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大妈住院了。 老年病,比较枝蔓(关中方言,意思是“麻烦”)。已经在医院待了十多天了,仍然没见多大好的效果。腿还走不了路,抽着疼,发麻。问医生,医生是个年龄很轻,说话老爱带个“嗯,嗯,嗯,—哎哟呀,”然后嘴角上扬自然一笑习惯的小伙子:“姨,你这病属于慢病,慢病就得慢治;再说了,您都这么大年纪了,好起来更慢。——嫑着急。”小伙子医生口气柔和得就像棉球儿,还用手抻一抻她的被子角儿,“住进来了就放宽心静养,啥都嫑操心了。” 祁大妈就得继续待在医院里安心治疗。可是,她人在医院里绑着,心早都飞回家里了。人家医生的话说的对着呢,但是叫她咋能安心呀?家里头,用她自己的话说,屋里头的活儿撂了一河滩呢,她咋能躺得住呀? 老伴儿一个人撂在家里头着呢。他年轻的时候在村里当过干部,光会给人派活儿自己不会干活儿。家里头的活儿,更是抄手不拾毛,连个挂面都不会下。她不在的时候,光能吃蒸馍蘸绿辣子水水儿。家里东西倒是啥都有,就是他不会给自己弄吃的,老胡凑合。尽管她嘴里老骂他是个不知道好歹的没良心的货,但是心里头放不下的还是这个老货。 院子里她点的黄瓜都熟了,虽然才几苗子,长的真是繁盛。她老记挂着怕长老了吃不成了,想让老伴儿去看看,能吃了就赶快一吃,一个人吃不了了就送给邻居。还有豇豆,也得操心。豇豆能结的很,架子上长的繁的,是吃是送,都得操心着。几棵西红柿也没歇着,一个赛一个的红,就像急着要上舞台表演的碎娃娃粉嫩的脸蛋儿。——人在医院,心念着家。祁大妈就在病床上左一下右一下的拧腾,似乎这样就可以把她急切沉重的牵挂给弄掉一样。 祁大妈今年快八十岁的人了,生有两女一儿。搁在农村,两个姐护佑一个宝贝疙瘩儿子,这样的家庭是很叫人羡慕的。“儿子娶媳妇不怕贴钱了,有俩女子往回收彩礼钱呢。”玩笑是玩笑,但是说的倒也是实情。放在农村,给儿子娶媳妇的彩礼钱还真是个事儿呢。有那些生了三个光蛋儿儿子的,做父母的能愁死了。所以,大家都说,一儿一女最合适,祁大妈家这两女一儿的日子,那简直就是叫人羡慕得不得了的了。 要么老话这么说呢,“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家里有个生病住院的,漫说是三个娃,就是八个娃都扯络不过来。儿女也都五十岁的人了,也有了自己的小孙子。她们在家里头,除了忙农活,还得负责去幼儿园接送孙子。她这么一住院,虽说不叫她们操心,但是由得了人嘛。她们姐弟三个就得轮流来医院陪护。 老大女子性子急说话声音大语速快。说个话嘛,老把她急得,有时候都顾不得用标点符号停顿一下子,所以常常说到最后的时候,就有点儿很挣扎,似乎气儿都有些缓不上来的架势。不过,老大女子俩凭着勤快,日子过得还好。儿子儿媳妇都上着班,在她们跟前孝顺得不行。尤其她的那个小孙子,一天嘴甜得叫人心疼。动不动给他奶打电话: “奶奶,你咋还没回来呢?我都想你了呀!” “想我了?我在医院操心你太奶奶呢,她住院了嘛!”老大女子这一刻说话的时候,会难得地显出一点点儿柔声细语。 “那我要来看我太奶呢。”尖细脆亮奶声奶气的童声从听筒里传过来,祁大妈的心都要化了一样。 “你放学了叫你妈把你领来。” “啊噢!” 祁大妈听着女子跟重外孙子的对话,脸上洒满笑眯眯的安静和享受。 老大女子毕竟在农村呢,没有上班的约束,就主动跟儿子轮换来医院。 儿子最小,是当初硬捞上的,是惯大的。坏倒也不坏,就是有点儿生冷蹭倔。不太说话,一说话就像给人心里头堆进一方齐棱棱石头。这是搁在他们家里人跟前,知道娃是个那个烂怂脾气。