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叙述作品中,我觉得《水浒》《金瓶梅》《儒林外史》三部作品是写世相写得最好的。 《史记》《三国演义》的主角是那些将相、游侠,我们可以窥探,可以去抽象经验,但终归离我们的生活太远。《红楼梦》写一宅,《西厢记》写一生,同样可以管中窥豹,但也依然不是我们自己的生活。只有《水浒》《金瓶梅》《儒林外史》,像是给世人做传。 高太尉 当下人们看到的《水浒》主流版本,是金圣叹改编的。金先生在解释自己的创作思路时说了两点: 中国的文人作品,入为儒,出则道,世事不顺时,第一反应是“惹不起,我还不能采菊东篱吗?” 那么金圣叹告诉你,“海滨虽远,犹纣地”,“东篱”亦在法网之中(当然,如果您能学传说中的范蠡,直接润到东南亚,那另说,不是今天的讨论对象),躲是躲不掉的。 而在这样的大框架下,执法者的自身素质,直接决定法律的实践运营。话说高俅得做太尉,选吉日良辰走马上任,属下尽来拜贺,独缺王进。有人替王进解释:“患病未痊,不曾入衙管事”。高俅大怒: 一句话,三个知识点:第一,证据的解释权在领导手里,甭管什么人证物证,就看领导怎么去理解;第二,领导即官府,领导不高兴,你就是抗拒官府,就是犯了法;第三,众差人吃皇粮、行公务,其实不过领导的私人家丁,领导让抓人就抓。 鲁迅在几百年后感慨:我先前总以为人是有罪,所以枪毙或坐监的。现在才知道其中的许多,是先因为被人认为'可恶’,这才终于犯了罪。许多罪人,应该称为'可恶的人’。 金圣叹和鲁迅,相隔数百年,面对着同一个世界,同一个问题。 豹子头 林冲这人,紧接着高俅出场。 听名号——豹子头——似乎很牛逼。“八十万禁军教头”就像他的微信二维码,无论到哪,都是禁军教头。 但又怎样?听说有人调戏妻子,林冲勃然大怒,挥拳便做打。相信,如果对方只是一个普通大宋公民,林冲这拳头早就把对方打得醋啊酱啊,五味翻腾。 可不凑巧,气汹汹把对方拉过来,偏偏对方就是京城四少。林冲顿时炸毛鸡变可达鸭,怂得恨不得骂自己老婆:“没事你出个屁的门”,同时还不忘给自己找台阶下,说:“不跟这种人计较,给他留点面子”。 可讽刺就讽刺在,林冲装逼不计较,可人家官爷计较。这时,林冲做了什么,休妻。乍一看,好像林冲挺仗义,自己没了前途,不连累别人。但仔细想想,普天之大,皆是赵家,就算林冲休了妻,能解决什么问题?林冲完全可以说“谁敢动我媳妇,老子杀他全家”。可林冲选择把媳妇休了。 作为八十万禁军教头的老婆,尚且不能免于恐惧,如今成了离异女性,那恶人们还不更为所欲为?林冲休书所言: 这休书的重点,其实就是最后一句“免得陷害”。对方会陷害林冲媳妇吗?显然不会,对方只是想得到林冲他媳妇。对方只会陷害林冲,所以林冲要划清界限。如此而已。 林冲这种角色,就是千千万万的小官僚,面对大宋百姓,他是“豹子头”,面对领导,就变成了别人的狮子头。官府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从来没有想过堂堂正正地用法律来保护自己,唯一做的就是向领导服软,这说明什么? 黑旋风 林冲的参照项,是李逵。 李逵这人看似鲁直,但时不时能说出特通透的话。如柴进想与童贯的家属打官司,李逵说: 六祖慧能大师说:“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柴进身在场中,却参不透,倒是李逵直接就把虚伪的司法程序看得一钱不值。 