矜持,竟当着一应仆役的面,拉着玉娘-的纤纤玉手,并肩款款步入膳厅。张居正-来之前,晚膳就已备下,但那已是不作数了。承张居正-之命,厨役又重新作了一席玉娘-最喜欢吃的淮扬大菜。只是这等丰盛的生日晚宴,除了张居正-玉娘-,断没有第三人前来叨光,侍应都退到门外恭候应差。两人人席对面而坐,张居正-亲自执壶,把已温热的绍兴极品黄酒女儿红斟满两杯,然后双手擎起一杯,动情言道:

玉娘-,这一杯酒,我俩同饮。

“为何?”玉娘-撒娇地问。

“为祝贺你的生日,更为了白居易写下的那两句脍炙人口的诗。”

“哪两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

玉娘-浅浅一笑,香腮上露出两只好看的酒窝儿,她梦呓般说了一句:“多谢老爷。”也双手拿起酒杯与张居正-一碰,一仰脖子饮了。

酒过三巡,玉娘-已是微醉,红晕飞腮更显妩媚,借着酒力,她向张居正-丢了一个媚眼,俏皮地问:

“老爷,听人说你是铁面宰相?”

“你是不是说我寡情?”张居正-笑着反问。

“我不知道。”玉娘-也嬉嬉笑了起来。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张居正-瞅着玉娘-脸上那一对好看的酒窝儿,不免心旌摇荡,谑道,“人上一百,种种色色,因禀赋、地位、才情各不相同,这男欢女爱的形式,也就因人而异。”

“有哪些不同?”玉娘-觉得新鲜,便追问道。

“在不谷看来,这男欢女爱,分有四种境界。第一种游龙戏凤.这是天子的境界。”说到这里,张居正-突然朝玉娘-一挤眼,神秘地问,玉娘-,你知道奴儿花花么?”

玉娘-想了想,答道:“听说过,她是一个波斯美女,是被鞑子进贡来的,她一来就成了隆庆皇帝的心肝宝贝,后来不知为何突然死掉了:”

张居正-生怕玉娘-联想又生伤感,连忙评价道:“这隆庆皇帝与奴儿花花之间,就叫游龙戏风。龙凤之戏,只能发生在皇帝身上。”

“那么你呢,首辅大人?”玉娘-含情问道。

“我嘛,”张居正-“唱”儿饮了一杯酒,半是自负半是调侃地说道,“或可列入第二种境界。”

“什么叫第二种境界?”

“怜香惜玉。”张居正-一字一顿答道。

“怜香惜玉,”玉娘-立刻联想到自己,不由得眉头一蹙,叹了一口气言道,“奴婢在南京时,曾听说过一副对联,上联是'人曾作僧,人弗可作佛’,下联是'女卑为婢,女又可作奴’。首辅大人,您说这副拆字联好么?”

张居正-理解玉娘-的自卑感,立马儿答道:“好什么呀,这都是一些无聊文人的游戏之作,不值一提。”

“可咱玉娘-实实在在就是一个奴婢呀。

玉娘-眼眶里又噙满了泪水,张居正-下意识看了看门外,隔着帘子倒也看不见什么,但他仍心生顾忌,压低声音说道:玉娘-,你不要在这些称谓上计较,嫔妃们在皇上面前也自称奴婢,你说,她们是奴婢么?一笑百媚生的杨贵妃,在唐明皇跟前,也自称奴婢;绝代佳人西施,在名相范蠡面前,也是以奴婢自称。可唐明皇与范蠡,从没有把自己的意中人当成奴婢来看。”

张居正-言词恳切,玉娘-听了好不感动,她强忍眼泪,不好意思地说,“我这是怎么了,人不争气,眼泪也不争气。”

“世上动情之物,莫过于女子之泪也。”张居正-今晚上铁定了心要逗玉娘-开心,因此尽拣好听的话说,玉娘-你这一哭,我这心里头,就结了老大一个疙瘩。

“这是为何?”

