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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兵 | 春天的蝴蝶(外一篇)

 昵称PLJiA86N 2023-06-30 发布于河南


春天的蝴蝶(外一篇)
文|水兵

2023年春节我是在摇摇晃晃中度过的。
大疫消退,新春来临,烟花满天,怎能没有酒呢。与其说喜欢酒,不如说喜欢这种气氛,三五好友,趁醉兴酒意口吐莲花,倾心而谈。话语像风,像刀,平日里不曾说出的话,在春风迷醉中,多么放肆、那么真切!哪怕是脸红耳赤,迎风摇摆,甚至咕咚一声,把大地敲疼。
年轮的作用使得一棵老树都知道珍惜自己的枝叶,一阵狂风就能使它把叶片翻过来,把真语掖掖藏藏,仿佛变色龙似的。春已来到,它还枯树桩般隐匿着自己,深怕倒春的寒流,伤了那待发的生机。只有那青涩的新枝,不知生存法则,充满力量,愣头愣脑地急冒着尖芽。
人到中年,知道拢起翅膀,把心思泯在脑海,只在心里飞翔。这个时刻,我坐在午后的春光里,啜饮一杯老酒,暗算着生命的减法,莫妮卡看悄悄萌动的花草,仿佛看到了蝴蝶。
蝴蝶是动的,它也动了我的春心文字。
蝴蝶在中国文人的眼中,历来是美好和凄美的化身。庄周梦蝶,是自由自在的梦的逍遥游;梁山伯与祝英台,是浪漫爱情的喜剧与悲剧。
在诗人周梦蝶的孤独国里,没有纷乱扰人的喧闹声,没有一切黑暗恶毒的事物,甚至连古老的历史、时空与神灵都不复存在。有的,只是在沉默混沌中喷薄而出的力量——吞吐着时间的回响;目之所及是曼陀罗花、橄榄树和玉蝴蝶。他自己也甘愿做一羽在孤独国“翩翩的”诗歌精灵的紫蝴蝶。
可现在,蝴蝶还只是一个个的卵子或蛹,它们在枯叶大地之下,等着春天和阳光。
刚刚的早上,我正在咀嚼着一个个的蚕蛹,来补充着我新冠之后蛋白的缺失,随着豆腐脑般的乳白香嫩,我的眼前仿佛有一片片白蝴蝶纷纷落下。
人有时就是这样残忍,残忍地一张口,就吞下无数的生命和美丽,吞下无数春天的翩翩起舞。
我也想从前辈和身边的文字里拎出一只蝴蝶: 崔莺莺花园里扑追嬉戏的蓝蝴蝶,像落在田野上的天空的蓝,轻轻地抖动着,呼应着拂过它身体的微风。其实它也不知道那风是从天空下吹来的,还是从它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它轻轻地抖动着,在一杆橙黄的花箭上,像一个带肚的惊叹号,惊叹着自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要到什么地方去,索性就投在莺莺的画扇和怀抱里。黛玉葬花时飞绕花篮的白蝴蝶,白的像雪,洁的像冰,仿佛悲伤的眼泪也是白色的,这红楼一梦的白蝴蝶,是黛玉香消玉殒在天堂里的白云香雾吗。
不知道一只蝴蝶能够活多久,毕竟是那么轻盈美好的东西,毕竟那样的透明那样的斑斓落到了人间总叫人不忍。拎出一只蝴蝶,也会想起一个个诗人。诗人历来是预言家和悲剧者,他们总是那么不合时宜:“你读到爱时,爱已经不在;你读到春天,我已落叶纷飞。”(李元胜)“看蝴蝶如花雨,慢慢地枯萎,凝成墨迹一样的旧伤;既然我给不了你需要的,那华美而绚丽的翅膀,又何必阻止你,义无反顾的飞翔。”( 佚名)
这一只只灵魂的蝴蝶啊,搅得我的心在初春时已乱了方寸!
