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44年,在一个既没有风云异变,也没有凤鸟呈祥的平静夏日,两位中国文学史上最负盛名的诗人在洛阳相遇了。诗人闻一多对这次相遇评价道:“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 那一年,李白四十三岁,杜甫三十二岁。李白名满天下,杜甫初出茅庐。 白天,他们携手同行,寻仙访道;夜晚,他们把酒论文,共被酣睡。同年秋,他们又相约同游梁宋,并结识日后于成都多次接济杜甫的诗人高适。 此次相聚甚欢,临别后,次年李白在东鲁安家,邀请杜甫前来碰面,同行共眠,互相酬唱,一道寻访隐士高人,走访名山大川,好不畅快。但东鲁一别,二人至死再无相见。 回顾两人一生,也仅有屈指可数的三次会面,但这仅有的三次相见,却在杜甫心中留下了永远的怀念。 一往情深的杜甫,后来无论是在长安的书斋或在秦州的客舍,抑或是在成都和夔州都有思念李白的诗写出来,他春日忆李白,冬日怀李白,数次梦李白。在流离漂泊的一生中,他始终牵挂着李白,他怜惜李白的命运,爱慕李白的才华,更欣赏李白的个性。 海阔天空的李白,也曾因思念杜甫写下了深情的“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但在他后来的人生旅程中,又遇见了许多新的朋友,如浮云的会合飘散,杜甫的名字再也不在他的诗里出现。 但,杜甫对李白的感情,并没有因此而衰减。随着年岁渐增,他对李白的思念反而愈发深切,他不停地打探李白的消息,请人带去对李白的祝福。他对李白的诗的认识也逐渐加深,在长安时他说“白也诗无敌”,在秦州时赞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在成都时称他“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在人们的印象里,似乎杜甫才是那个处处操心的老大哥,李白总是那个任情纵性的小老弟。杜甫似乎不曾年轻,李白似乎从未老去。 李白的确像个叛逆的少年,一生都在青春期。 李白的职业理想是做宰相或帝王师,他梦想中的人生轨迹是“功成、名遂、身退”。他对于人世间一切的秩序表示反抗,他看不起尧舜,瞧不上孔丘。他嗜酒好剑,游侠求仙,修道炼丹,纵情山水,甚至跟从永王李璘起兵,都从不考虑对错,只遵循着自己的意愿——他就像天边的一朵云,洒脱、绽放,舒卷随意。 他说,他不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是因为自己不得开心颜。这样的李白,活成了困顿于现实中的普通人最向往的模样:一切由心,诸事从欢。 事实上,总是显得老成的杜甫也曾是多才多艺的文艺青年,他观剑便能知剑,赏画亦能晓画,且能以剑通诗,以诗评画,他能骑射,懂音乐,好交游,他也曾“放荡齐赵间,裘马颇轻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 只因出身世家,又以先祖杜预为偶像,“奉儒守官、不坠素业”的执念,让他总是不自觉地担起那份济世的责任,即便身处江湖,仍然心向朝阙。 或许,二十五岁登上泰山顶端俯瞰众山的杜甫,那个曾立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有志青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坐在鱼市上无所适从地卖药,会在被秋风吹破的茅屋中欲哭无泪地叹息。 孜孜以求一场空,一生沉重不成梦。这样的杜甫像极了在现实的失落中苟延残喘的我们。 年少时,谁也不会相信梦想竟会这样轻易地被现实按在地上摩擦。但杜甫的伟大正在于,虽深陷泥地,却像一棵树一样总想着为其他飞禽走兽遮风挡雨。 李白是仙,不近人间烟火气。他的烦恼也都和凡人疾苦无关。 杜甫是圣,一腔悲悯众生情。他的眼泪从不只为自己而流。 我们羡慕李白,那是理想主义的自由。 我们敬重杜甫,那是现实主义的担当。 李白最近梦想,杜甫最近人生。 人们偏爱理想,连李白的死都被人们美化成捞月而亡的浪漫诗意。 人们畏惧现实,杜甫病饿而死,三十四年后才辗转回乡得以安葬。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在渭北写诗的杜甫,想念着江东的李白。就像一棵树,向往着一片云。这也许才是杜甫钟爱李白的根本原因。 每个人最初都想活成李白,最终却活成了羡慕李白的杜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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