张居正-拈须答道:“不谷政事繁杂,一入内阁,就忙得像转磨的驴子,片刻也不得歇息。因此不能常常来看你,让你一个人独守寂寞,惭愧惭愧!”

看着张居正-痛心疾首的样子,满怀春梦的玉娘-怎不感动非常!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竟起身离席走到张居正-跟前,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火辣辣地亲了一口。

张居正-顿感全身酥麻,他趁势把玉娘-揽进怀中,笑道:“这一吻千金难买,来,再来一个。”

“你要我偏不给,”玉娘-淘气劲儿上来,竟咯咯地笑个不停,闹够了又娇声说道,“老爷,你方才的话还未说完,这男欢女爱的第三种境界是什么呀?”

“第三种境界嘛”,张居正-心思还未完全收拢,用手摩挲着玉娘-嫩白白的脸蛋儿,色迷迷地说,“就是寻花问柳。”

“寻花问柳?”玉娘-一双杏眼扑闪闪地,仰着脸说,“比起怜香惜玉来,这寻花问柳就差了一大截了。”

“对呀,墨客骚人,大都如此。宋朝的词人柳永,是寻花问柳的代表人物:此人非经邦济世之才,却是眠花宿柳的高手。'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样的词,除了他,还有谁做得出来!这柳永不是一个好官,却绝对是一个多情种子。传说他死时,前来送葬的都是青楼歌妓。”

“老爷不喜欢寻花问柳之人?”玉娘-用手梳理着张居正-黑得发亮的长须。

“不喜欢!”张居正-回答干脆。

玉娘-不吭声,过一会儿才问:“那第四种境界呢?”

“偷鸡摸狗。”

“偷鸡摸狗?”玉娘-噗哧笑出声来,嗔道,“这叫什么境界,羞死人的:”

张居正-浅浅一笑,用指头轻轻戳了一下玉娘-脸上的酒窝儿,说道:“大凡偷鸡摸狗之人,都是市井无赖,看中良家妇女就百般勾引,此乃人渣也。”

“老爷所言极是,”玉娘-挣脱张居正-的怀抱,抚了抚云鬓,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扳着指头说道,“四种境界,把你们男人的种种世相都概括尽了。老爷是真正的怜香惜玉之人,可惜奴婢却没有冰清玉质,老爷错爱了。”

张居正-盯着玉娘-,温存地说:“偌大京城虽然美女如云,但玉娘-你是一花独秀。说句丢丑的话,不谷第一次在京南驿见到你,就为你的美色与才艺倾倒。

张居正-此话并非戏言。还有一种感觉他不便说出,那就是他与玉娘-第一次共拥香衾,才知道玉娘-是一位处子,温温婉婉尽显羞态。此后,只要与玉娘-同床共枕,就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种令人魄荡神驰的特殊香味。容貌如花,肌肤如雪,香气如兰,只要和她在一起,张居正-无不激情澎湃,如醉如痴。每每在积香庐得了幽会的乐趣,回到内阁处理公务,他就格外显得精神饱满。

大概是因为评价太高了,玉娘-不敢相信,问道:

“老爷真的这么看?”

“君子无戏言。”张居正-目光如火,说话如同发誓。

“奴婢何德之有,蒙老爷如此眷顾!”

玉娘-想到那只下下签,心里头不免又闹起别扭。张居正-看到玉娘-脸色又有异样,正想着如何弄点噱头调和气氛,忽听得帘子外头有人清咳一声,轻轻叫喊了一声:

“老爷!”