再比如,宋江写了反诗,大家都着急,反倒李逵说:“吟个反诗,算什么鸟事,万千谋反的都做了大官。”是非不存,一针见血。 当然,李逵这人,总让我感到恐惧和矛盾。 为了逼朱仝上山,李逵杀了四岁的小孩。朱仝骂他太毒,李逵说“军师之令,干我鸟事”。 不知道是李逵把世界看得太通透,还是草莽生活已经把他的心异化成了石头,所以才能做到毫无心理障碍地成为彻彻底底的权力机器,只要是命令,就执行,不存丝毫仁念。 看《水浒》,最让我害怕的就是李逵,虽然坏主意都是宋江和吴用想出来出的,但如果没有李逵这种机械执行者,很多恶,或许不会发生。 当然,《水浒》作者为李逵的行为提供了一点解释,借罗真人的口,说李逵是天杀星下凡,因世人罪恶太重,所以要李逵来杀。 这个解释,有点基督教大洪水的味道。“黑旋风”“大洪水”,都是席卷人世的神力。我很好奇,《水浒》作者经历过什么。 孙佛儿 当然,无论李逵将司法实践看得多么糟糕,大宋朝总会有些“健康力量”,如孙佛儿。 高俅授意开封府尹弄死林冲,孙佛儿孙定提出异议: 这个故事有两个值得注意的细节:第一,孙佛儿心里很清楚林冲是无罪的,但他最多也就是在林冲认罪的基础上,从轻发落;第二,开封府尹也知道林冲是无罪的,但他考虑的是如何面对高俅,而不是如何实现正义。 从这个角度看,我又觉得林冲的选择,有合理之处。想必林冲自己也是心里门清,知道开封府尹表面上是裁判者,但本质不过就是执行高俅命令的橡皮图章。 经常听到一种说法“只要开庭时敢说,能把问题说清楚,就可以了。”那么林冲在这个问题上,还是有点小清醒的,至少没做梦,误以为花大笔银子,请个大宋法学泰斗,在开封府大堂上把事情说清楚了,他林冲就会无罪。 林冲没有遇到“裁判权在哪里,辩护权就在哪里”的辩护者。开封府尹、孙佛儿其实也不需要辩护者来提醒案件的错误在哪里,他们心里很清楚林冲是怎么被冤的,但无法奢望他们去向高俅说“这是错案”。 这样的人,《水浒》中还有很多。比如雷横,以为刘唐是贼,收了晁盖的钱,马上就想起来,哦,原来是大侄子。 及时雨 不同于世俗高抬宋江,金圣叹很看不起这位“及时雨”。 金圣叹举了几个例子。宋江说自己孝父母,但全书未见宋江为家做多大贡献。宋说自己尊朋友,所谓“天下之人,莫不自亲于宋江”,然亲之至者,花荣其尤著也,宋江把本来无事的花荣弄到山上,宋江不上山。宋说仁义,但为了逼霹雳火上山,安排人假扮土匪,害秦明全家被杀。逼朱仝上山,李逵杀四岁幼童。逼玉麒麟上山,假手李固做冤案。 金圣叹借阎婆的嘴,对宋江提了一个问题:你一区区刀笔小吏,哪来那么多钱?” 大宋体制,官是官,吏是吏。说直白点,吏就是没编制的临时工,但这样的临时工又掌握着国家公器的实权。 以智劫生辰纲为例,当朝太师的生日礼物被晁盖抢了,这也算天大的事了吧。何涛作为上级指派的专案组人员,为了不走漏风声,便装入郓城。宋江作为郓城的刀笔吏,其实地头上的人,几斤几两,他心里门清。于是宋江马上想到这事只有晁盖能做,骑马就去报信。 可能有人说,这就是仁义。 但问题是,宋江要真仁义,他能杀了扈三娘全家,还逼着扈三娘嫁给矮脚虎吗?还有前面说的秦明、朱仝、卢俊义等等。 宋江放走晁盖,更多的考虑,可能是功利性的。以郓城的几个衙役,砸一砸老百姓的西瓜摊,或许还是可以的,去打晁盖?别做梦了。 