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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明题

 寒芦 2023-07-12 发布于河南

01

残酷的烈日已然逼近七月,宽阔的马路两旁,几十年的梧桐树刚刚被砍下茂盛的叶冠,嫁接上不会结出毛球的新枝条。街道失去了繁枝茂叶的庇护,光溜溜地裸露在酷暑之下,显得特别落寞可笑。

由于没有了树荫,路上的行人比以往更加匆忙而过,根本很少有人会注意到碧沙岗公园西门向南50米的位置,坐着三个奇形怪状的人——我、灰草和铜匠。我们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因为这里有片唯一的树荫。

02

是一棵老桑树。因为是古树,也不是桐树,就被保留了下来,由此成为了我们三人的避难所。老桑树已经很老了,倾斜的身躯向着天空伸出稀疏的叶片,而且好像已经结不出酸涩的桑葚。

这可能是一种命定,上帝一定是在几百年前,就已经看到了有三个奇特的人,要在这里谋生。他也一定看到了周围的桐树被剃光了头。所以就预先派出一只不知名的鸟,抛下了这颗树种,并让它在之后的百余年间,躲过了洪水和大火,以及人为的砍伐,而长成了一棵大树,为了给这三个可怜的人提供一个栖息的空间。

03

今天没有什么生意,灰草面前的吉他包空空如也。即使没有什么听众,灰草还是在纵情地唱着悲伤的歌。他的嗓音沙哑,琴声悲切,很容易就能让听众落泪,但自己却从不会流泪。他习惯高昂着头,凝视着阳光。空空的眼眶,想象着歌声里灿烂的日子。灰草是他的艺名,他不知道自己的真名叫什么,因为从他记事儿起,福利院的大人们就叫他小草。长大以后,他就把自己称作灰草,他说,我得有个姓。都说瞎子的世界是灰色的,那就姓灰吧。我说,哪有灰这个姓,百家姓里可没有灰。灰草说,我不管百家姓里有没有,但灰色就是瞎子的全部,是瞎子的世界,就得姓灰才像话。

铜匠是个聋子,因为聋,所以还哑。我跟灰草聊天的时候,铜匠都默不作声,他不会发生,即使会,估计也不爱搭理我们。他总是坐在地上,摆弄着他的那些小铃铛。铜匠的手艺真是不错,孩子们都喜欢他做的这些小铃铛,拴在手腕,戴在脖颈,一跑起来,叮叮当当响,好像春风拂过了麦田。很多时候,我跟灰草都没生意,都得靠铜匠卖铜铃的钱,来填饱一天的肚子。

04

我坐在轮椅上,双腿竟是毫无用处的累赘,没有一点儿知觉。我把面前写着“看相算命”的招牌摆正,从轮椅侧边的铁丝挂钩上,取下水杯。我说:“灰草,天内恁热了,别唱了,喝口水吧。”

灰草不再唱了,把吉他靠在轮椅旁,又趴在地上摸索到拐杖,用拐杖敲了敲旁边的铜匠。铜匠抬起头,我朝他晃了晃水杯,他摇摇头,又顾自弯下去,摆弄着他的制作工具。我从另一支挂钩上取下红色的水杯,递给灰草。“铜匠不喝,别管他了。”灰草喝完水,又把杯子还给我,问道:“老怪,你说铜匠整天不吭声,他难道不急吗?”

我说:“你整天看不见东西,你难道不急吗?”

灰草说:“我跟他不一样,我有我的琴,它能让我看见整个世界。”

我说:“你理解不了铜匠的世界,他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但他不寂寞。”

灰草说:“我的世界也只有我一个人。”

我回答:“只有真正的宁静,才能称作是一个人。只要你听得见,就不能称为真正的宁静。”

灰草说:“看来我们三数他最幸福!”

“这话怎么讲?”我问。

“不是有人说过,没有什么幸福,但有自由和宁静。”灰草说。

我说:“其实你也很幸福,你虽然没有宁静,但有自由,你可以唱出你的自由和内心。不像我,既不宁静,也没了自由,只能凝固在了这片树荫之下。”

灰草问:“老怪,你都六十岁了,怎么还这么看不开?我听人说过,这世界其实就是一个谜语,但这个谜没人真正猜得出来,因为要想猜的出来,必须遵循三个原则。一、谜面也是谜底,二、别人无法告诉你谜底,三、即使你猜得出,也会认为这不是谜底。”

“什么古怪规则?要是这样,任谁都无法猜出。”我说。

灰草说:“就是说嘛?制定谜语的那位,本意就是让谁都猜不出。无法猜得出的谜语,哪还是谜语!”

05

这时,一位年轻的姑娘走到我面前,看了看牌子:“看相?是占星吗?”