张居正-一听是管家游七-的声音,顿时脸色一沉,心想这呆头鹅怎地这么不知窍,偏在这时候来扫他的兴头。才说要拒,又怕他有要紧事禀报,便不情愿地喊他进来。

游七-双手小心翼翼地抱了一只青花瓷壶进门,看他唿嘘嘘的样子,一身寒气还未除尽。张居正-玉娘-的事倒也没有瞒他,管家是主人的一条狗,想瞒也是瞒不住的——这也是游七-敢来的理由。游七-一进门便冲着玉娘-巴结地一笑,然后往角落里站。

“你抱的什么?”张居正-问。

游七-答道:“奶子,冯公公-派人送来的奶子。”说着就把那只壶搁到膳桌上。

张居正-这才想起,今日一大清早,奶子府提督太监亲自带着两名小火者到他家来送奶子,言明这是冯公公-的关照,从此每天早晚各送一壶。他让提督向冯公公-转致谢意。下午在去恭默室的路上,他还想着就此事当面向冯保表示感谢,谁知一谈事儿就把这给忘了。他伸手摸了摸壶,还是热的,便问道:

“你是专门送这个来的?”

“不是,小的有一件要紧事要向老爷请示,顺便就把奶子带了来,刚用开水烫过,还是温的,老爷现可享用。”

游七-嘴中说着老爷,眼睛却睃着玉娘-张居正-吩咐婢女拿来两只干净瓷杯,把奶子倒上,递了一杯给玉娘-,调侃地说:

玉娘-,这是醒酒汤,你喝一杯。

玉娘-接过,一看满杯乳白,水不是水蜜不是蜜的,嗅又嗅不出味儿来,便问:

“这是什么呀?”

“你喝下,我再告诉你。”张居正-笑道。

“你不说,我就不喝。”

玉娘-骨嘟着小嘴,假装生气,张居正-也不答话,只闷头喝下自己的那一杯,咂着舌头赞道:

玉娘-,这是真正的玉液琼浆,你快尝尝。

玉娘-看着张居正-惬意的样子,将信将疑抿了一口,小嘴一噘嗔道:

“什么琼浆玉液,不过是牛乳嘛。”

“牛乳,牛乳有这好的味道?”张居正-故意大惊小怪,“你再品一口。”

玉娘-并不品,只偏着头问:“那你说是什么?”

“奶子!”

“什么奶子?”

“人奶嘛。”

张居正-说罢,朝玉娘-挤了挤眼,哈哈大笑起来。游七-极少见到主人这么开心过,也在一旁陪着谄笑。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看到一个长髯过腹的大男子津津有味地嘬奶子,这本身就很滑稽,再加上他们又这么肆无忌惮地大笑,玉娘-便觉得张居正-这是故意调戏她,顿时脸红得像熟透的樱桃,眼底眉梢便生了一些怒气,于是气鼓鼓斥道:

“你们男人,都是些邪货篓子,正儿八经的人,哪会动这等歪心思!”

玉娘-这一骂,张居正-只得佯笑,倒是游七-站出来帮主人打圆场,笑道:

“玉姐儿,你这话可就差了,你知道我泱泱中国,亿万生民,最有资格嘬奶子的,是谁吗?”

“你说是谁?”玉娘-白了他一眼。

游七-陶醉地说:“第一是皇上,第二就该是咱家老爷,当今的首辅大人了。”

“是吗?”

“京城里专有一个奶子府,养了一大批奶妈,这些奶妈都是万里挑一选上来的。”

“这么说,皇上与首辅都成了婴儿了。”

“是啊,惟其婴儿,才能备受呵护嘛。”

游七-摇头晃脑,口气中满是炫耀。张居正-看他扯远了,便收回话题问道:

“你还有何要紧事?”

