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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虫的人性温情与三人的异化冷漠——重读《变形记》(2)

 陈会设 2023-07-06 发布于安徽
一只虫子的人性温情与一家三人的异化冷漠——重读《变形记》

二、细节之中的人物
人物、情节、环境,加上主题,我称之为小说的四要素。
四者的关系分别是:情节、环境为人物服务,在情节和环境加持之下呈现出来的人物指向小说的主旨。
大家笔下的人物从来不是扁平、单向的,而是如同立体、多棱的镜子。随着角度、光线的变化而有不同的面向呈现,也即莎士比亚所说,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
         
问题一,人物的面向绝非作者、专家指定的标签,他藏在细节(那是“魔鬼”的栖身之所)之中。看见别人未曾看见的细节,逮住别人放跑的魔鬼,你便成是伟大的读者。
纳博科夫曾说——
拥抱全部的细节吧,那些不平凡的细节!
在我的课堂上,读者必须讨论具体的细节而不是一般的思想。
         
问题二,小说人物往往不止一个,把他们厘清主次、归纳重组,你将会有不一样的发现。
格里高尔一家四口,表面上看生活平静、和睦安稳,然而内中潜流涌动,特别是格里高尔变形甲虫之后,四人演化成两个阵营——
一是甲虫格里高尔,一是格蕾特和她的父母(所以如此说,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当格里高尔披着甲虫的外衣出现之后,她们便不再把他/它当成严格意义上的家庭成员)。
这是小说的两条主线,或是交织一起的明暗线。看他们之间的对手戏,很精彩、很感伤。
         
三、虫子的人性温情
《变形记》,或者说卡夫卡,通过反复的细节,从外形、动作到语言,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读者确认,格里高尔是甲虫的事实不容置疑。
从犹如铁甲的脊背、高高隆起的肚子、不断舞动的细腿、流出棕色液体的嘴巴、下颚,到开门、走路、喝牛奶、墙上和天花板上爬行,到声音的变化、饮食习惯、生活习性,作者完全按照甲虫的样子来描绘。
甚至,反复阅读文本的过程中,我眼前挥之不去的便是——
那些颤抖着、悬在半空,时时无助地摇曳、闪动的细腿。
还有我是甲虫,我是甲虫,这样的声音一直回荡在耳边。
         
然而,又是这许多、不完全听从调遣指挥的细腿驮着它/他四处行走,去做出完全符合人的思想指导下的行为。也即,格里高尔虽然外形、举止与甲虫的形象吻合,但他的思想却完全符合人之所想。
         
1、两个非如此不可。
“我无论如何得在七点一刻完全离开床位。”
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协理怀着这种情绪回去。
为何,“无论如何”非要如此不可。
其实,无论教学、文本解读,还是生活现实,还很多时候,当你在别人习以为常的地方发现并提出问题,答案便解决了大半,有时甚至昭然若揭。
         
这里的内在逻辑如下——
为何格里高尔无论如何要在七点一刻完全离开床位——
因为一定要赶到公司;
为何一定要赶到公司——
因为怕丢了工作;
为何怕丢了工作——
因为父母欠下老板一大笔钱;
为何父母会欠老板的钱——
因为父亲的公司破产;
所以他要挑起家庭重担、拼命地工作,负责起一家人的衣食住行的所有支出;
所以他无论如何得在七点一刻完全离开床位。
         
再说,为何“无论如何不能让协理怀着这种情绪回去”,而要对他安慰、劝告、挽留和说服,背后的原因,所述同上。
也即,无论他的忧虑、担心,急躁和恐慌,一切都是因为家人,因为他对亲人的默默温情——即便在他们眼里他/它只是一只甲虫而已。
         
2、两个五年的青春
因为父亲公司破产,所以——
那时,格里高尔唯一的愿望就是竭尽全力,让家里人尽快忘掉父亲事业崩溃使全家沦于绝望的那场大灾难。
所以——
他以不寻常的热情投入工作,很快就不再是个小办事员,而成为一个旅行推销员……”
         
这一热情,就是五年。
不知道他“很快不再是小办事员”中的“很快”是多长时间,只知道格里高尔的口中的旅行推销员已经是一个无比艰辛的差事,那小办事员的艰辛则可想而知。
不止艰辛,而且在职的五年当中,他一次也没有病过——或者是没有生过敢耽误工作的病。
他,格里高尔简直就是一个铁打的人,一个不需要维修都的机器,一头只知拉磨的驴马。
虽然他是如此的年轻,阅读的过程中,我却总是莫名地想起臧克家笔下的那头《老马》——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他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他把头沉重地垂下!
         
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他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他抬头望望前面。
         
虽然,他想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
(在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中,他翻译为“所有这些都见他的鬼去吧”。虽然只是多了一个“他的”,但意味绝然不同。
一如《装在套子里的人》中,面对找上门来的别里科夫,柯瓦连科说,“谁要来管我的私事,就叫他滚!”但汝龙翻译为“我就叫谁滚他的蛋!”
我不懂翻译,但这细节之中精彩与否的区别还是可以一眼看出。)
         
但是,抬头望望前面——
也就再有五六年的光景吧,这样的、他一天也不愿过下去的生活,因为家人,他愿意继续再过五年。
两个五年,十年青春的煎熬、付出之后,留给格里高尔的会是些什么——
         
胡乱挽起头发、歪斜系着裙子、露出通红大手的、苍老的玛蒂尔德的形象,突然跳到我的眼前。
十年青春,十年辛劳,为了自己,玛蒂尔德全都交付了出去。终于,她可以坦然地直面曾经的朋友——佛来思节夫人了。
玛蒂尔德交付的一切,都是高贵的,值得的。
         