化蝶,化蝶,你是梁祝再生,还是精灵的四月天。
“但是所有的蝴蝶都停泊在它们飞翔的姿势里,危险而美,并不是谁想抓就能抓得住的。”(余秀华)这话对也不对,女性的温柔与坚强,只在秀华有点含糊的语境里。其实,她也难逃对爱情的向往,即便已经知道结局与伤害,也还要勇往直前,飞蛾扑火。
更何况在社会巨大的男人场里。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香港、重庆,一代影星胡蝶可谓花中蝴蝶。她在经历几段感情变故后,终于栖落在有情人的怀抱,本想过上平常人安稳恬适的小日子,却因国难,落入虎视眈眈的军统枭雄戴笠之手,夫妻被迫分离离婚,成为戴笠的笼中之鸟,掌上尤物。一只轻歌曼舞的自由蝴蝶顿时只能在方寸天地里踽踽而行,徘徊复徘徊。一向为人落落大方、达观圆通、机警爽利,面对命运的蹂躏却无力抗争。像一只蛰伏冬眠的蛹沉睡三年,直到戴笠因飞机出事死去。当久别的“离婚丈夫”在酒店重逢时,两人抱头痛哭。因久久耿怀于自己的无力保护而让心爱的人进入狼窟,所受的屈辱是他的命箭,不久就去世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说:“什么是地狱?我一直认为无力爱人的煎熬便是地狱。”还没有翩然而起的蝴蝶,再次孤单低飞。之后,胡蝶蝶辗转异乡他国,直到离世。这中间的悲欢离合,尘世生活各有说法,尤其那段“戴胡情殇”。胡蝶晚年对人说:“我只是个女人,没有义务活出别人眼中的样子,不需要向谁证明我的名节、人品,我只要做自己就好。”
“我只要做自己就好。”这就够了!一只知道珍惜自己翅膀的蝴蝶。她的坦然,是很多人说着容易但做起来却学不来的品质。中国电影史上赫赫有名的电影实业家、老导演张石川曾评价她说:“有人说,胡蝶是一个命硬的女人;而我要说,胡蝶其实是个性软的女人。胡蝶性格柔韧,温柔如水。看起来水总是往低处流,但是别忘了,只有水才能够最终奔向大海,汇入那永恒的蔚蓝!……”很多人在生活中苦苦挣扎,只是为了证明给别人看,活成的样子不是自己喜欢的样子——这是一个人间的悲剧。看不透人生二字的人,是很可怜的。
当代作家王朔说:“看过再多风景,尝过再多美味,最终想起的,还是,一个人,或者,几个。当你垂死挣扎的时候,想到的是我能不能还活着,而绝不可能是曾在某地啃了一个非常好吃的大猪蹄子吧。这正是人类的现实复杂之处,因为作为高等动物,绝不会仅仅满足于食物和繁衍,还要追求很多高大上的意义,而且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追求的意义最有意义。活的时间长了,人类总会问自己:为什么活着?其实活着是一种客观状态,要么活着要么死着,不为什么。”
还有那个出身豪门、满载文学光环的才女作家张爱玲,一袭旗袍像一只黑白相间的蝴蝶,你说她被胡兰成弄得死去活来,临分手还倾尽稿费供其挥霍,为爱?为情?在别人眼里,到底为什么?
“谁会携一袖春风而来,一起嘬饮那岸边的露水?生命厚重而苍凉,却也不是一夕欢愉就抵挡了什么去的,不过是暗生的情愫久了,总得搁在月光里照一照才好。人群里多少怀着微弱光芒的人,不过是各自照亮各的。”
想到蝴蝶,就想起长久盘亘在心里的一个执念:生命在为谁飞舞?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诗仙李白重墨的万尊极品蝴蝶,也不过是马嵬坡男人生命中的一许祭品。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化蝶殒命?