经这一问,游七-才想起此行目的,赶紧说明原委:却说五天前,荆州府知府赵谦-【10个人物派了个姓宋的师爷来京,他是乘马车来的,随车带来十几个沉甸甸的大礼盒儿,都是荆州特产。还带了一大筐一色两斤多重的大鳖,说是从江陵县海子湖中捞上来的。张居正-喜欢吃红烧鳖裙,做出一碗鳖裙来,少说也得一二十斤鳖。张居正-常说,最美味的鳖裙还是家乡海子湖的,故从江陵来的人,都会带大鳖给他。这宋师爷寻到张大学士府卸下礼盒儿,即向游七-说了来京公干。他的东家赵谦-已联络湖广一帮热心官员,凑了一万多两银子要给张居正-在荆州城中修建一座大学士牌坊,如今工程过半,特来恳请首辅本人向皇上讨下御笔,题一个大学士匾。当时各地修牌坊成风,走百十里官道,少说也见得上十几座牌坊。在外取得功名的人,都想在家乡建造一座纪念性的建筑以资显耀。赵谦-的想法并非别出心裁,而且又是帮张家做功德。游七-觉得是件好事,便应允了宋师爷的请求,让他觅店住下等消息。一连几天,张居正-要么不回家,要么回家很晚,除了厅堂会客就是书房训子,竞找不到个说话的机会。宋师爷又催得紧,每天过张大学士府来讨信。今儿下午又来了,说是明日就得返程,无论如何得带个实信儿走。游七-这才急了,觅了轿子赶到积香庐来。

本来逢场作戏一门心思要讨玉娘-欢心的张居正-,听完游七-的陈述,当即就沉下脸来。历来,他把光宗耀祖视为卑污心理,因此对建牌坊一事大为不满。隆庆二年他升任大学士后,湖广道官员里头就有人倡议为他修牌坊,他都一一婉拒,谁知这个赵谦-又旧事重提,且还筹集了巨额银两。当年,赵谦-在江陵知县任上与他通过信,后来,家父也常常来信夸他干练会办事,因此在他荐举下,赵谦-于隆庆五年升为荆州府同知,去年又趁着地方官员调整的机会,再次将他从同知任上迁升知府。谁知这个赵谦-这般不对心性,竞弄了这等烂污事来烦他。

“牌坊已经开工了?”张居正-问。

“宋师爷说,只怕都快建好了。”游七-答。

“简直乱弹琴,”张居正-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谁让他筹集银两来着?知情的知道这是他赵谦-自作主张,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我张居正-授意的,这是往我脸上抹黑的事。你回去告诉钱师爷,让他转告赵谦-,立刻把那牌坊拆掉。

“是。”

游七-挨骂惯了,倒也不觉得难为情,朝玉娘-点点头,躬身退了出去。

一桌子菜早就凉了,好在两人早已酒醉饭饱,正准备撤席离去,刘朴-又进来禀道:

“大人,光禄寺丞李大人来访。”

“到了吗?”张居正-问。

“已在厅堂里候着。”

张居正-转身对玉娘-说:“你先上楼歇息,我见过客人就来。”

“不要太久了,奴婢等你。”

玉娘-含情脉脉瞟了张居正-一眼,已是含了几分醉意,袅袅娜娜上楼去了。

张居正-踅过客厅,只见光禄寺卿李义河-,已先自在那里坐定了,见他进来,又忙着站起,指着头上璀璨的宫灯笑道:

“叔大,这楼里又弄得喜气洋洋的,怎么,又过一次元宵节了?”

张居正-李义河-既是荆州府的小老乡,又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同榜进士,属于那种可以掏心窝子说话的密友,他与玉娘-的事也没有瞒他,于是答道:

玉娘-今天生日,凑个兴,热闹热闹。

“啊,应该应该,”李义河-嘻嘻哈哈谑道,“没想到首辅年过五十,却大交桃花运,这玉娘-二八佳人,真乃无上妙品。

“什么二八佳人,现在是二九佳人了。”张居正-赶紧转移话题,指着李义河-肥胖的身躯,笑道,“三壶兄,几日不见,看你又胖了一圈。”