“占星?占星是什么?”我反问道。

姑娘看我不知,看了看灰草的吉他,然后掏出几枚硬币,放到吉他包里。灰草听见硬币落入包内的声音,问道:“要听什么歌?”

小姑娘回答:“我不听歌。”

灰草说:“你不听歌,这钱我不就能要,还请收回去吧。”

小姑娘没有去拿钱,准备转身离开。我叫住她:“孩子,我们不是讨饭的,我们只是用劳力换生活。你既然不看相,也不听歌,那就挑个铃铛吧。”

小姑娘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了爷爷,我并不是那个意思。这个铃铛挺有意思的,我就多买几个。”

小姑娘带走几个铃铛,又留下一张百元纸币。

06

我问:“灰草,你知道什么是占星吗?”

灰草回答:“占星?不太清楚,回头你写下来,问问铜匠,他读过许多书,或许知道。”

我说:“应该跟看相差不多,看来现在流行这个,我得好好学学。”

灰草说:“老怪,你真会算命吗?你怎就没算出自己的命?”

我说:“命可以猜,但无法改变,都是制定好的。”

灰草问:“那你还给别人算,算出来又改不了,还不够闹心的。”

我回答:“所以我只猜好命,人们都喜欢听好命,即使嘴上不信,但心里都认为是好命。”

灰草问:“我们都是赖命,我不信好命,我只信赖命。”

07

我说:“你信的不是赖命,而是相信所有的赖命都是有原因的,你信的是赖命之后的好命,即使信的不是这辈子,也是下辈子。就像你说的那个迷题,猜不出的谜题就不能算是谜题,但应该是个证明题。”

灰草问:“证明题?证明什么?”

我说:“证明了出迷人的真实目的。”

“目的?什么目的?”灰草问。

我说:“目的就是让猜谜人无止境得一直猜下去,而却得不到真相。”

灰草问:“有这样的谜题吗,或者说有这样的证明题吗?”

我回答:“当然有,这个证明题就是存在,或者说是活着。一个谜底就是下一个谜面,一个论证结论就是下一个的论证命题。你不觉得就像人的欲望吗?一个欲望的达成必然引出一个新的欲望,以致用欲望来证明欲望,无穷无尽没有真相。”

灰草说:“你说的有些道理,但究竟是谁给出了这个论题?”

我说:“谁是出题人就是最后的真相?但这个最终的结论自从命题一出,就被设置成无解。无解也就是无限。”

灰草说:“无限不是由无限个有限组成的吗?”

我说:“无解也是由无数个有解组成的,就好似你说的这个谜题,谜底就是谜面。要想猜出谜底,就要先破解谜面。但是,要想破解谜面,首先要猜出谜底。”

08

灰草又把空空的眼神伸向天空。我突然感觉到,这空空的空空之中,并不是真的空空,好像有一股光,抵达到了深空,

深空也好似同时抵达了他。但抵达他,必先途径我。就好像是雨水,抵达大地的时候,途径了树叶。

“你说的是个悖论,越想就越头疼。”灰草说。

“那你就不要去想了,反正这个命题也没有结论,没有结论就没有意义。”我望了望铜匠,他站了起来,用手指了指天边的夕阳。

灰草抚摸着琴弦,说:“我没想那么复杂,我只知道人生就似这琴弦,要想弹出声了,就得拉紧这弦。”

我说:“太阳沉了,该回桥洞抢位置了,晚了就没地方了。”

09

灰草把琴放进琴包,背在身后。铜匠把工具和铃铛都塞进轮椅背后挂着的帆布包。我把靠在轮椅边的招牌拿起,平放在无用的腿上,这或许就是腿的唯一用处。

   铜匠推上我,灰草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铜匠的肩膀。夕阳里,我们的影子合在了一起,黑团团一片。空气此时也不燥了,柏油路变得有些青涩,桐树还是那般突兀,但不再显得可笑了。绯红的黄昏,用磨砂把一切都打上了颜色,分层兀立的城市空间有了统一和谐的步调。知了逐渐息了声,马上就是夜莺的世界了。

1000

“老怪,等夏天过了,咱们还要往南方吗?”灰草问。

我回答:“你们当然要去,南方的冬天,咱们这些没家的人才有可能不挨冻。”

灰草问:“怎么,你不一起去吗?”

我说:“我要往北。”

灰草问:“往北?你还要去找她,不怕挨冻吗?”

我回答:“恐怕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想在最终揭示这个命题结论之前,见上她一面。”

灰草叹了口气:“老怪,这都三十年了,你难道没恨过?”

我笑了,一股热流涌上来。“我不知道究竟恨不恨。无常的命运里,并没有对与错。我只知道,当她离开的时候,给我留下的那五百块钱,是她全部的积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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