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恣意 我曾努力想看清生命的全貌,除了呼吸,心跳,它一定还包涵着超越生命本身的存在,不会随着生命的结束而消失。一如那些远去的亲友,在这时空中早已消失了他们的形骸,可是属于他们的音容笑貌依旧在不经意间闯入大脑,一如往昔。 我曾反复思考生命的意义,时有所得的欣喜,时有所惑的迷茫,它像包裹在我周围的一层聚散不定的迷雾。我一遍遍问自己:过去可以无限回溯,未来可以无限延展,我们的生命犹如片刻,在这生与死之间,那属于我们存在的意义又是否真的存在。 我的生命渴望答案,而回答我的,是另一个生命。 缘起 2008年夏日午后,我与她不期而遇。阳光是跳动的音符,透过枝繁叶茂的樟树向路面洒下清浅的诗篇,青春如我们,都怀抱着属于自己的憧憬徐徐向前。 之后,我们在同一栋楼里工作,那时的她总带着微笑听我描述着周遭的所见所闻。越走越近后,我们一起回忆各自学生时代。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我慢慢发现此刻的工作与当初的憧憬越来越远,我的所学、所知一无所用,我无所适从地看向窗外,太阳渐渐升起又渐渐西沉。我走入焦虑的状态,外表转而沉默,内心愈加迷茫。 我注视着深渊,深渊也注视着我。 下班后,我无意和任何人交流,只觉得满心都是不知所起的悲伤,像一个孩子被父母责骂,却完全不知道错在哪里。她几次电话约我出去走走,我拒绝了,最后她竟找到我家楼下。父母非常诧异,以为我们之间是闹了矛盾。我心酸看着她着急又尴尬的表情,于是应她去了江边。 “你怎么了?” “我只是有点难过。” “因为什么事情?” “只是难过。” 我们走到桥的中间,拱形的桥面像一只无比温柔的手臂跨在两岸之间,晚风轻轻拂过脸颊,夜色下的江水静默深邃。我回头看向她,她的目光清澈好似此刻的月光。心里最柔软的部分顷刻间被触动,我积蓄已久的眼泪终于倾泻而下。 “我也许不适合学校外的世界。你知道吗,我忽然发现读书的时光是充实而有意义,我的日子像一页一页翻过的书本,每翻过的一页都是崭新的,每天都有收获。”我看向远处的另一座桥,“现在却不一样,我心心念念要奔赴的世界不需要我,太阳可以永远东升西落,而我的生命却在有限时间里做无谓地流逝。” “我觉得生命意义不在它所呈现的形式,生命自有意义”,“姐姐,我能喊你一声姐姐吗?” 我惊讶地看着她。 “我很庆幸能遇见你,你对自己毫不遮掩,对别人毫不在意;你从不主动靠近他人,也不拒绝他们的求助;外表的你看似妥协,内心却从不改变”,“如果只是一味以意义去找意义,会在虚无中迷失。姐姐,有些问题没有答案,与其茫然思索不如做一些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和未曾尝试的事情,或许就会开心起来。我多希望可以和你做永远的姐妹”。 她说关于人生,她最喜欢的一句话就是,人生有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她还说,我在第一层,她在第二层。 我好像理解了。 追寻 办公室里有一株绿萝,我常常剪下一些过长的藤蔓,养在水里,它们很快就长出新的根叶,生命若此坚强,是我叹为观止的。可是她十分排斥绿萝,她说绿萝像癌症,不停地生长。 在周遭人的眼里我们总是在一起,我心里清楚地知道是我紧紧地跟随着她。做事前,我都想要问问她的意见;说话时,我也会悄悄看看她的眼神。越是这样,越是发现我们之间的“山水观”的确不在一个层次,我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由衷地认为只是遇到一个比自己优秀很多的人。 不久之后,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能超越我如此之多,为什么对工作和生活的投入如此全然,以及为什么她这般不喜欢绿萝。 她安静地请求我帮她保守一个秘密:在她的身体里它们不停地生长。 如何去描述那一刻的震惊!我的心里升腾起巨大的悲悯。我欲言又止,然而任何一个字都不足以抚慰她的痛苦。