三壶是李义河-的绰号,他是茶壶酒壶尿壶一样都不能缺。且胃口极佳,一上席面就舍不得放筷子,所以胖得喘气儿都难。前年张居正-实行京察,撤换了一大批京官,他把李义河-从湖南按察使任上调来北京,一时间没什么好位子可以安顿,便给了他一个工部左侍郎的职衔,实际任职光禄寺卿。这光禄寺专管皇上的宴会与颁赐给百官的酒食,比起六部衙门来,是个闲差。但好歹从地方官变成了京官,且还列班“小九卿”,李义河-心中觉得这安排不算太好,但也说得过去。何况他本是一个饕餮之徒,当一个专管吃喝的光禄寺卿,倒也十分实惠。张居正-说他又胖了一圈,便含了这层意思。李义河-虽然有心计,但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哈哈三个笑的随和人,对张居正-的调侃,他用浓重的应城乡音答道:

“叔大兄,若不是老朋友,我真怀疑你是在故意整我。”

“此话怎讲?”

“光禄寺管什么的,不就是吃喝吗?一闻到肉香酒香,我焉能忍住不吃?”

“看你这肚皮,好像怀了龙凤胎,你累也不累?”

“累呀,”李义河-哭丧着脸,双手搂着腆得高高的肚皮诉起苦来,“每天回家,我就跑到磨房里去,卸下驴子,自己顶上去转磨儿,一转一个时辰,累得身架散了箍,可就是瘦不下来。”

李义河-天生大嗓门,加上夸张的表演,逗得张居正-捧腹大笑:笑够了,才问道:

“幼浚兄,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今天又有什么事来烦我?”

“为朱衡-的事,李义河-顿时收了笑意,换了一副面孔说道,“下午,刘炫-前来找我。

刘炫-【11个人物是隆庆五年进士,那一年的主考大人是张居正-,按士林规矩是刘炫-的座主,加之刘炫-通籍后外放荆州府嘉鱼县当县令,又在张居正-的老家干过两年,因此张居正-对他甚为器重,去年将他调来北京,升任为工科给事中,当上了口含天宪的言官。

“他来找你做什么?”张居正-问:

朱衡-被中官骗往左掖门挨冻的事,在京城各大衙门已是吵得沸沸扬扬。很多官员都替朱衡-打抱不平,刘炫-也是一个。

“他想怎么办?”

“他想写一道弹劾折子呈给皇上。”

“弹劾谁呀?”

“冯保。”

“啊?”张居正-眼眶里闪过一丝惊诧,旋即问道,刘炫-为何就能认定,是冯保要整朱衡-?”

刘炫-说他有铁证。

“什么铁证?”

“他有一名小老乡,也是一名太监,叫贾水儿12个人物。在尚衣监管事牌子胡本杨-手下做事,他说昨日夜里胡本杨-从冯保府中回来,长吁短叹睡不着觉,便拉着贾水儿喝酒聊天,看到变天了,胡本杨-就唠叨着说,朱衡-大司空这大一把年纪,若弄到左掖门,会不会出人命?一边说,一边还骂吴和-做事阴损。贾水儿当时并不明白胡本杨-说话的意思,还以为他是喝醉酒说胡话,至到朱衡-出了事儿,他才知道整朱衡-吴和-的主意,而且是在冯保家定下的。

“这么重要的事情,贾水儿怎么可能告诉刘炫-?”

“这个我没有细问,但这大的事,刘炫-决计不敢乱说。”说到这里,李义河-咧嘴一笑,用嘲讽的口气说道,“这刘炫-是个人精,他说,若是中官把他骗到左掖门,他保证冻不着。

“是吗?”张居正-心不在焉应了一句。

李义河-坐在那儿已是喝干了两壶茶水,这会儿又让侍应续满一壶,咕了几口,接着说道:

刘炫-是工科给事中,工部尚书出了这大的事,他不能不管,下午他去朱衡-府上探望,问明朱衡-去左掖门走得太急,只穿了丝棉袄子,这哪儿能抗北风啊。他说,他从小就知道,御寒得穿兽皮袄子。而且,兽皮也有分别,若是羊羔儿皮,抗寒可抗到二更,狐狸皮袄子可抗到三更,最冷的天莫过于四更五更,若想抗过去,就得穿貂鼠皮的袄子。一听这席话,就知道刘炫-是官宦人家长大的,不懂生活的艰难。朱衡-虽然贵为大司空,平常却节俭得很。一件貂鼠皮的袄子,得五六十两银子,他哪里舍得……”

李义河-杂七杂八说了一大堆,却发现张居正-根本没有听他的。而是闷坐在那里皱着眉头想心事,也就把话头打住。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侍应又提着铫子推门进来续水,带进一阵风来,吹得宫灯略略有些晃动,摇曳的灯光让张居正-猛然惊醒,他揉了揉眼袋,问李义河-

“你怎么不说了?”