模糊、混沌,宇宙有黑洞,人间有神秘。
世界上蝴蝶万千,它们之间有什么量子纠缠,永恒信息?在熙熙攘攘的蝴蝶中间,是不是也如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呢?天地间的朝阳花露,是不是没有它们的飞舞嘬饮,就没有世间的五颜六色?就没了世上的醇缪香甜?
又是春天了,一只只蝴蝶重又回到它们的世界里,这世间便又有了彩蝶飞舞,七彩佳人。置身花丛,仿佛毛阿敏的歌声: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而酒酣的文字,正像蝴蝶,煽动着脆弱的、摇摇晃晃的人间。
老界岭的月光
每一段生命岁月都有它独特的记忆,譬如那个晚上,我居住在月夜的老界岭。
老界岭不是一座神山,但我真不知道那里的月和我居住的城市月是不是一个月亮。
坐在八楼窗外的风景台上,四周是黑黢黢不算巍峨但也不算小的山,我仿佛被围在一个茫茫的天井中。
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抬头看天,看月。月不是十五、十六的圆月,在我的视野中,也不是上弦月和下弦月,而是有些嫩黄温润的江南手扇。
它是那么的温柔,娴淑,仿佛楼下阳台上练身的女子。周围一颗星星也没有,连平时陪伴它的那颗亮星也不见了。天是一就的深蓝,深蓝,像看不到底的海。
那由远而近的寂静,像一头小鹿蓦然出现,黑暗中,我才知道,我是茫茫夜海中的一粒微尘,隐于这尘世中,看不看见,只有你自己感知,像萤火虫的微光,瞬间闪烁,瞬间消失。
一阵微风吹过,栎树、桦树、黄荆等翻动叶子的沙沙声,好像白天怒放的流苏,浑然若雪。
这才是真正的夜晚,真正的月夜啊!
南方的暖风,力量饱满,穿越一切。吹过太平洋,越过巴山云雨,掠过汉水、丹江,来到老界岭,来到我明月的窗下。这一夜,我不求财富前程,风雨人生,我只想倚着黑暗看月亮。这一夜,我想撬开脑洞,和天地一起享受春风,享受月夜。这一夜,时间静止,岁月,空间,烟火,量子纠缠,一切都要忘了,我要穿越一个属于自己的夜晚。
借着风势,我将已过的人生抛入月光中,穿越低处的卑微,在内心潜伏的高地上,让我过一个明明亮亮的夜晚。那怕远处近处是一道道的目光,像陡峭山刃,像子弹一样穿透我,把我生命在细微处的痛点和弹片,一一取出,包括内心的风声和风语。
穿越时间的必经之路,在某个深处挖掘,避开城市血腥麻木的味道,让星星也离开,只有月亮,用晕黄的光照亮照耀我;让我内心和情感额外地发泄,在月落之前尽情倾诉,魔鬼般,在黑暗中审视自己, 掏空自己。
我是个很卑微也很庸俗的人,几十年的奋争,挣得了城市鸽子笼般的一席之地,竟不惭地认为自己已是个城里人。殊不知,那是几代人积聚的所有财富,还被网络调侃为:头顶是别人家的地板,脚下是别人家的天花板,连四周墙壁也不知和多少家共用,几十万、几百万的劳动汗水,省吃俭用,换来的就是个风一样把握不住的一个小小空间。
我在那里生儿育女,养老护幼,呼呼啦啦,青春,梦想,诗和远方什么都过去了,看不见头上的天,也看不见天上的月亮,李白的静夜月,张若虚的春江月,苏轼的中秋月,鲁迅的乡下月亮似乎都与我无关。我曾是少年的闰土,但顾不得看瓜地上空的月亮,因为有猹要来偷吃西瓜,我要用带齿的尖叉猛力叉过去,吓跑它;我是暂坐在城市的阿Q,打不过癞痢头的小D也就算了,腰却越来越弯,脊梁也越来越不直,头也越来越低了,连姓啥名谁也不敢太认真了——用个笔名糊弄自己和不知道的亲人。
虽然,在没有月亮的月夜或在星斗满天春风骀荡的蛙声里,也会偷偷写下几行给自己壮胆补钙的小诗篇:
我是孤独的种子