外人的话,肯定都受不了他。 儿子当初念书也还差不多,读到高中没考上学。勤快,但是也没个手艺,平时在附近个纸箱厂上着班,日子也就过得很一般。遇到像他俩人一个人住院的时候,俩女子就会主动来帮忙分担一下弟弟的压力。祁大妈俩人心里也清楚,女子也都是有了孙子的人了,她们自己的儿女也都要她们操心,负担重着呢。可是,在儿子跟前,他们嘴里说不叫女子拿钱,心里还是挺受用的。都说人心都是个偏偏子,祁大妈的心自然也偏着儿子的。虽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毕竟儿子在自己跟前呢嘛。 可能天底下当儿子的都是这样的,心粗,不懂得主动体己人。尤其是那些没考上学在外面上班的,在这一方面尤其明显。而且,跟父母说话的时候,还老犯呛,语气硬,顶得人心疼。但是,他们其实上心里真的没啥,并不是就对父母有啥意见。 “这瓜货就是个这样的烂怂脾气,心好心眼实,就是个不会说话。”知子没如母。祁大妈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含着自己的奶一天天喂大的,给娶了媳妇,她咋能不清楚娃的脾性呢。 同样是来医院替换,儿子就没有女子那么主动。而且,来了也就是买个饭打个水,做完这些事情,就坐到走廊的空床上耍手机。逢到是晚上的话,睡得沉得就像一块儿石头。祁大妈要起夜了得她搀扶着,往往得喊四五声,他才迷迷瞪瞪的,跟喝醉了酒似的慢慢腾腾地过来。 儿子在医院待的时间最多一天,或者一个晚上。他就跟给人家上班值班一样,点儿掐得准的很。不像女子,来了就尽量多待一会儿多陪一会儿。 二女子明显比老大女子性格活淘心细,而且,到底是在外面上班的,说话叫人听了咋听咋舒服。 她因为要上班,而且路远,在咸阳那里。所以,她就周内不管,周五下午开车赶过来,一气子陪护两天两夜,让周内辛苦的大姐和弟弟在家好好歇歇。 二女子来了的时候,祁大妈的病床跟前气氛明显都活泼了许多。她坐在老娘跟前絮絮叨叨地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惹得祁大妈忍不住地要笑。祁大妈睡着的时候,她就扫个单车去超市,各种采买:水果,蛋糕,小件衣物。为了一顿听说很好吃的冒菜,她可以跑四五站路弄回来,然后跟老娘俩人一人一双筷子共同吃。那个场景,颇多温馨。 二女子见了大世面,在花钱方面最大方。老娘进医院的时候,大姐跟三弟一人拿了一千,她给了三千五。周日下午开车要走的时候,她还问留多少钱,操心医院催费着。祁大妈都不好意思了,直接摆手叫她赶紧走:“钱的事情你嫑管了,老三个当儿子的还能真的不懂事成这个样子了吗?” 二女子就喜啦啦地跟祁大妈做个淘气的模样,“那,就随时打电话,我给咱再发微信红包。” 果然,晚上回到咸阳的时候,又给祁大妈发了一千块钱。还有一个拥抱的表情包。 早上医生查房,就祁大妈的情况提出个建议,让她去西安大医院做个心脏造影。“得彻底排除一下。” 祁大妈有点心疼钱,拿着来医院的所有花费单,低声嘟哝:“都花了一万二了……” 大女子在跟前,连忙给她开导:“嫑说钱的事情,咱该去还得去。我给老二老三说一下。——再说了,报销了也花不了多少钱嘛!” 祁大妈没再言语,但是似乎心上给压上了一块儿石头,闭上眼睛在那么静静地躺着,不说一句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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