“你不听,我说它干嘛。”李义河-回道。

张居正-笑一笑算是致歉,说道:“不谷方才在想,这刘炫-获得的情报固然重要,但究竟如何处置,尚须三思而行,你方才说,刘炫-已去过朱衡-府中了?”

“是:”

“他把贾水儿的话告诉了朱衡-?”

“没有,”李义河-打了一个茶嗝,舔了舔嘴唇说道,刘炫-一心想写折子制造轰动,哪会先泄了这天大的机密!”

“这还差不多,”张居正-自言自语地点点头,接着又问:“幼滋兄,刘炫-找你讨见识,你如何回答?”

“人家哪里找我讨见识,”李义河-苦笑了笑,“他是想通过我探探你首辅大人的口气。”

张居正-的眼神里又恢复了那种不容抗拒的自信,他望着李义河-,一本正经地说:

“事关重大,不谷想先听听老兄的高见。”

“我嘛,”李义河-略顿了顿,爽然答道,“我支持刘炫-写这道折子:

“理由呢?”

“理由有二:第一,阉党无视朝廷纲纪,诈传圣旨,将大臣体面视如敝屣,此风不杀,万历朝就开了危险先例。长此下去,阉党乱政,我辈士人岂不沦为刀俎下之鱼肉?第二,你叔大兄早就讲过,自今年始,要推行财政改革。这财政改革无非两条,一是开源,二是节流。内廷绕过工部申请杭州织造局用银,竞高达八十万两,这不但没有节流,反而是狮子大开口。如果不向皇上说明事体取消增额,你的财政改革,恐怕就只能胎死腹中了。”

李义河-说话如竹筒倒豆子,张居正-听罢摇摇头,回道:“诈传圣旨与杭州织造银是两回事,不能扯到一起。”

“怎么是两回事?”李义河-据理力争,“如果不是朱衡-拒不移文,阻挠织造局用银增额一事得罪了冯保,阉党们怎么会出此毒招整他。

李义河-振振有词,除了激愤却没有独立见解,张居正-便拿话“刺”他:

“幼滋兄,你在官场呆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还像那些青年士子,说话意气用事。”

李义河-一时揣摩不透张居正-的心思,咕哝道:“意气用事也并非全是坏事,人心中存一点意气,才不至于失了读书人根本。叔大啊,恕愚弟直言,我看你举棋不定,心中定有难言之隐。”

“什么难言之隐?”

“你是怕得罪冯保。”李义河-口无遮拦,语重心长劝道,“叔大,你我多年朋友,只是你造化大当了首辅。不过,有句话我还得劝你,对阉党不能一味迁就。高拱-千不是万不是,但是对阉制约有方,决不姑息养奸,就这一点,足可让人称道,比之人家高胡子,你叔大就软了一些,难怪有人说,对各衙门官员,你是霹雳手段,对内廷太监,你是菩萨心肠。这一次左掖门事件,你若再态度暖昧,不理直气壮站出来为朱衡-说话,士林中人就会背地里骂你是软骨头,授人以柄的事情,千万做不得啊!”

张居正-本想敲打一下李义河-,却没想到招来李义河-一通议论,反被他抢白一番。在京城里,能用这种口气同他讲话的人,除了李义河-,断没有第二个。这位威权自重的首辅平常听惯了顺耳的话,现在当面被人数落,他一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讥诮地评了一句:

“幼滋兄这一番话,听来真如轰雷贯耳啊!”

