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您更习惯图文阅读的形式, 以下正文是音频的文字版内容。 全文4289字,预计阅读时间11分钟 ![]() 你理想的人生,是活成“正确的”,还是“快乐的”? 我之所以会问这个问题,主要是因为每年一到端午节,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就想到屈原。刚好我最近不是在读庄子吗,很有意思的是,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但是却活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一种是正确的、伟大的,但不一定活得快乐。 一种是想要快乐,不去苛求活成正确或者伟大。 像不像我们现代人的两种人生选择? 屈原很显然是前面一种。他对自己的要求,是近乎完美的。他是楚国王族,和楚王是一个姓,在那个时候可以说是出身高贵,不仅在早年受到过良好的教育,饱读诗书,关键是……他长得还很好看。 我们今天看屈原在自己的抒情短诗《九章·涉江》里对自己的形容,然后再对比唐朝作家沈亚之在《屈原外传》对他的描述,综合起来,大概可以得到一个这样子的屈原形象:九尺美男,身材修长,风度翩翩,头上带着高帽,腰间挂着长剑,身上佩戴珍珠美玉,到老都是这样优雅。他还特别爱干净,一天要洗三次澡。 ![]()
外在已经让人觉得这么美好了,他的内在同样也是洁白无瑕的。你看他在《离骚》里怎么说:“天赋给我很多良好素质,我还不断加强自己的修养。我把江离芷草披在肩上,又把秋兰结索佩挂在身旁。”
他用了很多香草的名字,就是为了来形容君子高尚的品德。而且他认为,君子不仅要内外兼修,还要有远大的志向。 我们设想一下,假如屈原生在现代,大概是什么情况啊,就好像,你班里有个帅哥,哇,长得英俊儒雅,书香世家,读书好就算了,品性还特别好,就是个标准的三好学生,做什么都是正确的,是可以成为范本的。 然后大概在大家都毕业的年纪,22岁左右吧,人家一上来就直接成为“左徒”,我们可以姑且理解成一个集团公司的COO,对内帮助老板制定战略目标,发号施令,对外还负责各种外交和发言。我们可以从司马迁笔下,看出他对屈原的工作能力评价还是很高的,他说屈原“见多识广记忆好,治理国家有一套,楚怀王还特别信任他。”
听到这里,你肯定会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完美得让人嫉妒的人啊,人生所有美好的词好像都被他一个人占全了,妥妥的人生赢家。 但我们说,祸福相依,这个世间不可能让一个人把所有的美好都占全了。于是,在屈原当了三年左徒以后,老天爷就开始给他设置大大小小的磨难。 他所倡导的“美政”,一上来,就要求的是完美。 对内唯才是举,让楚国有丰富的人才储备;对外联齐抗秦,让楚国得以在强大秦国的压力下,有喘息的机会。 这两个政治主张,从客观看来,都无比正确。 但很奇怪的是,有的时候正确到太完美的做法,却往往行不通。 唯才是举,动了原有贵族的利益;联齐抗秦,又动了那些被秦国贿赂的楚国高层的利益。 本来就困难重重了,还遇到了一个举棋不定的国君。 屈原要求自己完美,但无法让国君也做到他那样的完美。于是,他的结局,便是一再流放。 ![]() 本来,在战国时期的有才之士,如果在一个国家得不到重用,他们是可以周游列国,重新寻找良主,去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的。但对于屈原而言,那肯定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无论是被楚怀王疏远,还是被顷襄王放逐,他都要做一个忠臣,对他而言,一个君子该有的高尚品行,绝对不能有任何瑕疵。 我一直觉得,在屈原心里,有一种非常坚定的是非观,他把自己的人生切割得成方成矩、恰如其分,那也是大众所认知的,一个君子该有的人设。 那个人设是他对自己的要求,也是他对这个世界的要求。 可是这个世界,有的时候,真的并不尽如人意啊! 当理想一次次碰壁,当他一次次被贬谪放逐,那个已经白发苍苍、形容枯槁的屈原,哪怕再有政治热情,也永远失去了那个可以挥洒的舞台。 62岁的屈原,披头散发,在江边游荡。郢都传来了消息,守不住了,秦军攻下了这座曾经辉煌一时的楚国国都,甚至一把火烧了先王的陵墓。 屈原,彻底绝望了。 在《楚辞》里,有一篇《渔父》,讲的是那个绝望的屈原,遇见一个渔父的故事。 渔父问他:“你怎么会落魄到这步田地?” 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啊!” 没想到渔父回了他一句:“圣人不会被外物牵制,所以没有执念,能随着世道的变化而变化。既然浑浊,那为什么你不去迁就?既然沉醉,那你为什么不去跟随呢?” 屈原回答他:“我曾经听过一种说法,刚洗完头的人一定要弹去帽子上的尘土,洗完澡的人一定要抖净衣服上的泥灰。哪里能让洁白的身体去接触污浊的外物呢?我宁愿投身湘水,葬身在鱼肚里,也不会让一颗美玉,去蒙受世俗的尘埃!” 渔父听完,没有再劝他,拍打着船板唱着歌离开了。这歌唱的是: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水是清澈的,我就拿来洗帽子,水是浑浊的,那我就清洗我的脚。总之,一切外物为我所用,我随着外物而动。 这是一篇极有哲理的文章,甚至很多人说,这篇文章里的渔父,特别像庄子的思想。 而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就是《庄子·杂篇》里,也有一篇《渔父》。和屈原有着同样境遇的孔子,悲伤地向渔父陈述自己在周游列国时所遭受的冷遇、羞辱、围困、诋毁,孔子向渔父请教:为什么会这样? 渔父说:“天子、诸侯、大夫、庶民,每个人如果都能各司其职,那就是社会治理最美好的境界了。可是你明明上无君侯执政的权势,下无大臣经办的官职,却还擅自修治礼乐,排定人伦关系,从而教化百姓,这不是太多事了吗?”