孤独因我而离合悲欢
想不清楚的事
就交给上帝吧
悉悉索索的生命
多无聊多琐碎又多珍贵
谁会用该有的仪式
接下我卑微的膝盖和头颅
而心是燃着不灭的灯火
骨头有多疼
就有多深的傲性
众生似是谁
我似就是那些褴褛不羁的众生
而实际上,这只能让人有权有势阶层“哈哈”,权贵富人们只是在看报品茗的办公桌上瞭望一下,“哼”一声,无聊、小资。“最是无用是书生啊!”茶杯一推,那迸溅的红茶绿茶吗啡洋参液会打湿羸弱的纸页,一首像月光风声的诗,便被漫漶成了垃圾。
所以,我喜欢这山中的月夜。四周越黑暗,月光越明亮,虽是弱弱的,但却照亮群山,照耀一切。
像今晚,我坐在八楼的窗外,和树、山、荧火虫及各种小生命们一起,撑起了纷繁世界。
在这独有的月下,我仿佛是今晚的主人,像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也仿佛是黑夜之王,想什么就是什么。“坐地日行八万里”,茫茫宇宙中,月亮和我,我若有光也会返照月亮,互映成俩人,还有无数星辰。
我虽是个卑微的人,但我仰慕英雄天才。如果你是个卑微的人,只要善良勤劳,我也爱你;如果你雄才大略,为人间和世界点燃奉献和爱的篝火,我更爱你。但假如你什么也不是,却像狗一样呲牙咧嘴,狂吠乱叫,沽名钓誉,为一顿饭一个露脸一点私利而低下人的头颅,仰起贪婪无耻的狗头,一幅丑态媚骨、阿谀小人样,那就是我的敌人。我不怕你满嘴撕咬,装神弄鬼,戴帽吓人,我要学鲁迅,打,痛打,一个都不放过,落水狗也要打。打得你原形毕露,狗骨一堆,不害人也不害己。
诗人张二棍说:让我长成一颗草吧,即使随便的草,哪怕平庸,哪怕单薄,哪怕卑怯,哪怕孤独,也要保持我的青。青!这是一株草的底线;哪怕被秋风洗白,也请你记住:我曾经青过。白的,是我留在这尘世的骨骼。
真男人自带光芒,真男人自有风骨。男人可以没有风度,但绝不可以没有风骨。没有风骨,狂风乱作之时便会甘愿趴下,外来入侵时,就会是汉奸走狗。有风骨的男人虽然会跌倒一时,但却可以站立一世。
男人风骨如山,男人风骨如玉,就像今晚的山和月。
我在暗处,这里隐去一个热闹的世界。可黎明一到就要面对自己的生活。因为这些,我甚至不想从月光中出来,让它从夜晚到清晨,一直照着我婴儿般的甜梦。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月亮终要落了,夜风更凉。妻子轻轻过来:你不凉吗?顺手递来一件衣服。
我披衣再坐,一朵白云飘到我面前,像天国的母亲轻轻提醒我:夜深了,小心着凉。
月光天天有,只在你心中。
我明白了,城里的月光和这里的一样,你在故它在。
心学大师王阳明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亮起来。”
不是老界岭的月明,而是今晚我的心亮。
“明月出高岑,清溪澄素光。云散窗户静,风吹松桂香。”
只在你心中——老界岭,月光,今夜,我。
(注:本文曾发于《奔流》2023 年 6 期)

--End--
图:网络  美编:May




作者简介水兵,男,1966年出生,河南唐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理事。已发表作品200多万字,出版作品十部,获省级以上文学奖20余次,河南省文学艺术成果奖、《奔流》《莽原》文学奖获得者。南阳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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