李幼滋也感到方才话说得过火,心生悔意正思补救,便腆着脸回道:

“我是个直肠子,话说得难听,但心是好的。”

“幼滋兄你这一解释,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张居正-随口谑道,想了想,又说,“你刚才的指责,并不是没有道理。历朝历代,宫府之间,不可能不生龃龉。宫府之强弱,原也因人而异。高拱-柄国期间,千方百计限制阉党权力,向隆庆皇帝推举孟冲-这个草包担任司礼监掌印,事情就要好办得多。冯保则不同,他为人干练工于心计,且又深得李太后信任,若摆开架式与他争斗,就算你用尽心力,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说,谁是这个渔翁呢?”

高拱-李义河-脱口而出。

张居正-微微一点头,长吁一口气,叹道:“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目下形势,偌大中国之内,能取代不谷而任宰揆者,惟高拱-一人。任内阁辅臣,他已是两进两出。不谷稍有不慎,就会给他创造机会而三登堂奥了。

“这倒也是,”李义河-颔首称是,但仍不免担心言道:“小人怀利,君子怀忧,叔大的担心也不是多余。但若与阉党沆瀣一气,亦终非人臣之正途。”

“说得好,”张居正-击节赞道,“但要记住,三军夺帅只是匹夫之勇。”

“你的意思是?”

“对冯保,只能施以羁縻之法,一方面要笼络他,另一方面,还得牵制他。”

“这多累啊!”

“惟其累,才有乐趣嘛,不然,老子为何要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呢。”

张居正-说罢,很开心地笑了起来,李义河-深深感到自家心志比张居正-差了一大截,也不想讨论这些“玄学”,只抄直问:

“依叔大的意见,这刘炫-的折子,是可以写的了?”

“折子要写,但刘炫-不能写。

李义河-一愣,脱口问道:“为何刘炫-不能写?”

刘炫-是不谷的门生,他的弹劾折子一上,冯保就会知道,他的幕后支持者,就是我张居正-

“啊,我怎的没想到这一层,”李义河-一拍脑门子,埋怨自己愚钝,又问,“那,谁来写这道折子呢?”

朱衡-三朝老臣,也是门生遍天下,师座遭此大辱,有多少门生都想替他讨公道呢。

“对呀,让朱衡-与冯保大斗三百回合,既杀冯保的骄横,自家又不会损兵折将,这一鹬一蚌争斗起来,你叔大倒成了得利的渔翁。

“幼滋兄此言差矣,”张居正-捻着长须,笑吟吟说道,“得利的渔翁是你,不是我。”

“是我?”李义河-大惑不解,“怎么会是我?”

张居正-答道:朱衡-上午去到内阁,提出要致仕回家,这场斗争之结局,他也只能是告老还乡了,空下的工部尚书一职,不谷拟向皇上推荐,由你来继任。

“我?”李义河-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尽管他早就埋怨张居正-没有照顾他升任大九卿,但一旦机会来临,他又不敢相信好事成真,便心急火燎问了一句傻话,“叔大兄你想好了,要推荐我接任大司空?”

“是啊!”

“皇上会答应么?”

“决定权在李太后,只要冯保不从中作梗杀横枪,这事儿十之八九能成。所以,你得找个人把风放出去,让朱衡-的门生尽快写出弹劾折子送呈皇上,而且千万不要弹劾冯保。

“那弹劾谁呢?”

吴和-

“我听说,这吴和-是冯保的一只看家狗,见了银子像苍蝇见了血。

“是啊,吴和-名声极坏,且在貂*里头不结人缘,如果告他诈传圣旨,大多数貂*都会黄鹤楼上看翻船,持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冯保再喜欢他,为自身计,他也会丢卒保车。”

“此举甚好!”

