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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贺孔才长谈(之一)

 胡洪侠 2023-06-16 发布于广东

网络图片

话说1940年代,北平靠近德胜门一带,有一片湖水,唤做西海。西海的西沿,小院错落,住着些人家。靠北头的一家,听说住家姓梁,其中有一人,大大有名,就叫做梁漱溟。往南走几步,应该就是贺孔才先生的家了。书上都这么说,我可也没见过。前几年我去访旧时,那就是一片犬牙交错的大杂院。什么儒学世家,书香门第,连影子都没有。原来这所谓文脉,是极脆弱的东西,一两场天灾人祸,已足已斯文扫地,踪影也无。

眼看天色已晚,我只好找人打听。有间杂货铺,几平米大小,店面朝北,一汉子站在柜台里面呆呆地吸烟。我走上前去,却见他待搭不理,眼皮不抬,独自愣在那里想心事。看来,打破僵局的办法是同他做笔生意,我于是拿了瓶矿泉水找他付钱。他的头这才动了动,看了矿泉水一眼说,“两块。”

交钱,开瓶,喝水。我必须打破僵局了。“师傅,”我说,“您这儿风景挺好。”

“风景好有什么用?”他终于站直了身子,哼了一句,“不赚钱啊。”

“这里风水好啊,”我赶紧往下接,“住过那么多名人,怎么会不赚钱?”

“名人,”他笑了笑,“您说的是梁漱溟啊,还是贺孔才?常有人来这块儿转悠。”

“贺孔才。”我说,“我是他老乡,河北故城人。”

“吆!”他盯了我两眼,说,“老乡!我也是河北人。霸州。知道吧,霸州。”

“知道知道。”我又喝了口矿泉水,“咱们老家也就离着三百公里。您家在这住了多少年了?贺孔才的邻居?“

“嗨,狗屁邻居。能轮上我邻居?我这是租了个门帘在这里。贺孔才,早死了。看见这西海没有?这水,通什刹海,又通北海、中海、南海。这老贺,早年受了委屈想不开,大冬天的,敲开湖面的冰,一头钻进去了……。”

“这些您都知道?”

“这不都是听说的吗?”他说,“贺老爷子的儿子还来过几回呢。说是看房子。这房子还哪能看呐!看不的了。没法看了。也说不清哪间房是当初贺老爷子住的了。”

“我想去看看。”我说。

“那您心里得有点精神准备。”他说,“啥都看不到喽。”

我说:“我准备着呢。我手机里有段话,七十多年前一位姓周的记者写的。我给您念念,您帮我判断一下哪里是贺家旧宅。”

我朗声念道——

北平的西海靠近德胜门,这里一片静而美的水,不像北海那么名闻遐迩。不过,它有它的特点,它有它的韵调。如果北海可以比作富丽堂皇的“帝王家”,那西海正像是一个地道的“隐士庐”,纯朴干净,淡雅宜人。先生的“庐居”就在这水的西岸,正是面湖而居。这天傍晚,记者的车来到湖畔。沿岸已没有什么人,只有喜鹊在老树上叫,幽静的水在湖里荡漾着流。想到离此不远的北海,此刻正是游人络绎,多得像过江鲫的时候,这里却这么静,相形之下,感觉此地真是北平的净土。“城市山林”,这里当之无愧。

“得嘞得嘞!”那汉子朝后门外面吐了口痰,摇头笑道,“您念的这些,怎么听都和我们这地儿没什么鸟关系啊。您还是自己去转转,拍着照片就走得了。”

我只好一人走向湖边,见湖岸都用砖石修得齐齐整整,一眼望去,杨柳依依、西沿蜿蜒的风景依稀还在。只是沿湖修了些走廊、石凳、亭子之类,远处除了高楼,还是高楼,不会有人好意思再说这里是“城市山林”了吧。

想当年,1946年4月1日,那位周记者,竟然是车子送他来访问贺孔才的。什么车子,文中看不出。汽车?洋车?无从猜起。只知道当时湖面波浪,岸上鸟语,那记者指扣大门,片刻,双扉哑然而开。

我背靠湖面,向西望去。路边有一栋小楼,旁边倒也有双扉大门,但是,太新了,已经不是用手指可以轻叩而开的。再往里看,房子东拐西弯,纵横交错,房顶之上,各种电线密如天网。我的心神,不得哑然而开的双扉而入。我赶紧去手机里找周记者:还是让他带路吧——

这时暮色已苍茫了,模糊中看见一个小而雅的庭院,屏门上有“海西草堂”四个字。这里有松有竹,联想门外一片春水,那境界纯粹是江南风味。

我正跟着周记者“联想门外一片春水”,却见他已在客厅坐下,等着贺孔才出来会见。他忍不住东张西望,见客厅的陈设相当简单,最惹人注意的是墙上挂着的一方匾额,内裱明朝殉国皇帝崇祯御笔“无逸”二字。另有一处挂着明朝学者陈眉公手书的对联,写的是“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竿。”

我忽然心有所动,想趁着周记者发愣之际和他聊几句,却有不知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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