她如此强烈的热爱生命,生命却如此残酷的剥夺她。精神可以一再摧毁,一再重建,眼泪可以一再留下,一再擦干,而生命,生命却只有一次。 “你才是应该被温柔以待的人。” “我已经走过最痛苦的时期,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选中的是我,我也曾想跳下窗台,又不舍得让父母一再为我流泪。慢慢的,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命运吧,我不敢想未来,只能顺着命运的安排走下去”,“我在坚持治疗,我还有很多事没做……”。 她把自己放入各种忙碌中,甚至于一些无关她的事情里,她也乐此不疲。平日里,和她有交集的同事朋友无不称赞她懂事、勤快、谦虚、热情。我只是默默看着她,不能阻止,也无意赞美。 一切痛苦,皆非痛苦,所以痛苦。 我知忙碌可以逃离对痛苦的关注,也知忙碌丝毫不能减少痛苦。夜复一夜,她如何在对未来的绝望中含泪中睡去,日复一日,她又是如何在对当下的希望中含笑苏醒,谁能知道! 后来,她说想去看看风景。于是,我们一起去了厦门,记得夜色中我们走在鼓浪屿一处僻静拐角,胆颤地穿过一条长长而漆黑通道后,路的另一端,一个小小的店铺突然出现,那一刻仿佛所有的故事找到了终点,所有的疑问都水落石出,而这小店仅是亮起一盏古老的白炽灯;我们一起去了南京,记得地铁前排的一个胖胖小男孩回头朝我们微笑,她开心地回报以微笑并用手中的相机拍下小男孩鼓着红彤彤的腮帮吃棉花糖的样子,原来照片里的他们有同一般深刻的酒窝;我们一起去了云南,记得在雪山顶上,我们同时安静地注视那片不被允许被踏入的原始森林,时间在那里停滞,每一个瞬间就是永恒,周身氤氲在一股神秘的气息中,如梦似幻…… 一程又一程的风景,于我是一段又一段生命的滋味,于她是一次又一次永远的告别。肿瘤细胞不断蔓延,痛苦席卷,带走她脸上的笑容,甚至表情,甚至生机。 我的耳边回响起佛陀的声音,“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彼岸 2013年的夏天,我们永远的告别。走下殡仪馆的台阶,明晃晃的烈日似乎没有温度,只剩下刺目的光亮,风起的时候,我终于看见满地的樟树叶,原来它们一直在凋零。 当我再回头的时候才明白,生命的面貌一直藏在每个人的心中,它投射在人间的各个角落,就像经过漫漫长暗之路后瞬间感受到的萤萤光火,就像平平路途中不经意间绽放的天真笑脸,还有那来自秘境里草木生灵的原始呼唤。 当我再回头的时候才明白,生命的意义从不来自于人为对生命的判断与丈量,它随着生命的存在而自有的存在,当我们饱含生命之情感去体会生活的点点滴滴即获得自我生命的意义。 我赫然发现,我要的答案就在那里,我多么想告诉她。 我多么想告诉她—— 我搬到你家附近了。夜晚路过楼下时,我总会抬头看着暮色里静静耸立的高楼,我曾经如此频繁地出入于此,蓦然间却发现找不到理由去叩开那扇熟悉的门。我走在路上,任凭眼泪留下,任凭路人惊愕。我们近在咫尺,我来了,你却不在了。 我站在桥上,水面波光粼粼,晚风依旧温柔。多少个一起散步的夜晚,多少次我们在这里挥手微笑道别,我看着你的背影渐行渐远,到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桥上徘徊。我有很多话要告诉你,可我的手牵不到你的手,你去哪里了? 我在十字路口刹车等待红灯,恍惚间听到一声“姐—”,我看看副驾驶座,再回头看看后排,空无一人,而绿灯亮起的时候,我已丢了方向。我习惯了做你的司机,做你的眼睛,我多想再载你一程,你去哪里了? 十年了,面对工作和生活上的诸多应接不暇与心灰意懒时,我总会想起你:如果是你,会怎么说,会怎么做,我凭借着回忆不断模仿你。知道吗,如果是你,一定比我做得更好,我觉得我开始有点像你了,而你去哪里? 你去哪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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