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艺术水准来说,元四家黄(公望)、吴(镇)、倪(瓒)、王(蒙)代表了元代文人画,也是整个元代绘画的最高成就;从艺术符号来说,他们创造的山水画境既体现了元人对心灵节操的执守,又显出了山水画在元代的意义变迁,还呈现了文人画中的一种独特的山水景观。 元四家以多种组合呈现了元代的山水境界的交响曲。从画象看,黄公望与王蒙呈现的全境山水,如黄的《富春山居图》和王的《太白山图》,气势宏大。吴镇与倪瓒则多为山的一个片断,像吴的《清江春晓图》和倪的《雨后空林图》虽然境已较大,但还是山水的一个局部。从这一方面看,黄与王显示了元人对山水的宇宙式的整体关怀,吴与倪呈出了对山水具体环境的细赏。 从画境上看,王蒙的大幅山水细密繁富,容纳万有,气势恢宏;黄公望的全景山水则密中有疏,繁中有空,由山中的水、路、云显出了空的韵致。吴镇的山水,特别是那些以山(近山)、水(山中之水)、山(远山)的三段结构的画,如《渔父图》《洞庭渔隐图》,呈出了虚与实之间的平衡,其空白的运用,多于黄公望而少于倪瓒,这种三段结构形成了景越远越高的艺术形式。倪瓒的山水,近坡、大水、远山,已经成了倪记模式。但近坡以两三疏木为主,已经没有山,水是静静的一片,远山则几笔勾勒而成,整个画面都带上了“空”的意韵。四家以不同方式显示了一阴一阳、有无之间、虚实相生的多重境界。 从画情上看,黄公望的山水丰富、变化、充实而又和谐,显出一种拥整个山水的内心安宁平静。倪瓒的山水疏而简、空而灵、荒且寂,在一种体味山水的平静中内含着弥漫宇宙的寂寞。吴镇的画,由画的总体布局显出体验山水的平和,而画中的主线则显示着在平和中始终流动着情感的波澜,这情波还偶有那突然一荡的时候,如《清江舂晓图》远山最右峰的上大于下显出的“一荡”,《松泉图》中松枝的折屈和泉流的斜快显出的“一荡”,更多的时候,情波显示为一种音乐性的美,如《渔父图》所表现的那样。王蒙的画,则有一种交响乐一般的动感,他的山、水、泉、石、木、草无不处于一种动的韵律之中,在山水之中流淌着一种心灵的欢愉和歌唱。 从画中的人意来看,王蒙的山水中人或在屋中,或在山中,给山水之境以活的生气;吴镇的山水中,人多在船上,给山水之境以灵动的韵致;黄公望的山水中,有房屋暗示了人之住所,以道路暗示了人之往来,给山水之境以一种含蓄之韵;倪瓒的山水,无人,无路,只有一座空亭,让山水之境呈出一种空寂。 从画技上看,黄公望、倪瓒、王蒙三家都重笔,干笔皴擦成为其主调,而吴镇独重墨,湿笔形成了他的主音,使画中的渔父、危峰、倒松内含了一种泪感。黄公望、吴镇、倪瓒多用水墨和浅绛,而王蒙除水墨浅绛外,又开出一片用色的新境,使山水中多了一种生气。吴镇、倪瓒、王蒙的山水都用自己独特的笔、墨、色带出了一种独特的情感倾向,而黄公望的笔、墨、色形成的却是没有特殊情感呈现的自然和平静。 元四家中,王蒙因其山水的繁富而呈出了明显可见的绘画技法的多样而全面,足可以供人临摹和学习,倪瓒因其山水的空灵而呈现出了意在画外的无穷意味,足以供人们揣摩和体味。 从历史的承传上,元四家融汇荆、关、范、李的雄奇与董、巨的秀润,结合了荆、关、范、李、董、巨的宏大全景与夏、马的一隅山水,并以文人画的性灵思想进行了画意和画技的美学重组,创造出独具元人心态的山水境界。 如果说,元代绘画中梅兰竹菊四君子形象体系的形成,突出的是一种特有的品德象征:秋菊冬梅,气节也;竹,四季常青,贞固也;兰,幽居自香,自信也。那么,元四家的山水境界的形成,彰显的是一种特有的隐逸心态。黄公望的山水的大度从容,显出了心灵之自傲与自足;倪瓒的山水荒寂空寥,显出了心灵的寂寥与深远;吴镇的山水湿润奇险,显出了心灵的波动与苦涩;王蒙的山水繁富宏大,显出了心灵的畅愉与自赏。 品德与隐逸相互会通,构成了元人特有的品格内涵。这里,隐逸在元人心灵的重新高扬,对于理解元、清与宋、明的心态和审美差异具有重要的意义,正如作为隐逸直接体现的元四家山水,又是在艺术范式上为后人提供了艺术的样板。隐逸在晋至盛唐,是士人与朝廷的关系,在艺术上表现为山水诗与谢陶式园林。到中唐至宋,隐回到都市,在艺术上表现为从白居易到宋人的都市心园。到元,与以前汉王朝的内部关系不同的一种新关系,蒙古族的占领和统治,使隐逸重新出来,获得了一种新的意义。这种意义与宋代理学所提倡的气节相连。山林带来的不是体宇宙之道,不是从晋到宋的摹写山水,将之艺术化和美学化,而是抒发心灵,山水转为一种艺术形式。只有见到这一点,元四家的意义才显示了出来。可以说,在中国古代,隐逸有两个高峰,一是六朝,二是元清,这两个时期,隐都意味着走进山水。前者是以宇宙和哲学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自然呈现为和谐美好,“欲令众山皆响”。后者是以社会和政治的方式表现出来的,自然表现为一种心态。元代是苦涩,清初是崇高。似可说,元和清中隐逸都不仅仅是表现为一种由笔入象的自然美的呈现,而主要是一种由象入意的心灵的呈出,因此,它不仅是一种描写对象的呈现,更是一种艺术形式的呈现。在这一意义上,它虽是山水画,但更是文人画。山水是对象,文人是心灵。
来源:《中国美学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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