如果大家有看过我们之前做的几期庄子,大概就会明白庄子为什么会借渔父之口这样说了。 其实他想表达的一件事就是万事万物,皆有天道。人首先要修好自己,才能够去帮助别人。就哪怕你已经修得再好了,他如果听不进去,你也不要过分地去干预他。 最怕的是什么的?最怕的是那种呕心沥血地跟他讲说“我真的是为了你好”,这样不仅不会收到一个好的效果,而且会让自己变得很危险。 最重要的是,其实这样做也是我们的一种执念,一种想要让自己变得我是“正确的”、我是“高尚的”,然后我要博得一个好名声的这种执念。 我们对比另一个渔父跟屈原说的,是不是也是类似的意思。 那渔夫就跟他讲说,你不要执着于改变外在的事物,它能改就改,改不了你就随它而动。 所以我们发现,这两个渔父好像似乎共同指向的事同一个灵魂。 我们不妨大胆地假设一下,如果屈原真的跟庄子相遇了,那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他们的人生会不会因此而改变? 屈原还会跳江吗?庄子还会继续坚持他的想法么? 我想,会的。 因为这是两段开弓没有回头箭的人生。 屈原的人生,我觉得他是有一个巨大的使命感。他的前方永远悬挂着一个理想,他终生为此追逐,因为这个理想,让他通向完美: 完美的人格,完美的国度,完美的秩序。 他把整个国家复兴的愿望背在了自己身上,可是如果你问屈原,他快乐吗? 我想,他也许是痛苦的。 他痛苦了很多很多年,因为这个世界,并不像他想的那样。 当现实一次次打击他,而他又无力改变的时候,他只能在文学的世界里完成自己的抗争和超越。 于是我们在《离骚》里看见他上天入地,用神话世界的爱而不得,来形容自己理想破碎的绝望。 屈原最后,是抱着石头跳江的。 那块心中的巨石,最终压死了他。 巨石沉下了,他也就解脱了。 那一场悲壮的献祭,是他生命的最低谷,也是他走向中国文化史的最高峰。 当他选择了去活成那个“正确的”、“完美的”时候,也就注定了他的伟大的、崇高的,同时这也注定了他会在这条路上一直孤独下去。他必须牺牲自己的个人感受。 而且不只屈原,古往今来,和他做出一样选择的人,也会承受同样的痛苦。 但庄子则不同。 他并不追求正确的、伟大的,他甚至,什么都不追求。 他只是存在着,真实地活着,这种真实,是一种对自己的绝对坦诚: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没有什么世俗的礼仪规则,没有一定要达到的成就。 庄子认为这样的人生才松弛,才不较劲:不跟自己较劲,也不跟世界较劲。 没有什么要去强求改变的东西,万物变化了,我就跟着变化。 这才能通向快乐。 如果从世俗的角度上看,庄子真的一点都不伟大。他只当过一个小官,而且终生贫穷。 也许我们现在看,会觉得,庄子很好啊,大思想家。那都是他身后之事了。 加入庄子和屈原都活在现代的话,大概是一个什么情况?就一个是老师眼中的三好学生,道德楷模、行为范本;另一个是成天好像没什么目标,慢吞吞的,随遇而安的一个学生。 那这么一比对,你会喜欢谁呢? 回看屈原和庄子两种不同的人生选择,可能从中或多或少都会看到自己的影子。 坦白讲,其实真的没有谁对谁错,谁高谁低,也许在我们心中,同时住着屈原和庄子。 岂止是我们呢? 当你回看整个中国文化史,从竹林七贤到陶渊明,从李白到苏东坡,他们谁的背后没有站着屈原,没有站着庄子呢? 他们都活在这两种极致人生的区间里,他们谁不曾怀抱着兼济天下的理想?又是谁在命运的低谷,选择了用随遇而安,去完成自我救赎和超越呢? 我想就是屈原和庄子留给后世最大的意义了吧。我们之所以频频回望那座文明的山上闪耀的灵魂,就是因为,这些回望,让我们可以更清晰地看见他们趟出来的生命实验。 而当我们站在自己生命的十字路口的时候,那些星星,可以指引我们,往何处去,往哪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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