只是,可怜的格里高尔,即便把预想中十年的青春、十年的付出打一个对折,为那样的家庭和亲人,他是否值得。
我们来看一家之中,别一阵营三人的表演——
         
四、三人的异化冷漠
首先,格里高尔尚未变形甲虫之前。
虽然家庭蒙受灾难,但这塌下来的天全由他一个顶了起来。
父亲过起了安逸的日子,不止发胖,并且行动都不大方便,一顿早餐——“他一边吃,一边翻阅报纸,要花好几个钟头。”
并且,这样建立在儿子艰辛痛苦之上的幸福,让他们形成了一个坚定的信念——
儿子在这家公司里干活,他们一辈子生活都将无忧无虑。
         
并且,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不劳而获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并且把这一切视作理所当然——
他的成功马上就转化为亮晃晃圆滚滚的银币,好让他当着惊诧而又快乐的一家人的面放在桌子上。那真是美好的时刻啊,这种时刻以后就没有再出现过,至少是再也没有那种光荣感了,虽然后来格里高尔挣的钱已经够维持一家的生活,事实上家庭也的确是他在负担。
大家都习惯了,不论是家里人还是格里高尔,收钱的人固然很感激,给的人也很乐意,可是再也没有那种特殊的温暖感觉了。       
这安逸、无忧无虑、理所当然的背后,是对格里高尔的冷漠和残酷。纳博科夫这样评价他的一家三口——
他们是“附在他身上的寄生虫,剥削他,从里向外蛀食他”。
如果说格里高尔是重负之下,五年之后,变形甲虫;他们三人,从生存方式讲,一开始就是寄生的虫子。
         
其次,是格里高尔变形甲虫之后,一家人的态度。
母亲是尖叫,是双臂前伸、十指叉开拼命的大喊。
父亲先是在协理走后,猛力一推,让它/他鲜血淋漓的弹进房间,后是赐给他一个足以致命的红苹果。
而恰恰是和他关系最亲的妹妹,给它/他下达了死亡判决书——
事情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
我们一定得把他弄走……我们一定要把他弄走……
再也受不了家里这样的折磨了。至少我是再也无法忍受了。
“他一定得走,”格里高尔的妹妹喊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这个东西把我们害得好苦,赶走我们的房客,显然想独霸所有的房间,让我们都睡到沟壑里去……
最后是儿子挂掉,三人用以庆贺的远足。五、人心虫形与人形虫心
可是,可是即便变形甲虫之后,它/他依然念念不忘他的妹妹——
他心中有个秘密的计划,想让她明年进音乐学院……进音乐学院费用当然不会小,这笔钱一定得另行设法筹措……
然而格里高尔已经痛下决心,准备在圣诞节之夜隆重地宣布这件事。
         
甚至,在背上的创伤折磨得它/他疼痛难忍。不管夜晚、白天都无法入睡的时候,依然有一个似乎更为荒诞的愿望折磨着他,也许门下一次打开时,它就重新回到过去的状态了——
他就要像过去那样重新挑起一家的担子了。
         
甚至,听到妹妹对下达死亡判决之时,它/他不仅没有不解、生气和愠怒,而是怀着比妹妹还要强烈的决心,怀着温柔和爱意,平静的走向了死亡。
卡夫卡这样写道——
在这种茫然平和的沉思中,他一直等到次日清晨塔楼上的钟敲了三点。
窗外的第一线曙光再次进入了他的意识,随后,他的头自己耷拉到地板上,他从鼻孔里呼出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
         
这是压抑窒息的家庭里,我所看到唯一的温暖与亮色。
这是一直冷静的卡夫卡,在文中极为内敛的诗意表达。
在他的心中,他的笔下,哪里是一只甲虫的死亡,而是一个善良、充满温情的人——在春天的绝美谢世。
         
一如纳博科夫所说——
卡夫卡的艺术在于他一方面逐步积累格里高尔的虫的特征,包括他的虫的外表所有的可悲的细节;
另一方面又生动地、清晰地向读者展示了格里高尔善良的、体贴入微的人的本性。
         
可以说,格里高尔虽然变形甲虫,但依然持守着人性的温情,他是人心虫形。
而他的家庭成员、那三个人的冷漠与残酷才是真正的异化,他们是人形虫心。
         
最可怕的,不是身体变形为甲虫!
最可悲的,是灵魂的冷漠与荒芜!
         
六、两则材料:
准备资料的过程中,看到两段材料,恰切地证明了《变形记》根本的立意并不在“变形”之上。
1、于“他至少这样试了一百回,同时闭上眼睛以免看到他那些摆的腿”的“眼睛”处,纳博科夫在自用的小说空白处这样注解道——
“正常的甲壳虫没有眼睑,因此不可能闭眼睛一一只有着人的眼睛的甲壳虫。”针对整个这一段他批注道:“在德文版原文中,这一串睡意蒙眬的句子有着动听流畅的节奏。他似醒非醒——他意识到自己的困境,但却没有感到吃惊,而是孩子气地接受这一切,同时他仍然保持着人的记忆和人的经验。
变形的过程这时还没有最后完成。”
         
2、1915年莱比锡库尔特·沃尔夫出版社,出版有关《变形记》的单行本时,作者曾为此书的封面设计致函这家出版社——“封面上可千万别画上那只昆虫啊!”
最后,封面上的图像画的是一个孤苦的青年哭泣着走出家门。
         
写于夜色中的沅醴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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