这一点,宋江、雷横、朱仝的心思都是一样的。被安排去抓人,不得不去。可硬拼,只会两败俱伤。于是,宋江、雷横、朱仝这三人都不用事前商量,不约而同就想到做足声势,暗中放晁盖快走。 这不是仁义,这是“送瘟神”。大哥您去祸害别的地方,小弟谢谢您了。学者郑小悠写过一本《清代的案与刑》,里面就专文提到了“忌盗诬良”问题。地方官基本不管手底下的大盗。因为一旦出了大盗,自己去抓,肯定打不过,反而容易惹祸上身。但完全不抓大盗,也容易被参核。于是,地方官的普遍做法是,虚张做势,让大盗们赶紧走。接着,杀几个无辜,冒充抓到了小喽啰。如果上面实在催得紧,就请求支援,让外来的兵去打。 宋江等人就深谙此道。等晁盖等人都跑了,这几个人再去向何涛献计:“若说这个石碣村湖荡,紧靠着梁山泊,都是茫茫荡荡,芦苇水港。若不得大队官军,舟船人马谁敢去那里捕捉贼人!” 等何涛带着五百官兵追上晁盖,却被晁盖打了埋伏,何涛自己的耳朵都被割了一个。宋江是借何涛的耳朵,来证明,不是兄弟不努力,实在是对方太牛逼。 事后,晁盖送来黄金百两。宋江不知道这是贼赃吗?他肯定知道。但他二话不说就收下了。宋江为啥总能“及时雨”,因为他做的就是“借官府的权力,送自己的人情”的游戏。金圣叹评水浒,谓宋江: 花和尚 介于林冲、李逵之间,是鲁智深和武松。这两位是108人中,敢公开看不起宋江的人。 武松杀潘金莲、杀西门庆、杀张团练。武松之弑杀,似乎不输李逵。但武松的不同是——“武松一生只打强汉。” 说白了,你不惹我,我也懒得搭理你。但你要跟我耍牛逼,那我就干你。不是我死,就是你死。武松最让人争议的,是杀了张团练一家老小。看似和李逵一样冷血。但李逵杀儿童,纯粹是为了逼朱仝上山。法场杀围观群众,完全是杀了好玩。李逵是无差别屠杀。而武松杀张团练一家,是因为张团练一家都参与了对武松的陷害,或主谋,或配合,这些人主动或被动地都参与进了恶,套用现代名词,这是平庸之恶。 我不知道《水浒》作者是不是提前汉娜·阿伦特三四百年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至少在故事形式方面,《水浒》确实不止一处写了对平庸之恶的不宽恕。 鲁智深则是我最感兴趣的一个人。自己喝酒时听有人哭,就要骂起来。做了和尚不守规矩,喝酒吃肉,酒贩不卖他,他就抢,还拿狗腿侮辱维护寺规的志愿者们。乍看起来,鲁智深这人太没素质、太寻衅滋事了。 但抛开这些世俗规矩,鲁智深一生都在救人。金圣叹说,武松一生因事杀人,鲁达一生因人兴事。为了救落难歌女,打死郑屠。做了和尚,为了林冲,再犯官家。所以,五台山的主持说,鲁达虽劣,却是唯一可成佛之人。 鲁智深这个人,就是世间佛。在他的眼里,人定的规矩,不过是种权力的外化,我不服从;善恶是非的自然公理,才是真的道理,才是一生所求。 因此,《水浒》的结局,鲁智深不慕虚荣,没有跟着宋江去回朝为官,而是留下几句“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望潮坐化。 印度电影《流浪者》中有句台词:“若法律不尊重良心,那么良心也不承认法律。”鲁智深就是这句话的最佳诠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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