一番话谈下来,李义河-不得不佩服张居正-洞若观火运筹帷幄的能力,想到自己的一切担心都是杞人忧天,不由得自失地一笑。因坐久了,他想站起来伸个懒腰,踱到窗前,但见园子里一片清辉,刮了一天一夜的大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一弯下弦月钻出了天幕。他这才感到夜已深沉应该离去了,正说辞行,忽听得楼上弦声乍起,一副清清亮亮的嗓子唱了起来:

一轮明月纱窗外,

照入绣房来,

玉人儿换了睡鞋,

卸了浓妆,

灯下早解了香罗带。

眼看着窗外、手托着香腮。

睡眠迟,可意的人儿今何在?

默默无言,痴痴呆呆,

俏冤家,总有些不自在。

你来了,鸳鸯枕上

小奴家好把秋波卖

你不来,却让奴家把相思害……

曲声低下去了,接续的是幽泉一般的弦音,李义河-听得痴了,回首一看,张居正-不知何时也离了太师座,站在了他的身后,李义河-望着他,大发感慨道:

“叔大兄,这位玉娘-真是可人儿啊,你看看,我在这里多坐了一会儿,她就在楼上唱曲儿送客了。

张居正-抬头看了看楼上,颇为得意地说:“置身于帝王之乡能屈能伸,游戏于温柔乡中能进能出,方为大丈夫也。”

“怎么,你和玉娘-是游戏?”

“是,不过不是人间游戏,而是神仙游戏。”

“好,好,你现在去继续你的神仙游戏,我这就告辞。”

说罢,李义河-已是穿好了羊羔儿皮的大袄子,披着渐渐寒重的月色登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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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张居正》第三卷《金缕曲》读书笔记

这是第三卷,起名《金缕曲》。想起第一卷《木兰歌》第二卷《水龙吟》来,都是不明不白地看到最后,干脆这一次先看看这《金缕曲》是何物?原来还是词牌名,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预感”,这是作者的一个心机,显示着什么东西,我再“预感”一下,第四卷《火凤凰》是不是还是词牌名,但是,我预感错了,没有搜到火凤凰是词牌名的网页,看来,作者还是把我给套进去了。

第二卷说张居正任首辅后,准备整饬吏治惩处贪墨,但是一出苏木胡椒难以折现,一出礼部官员自入黄泉,让张居正差点儿招架不住。

李太后的老爹李伟本来封了武清伯,但是,他以为应该再顺着往上土豪,封为武清侯,李伟的儿子李高就认为,这事儿只是一个人在把着,就是张居正。

善于察言观色的冯保,早就看出李太后对张居正-存有一份异样的眷顾之情。李太后极轻地回了一句,说完,丰腴白皙的面颊上忽然飞起了两片薄薄的红晕。冯保看在眼里,心里头麻酥酥的。

皇上制衣费用,本应由司礼监和工部共同商定,但冯保却直接由司礼监提出,杭州织造局制衣,工部则以此项增费太大,无章可循而抵制不办。张居正便想从今年起开始整顿财政。

被张居正接到积香庐静养的玉娘,先是治好的眼疾,恢复了光明,后又对张居正从不排斥到慢慢地爱上他,想着张居正哪天能够明媒正娶,把她迎进大学士府中。

奶子府,是一座专为内廷皇室供应人奶的常设机构。按规定,一年春夏秋冬四季,每季选奶娘四十名,一季一换。奶娘要求非常严格,年龄须得是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已婚妇女,身材要丰满,长相要端庄,生下头胎三个月后方可候选。

1个人物:闻天鹤【白云观道长】

2个人物:吴和【内官监掌监】

3个人物:胡本杨【尚衣监掌监】

4个人物:赵金凤【尚功局的掌制,吴和的对食】

5个人物:王起【午门的新任值门官】

6个人物:朱禄【朱衡管家】

7个人物:潘季训【工部左侍郎】

8个人物:莫文隆【杭州知府】

9个人物:王三【李太后身边的管事牌子】

10个人物:赵谦【荆州府知府】

11个人物:刘炫【工科给事中】

12个人物:贾水儿【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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