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默 房干说的是山东省济南市莱芜区雪野街道的房干村。 我第一次到房干,是在2012年6月。暌隔11年,我又来了,也是在6月。 只是,当年的莱芜市已经变身为济南市辖的莱芜区,房干村也被揽入了雪野湖的怀抱。 但11年前房干村党支部老书记韩增旗说的话仍回响在我的耳畔:“房干村的一切都是靠栽树得来的,没有树就没有房干的今天。” 树是生态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6月是个调色盘,绿色是主色调,树是唯一的画笔。此刻,想起树就看见了树。汽车奔跑在环山公路上,顺着山势越爬越高,路两边都是树,左边是深深山谷,谷底立着各种树,在空中,它们的树冠与树冠相依相偎,如果你站在树下能够谛听得到它们在窃窃私语;到地下,它们的根系与根系相纠相缠,我仿佛捕捉到了来自地心的脉搏。一棵棵树长在大地上,是活生生的存在,它们无法拔起自己,抬腿走路,从一粒种子或一株树苗开始,它们被禁锢在了属于自己的空间里,你可以说它们被固化了,是固态的,可当它们化为林海林涛时,一波波、一浪浪的,它们又被液化了,是液态的,就像谁失手打翻了调色盘,汹涌的绿倾盘而出,一刹那四下奔流,充满了山谷。右边是高高山坡,拾山势盘旋至顶,山陡弯大,车开不快,坡上的树绿到了骨头,挺拔修长,披挂浓密,一棵棵以一个个慢镜头,仿佛不情愿地向车后退去,前面的接踵撞来,我不担心它们会真的相互碰撞,它们各有各的位置,这只是时空向我传递的错觉和假象。 至山顶,俯瞰是层层叠叠的绿,发光的是河流、水库与瀑布。从1975年开始,历近半个世纪,房干村人在30余座山头、几十条山峪、2万多亩荒山,共栽植各种苗木1000多万棵,人均1.6万多棵,森林覆盖率达到97%以上,被誉为“全国最绿的村庄”。请你想一想这个比例,其实是很惊人的。除了水域、房屋和一些人生活的公共空间外,其他地方几乎全被森林覆盖了。 在房干,绿色犹如长翅膀的飓风,席卷了一座座山、一条条峪、一片片地,以山为竖琴,以树当琴弦,交响弹奏出一曲绿色赞歌。躺下的水和站立的水,都是大地的五线谱。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人的脚步也就有多高。站在房干景区导游图前,我看见那些蓝色的是水库,它们星罗棋布,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生着大海和湖泊的肤色,也有着一个个土得掉渣的名字,却是地上最亮的眼睛,是忙碌循环的血管。像这样的水库,房干村人先后修建了46座,总蓄水量460多万立方;开挖配套环山水渠2.4万米,使全村508亩耕地、2万多亩山林不断水,全部实现了自流灌溉,对此村民们自豪地编成了顺口溜:“渠道满山转,浇地不用油和电,闸门一打开,块块田地自流灌。” 而村民们终日生活在绿树的丛林中,被绿色淋漓尽致地拥抱,仿佛置身于一个绿野仙踪的童话世界。出门是一棵棵大树,探手摸得到青枝绿叶,抬头望得见绿水青山,目光沐浴着酣畅绿色,咋都躲不开一个“绿”字!又怎一个“绿”字了得!在房干,他们穿林海,蹚林莽,听林涛,他们的劳作,他们的生活,他们在这个世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垂直的绿、立体的绿、延长的绿、伸展的绿,水泄不通地覆盖和漫漶,他们敞开胸怀吸入成吨的绿,让绿源源不断地荡涤五脏六腑,大声呼吸鲜活如露珠的负氧离子,就连他们的笑声和歌声都被染绿了,随便地裁剪一缕,系在山间,便能郁郁葱葱地长出绿来。 这绿也成功地感染了我这个异乡人,让我想象自己疾走在房干村,就像在一片硕大的绿叶上,我渺小如蚂蚁,正被卷心菜一样层层包裹的绿色所包围、所淹没…… 在急功近利的经济快车道上,房干村也曾走过弯路。20世纪90年代,房干村工业得到迅猛发展,水泥厂、化肥厂、烟花鞭炮厂、塑料制品厂、畜牧养殖场等利润可观,村民们的腰包鼓了起来,这些看上去似乎挺美好,但伴随而来的是生态环境一天天的恶化,可持续发展成为镜花水月。房干村党支部认识到不能让前人辛苦换来的绿水青山毁在自己手中,于是紧急刹住了车,瞄准产业结构调整,毅然下决心关停了畜牧养殖场,将塑料制品厂改造为假日酒店,对水泥厂实施爆破拆除等,转型打造生态旅游村。 自此,房干村制定村规民约,张榜上墙,要求全体村民自觉保护环境,杜绝环境污染,每人每年种植花卉3至5株,禁止牛羊上山,保护鸟类和野生动物,在全村禁烟等。这则从1997年开始施行的村规民约简单朴素,直截了当,甚至违反的后果仍然落脚到了经济处罚上,读上去似乎感觉手段单一粗暴,但就是行之有效。比如,对要求庭院内种的树不经村里批准不准杀(方言,砍伐之意),有人提出了质疑:“俺在自家院里栽的树碍着谁的事了?为啥不准俺杀?”村里答道:“你是没碍着谁的事,但你是房干村村民的一员,就要遵守房干的村规民约。”村里清楚,只要允许村民随意杀自家庭院内的树,他们的斧锯就有可能延伸向院外的树、山上的树,这个规矩不能随便破!20多年下来,一条条村规民约已经深入人心,成为村民们的自觉理念,他们逐渐地摸索到了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途径,也尝到了生态环境保护的甜头。 在房干,人与山水林田同生共存,一起成长。人不是这儿唯一的生命,也不是唯一的主人。山水林田各有各的生命,它们会呼吸,有体温,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生长着,它们脉搏的一端在大地之上,另一端则搭在了人的脉搏上,它们同样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还有那些自由奔走的野生动物,比如兔子、獾、狐狸、黄鼬等,它们像风像闪电,一溜烟地穿过人修的路,从这头到那头,没有丝毫胆怯和惊慌,有的反倒是坦然与淘气。说到底,它们不怕人,人也不怕它们,是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给了它们底气与胆量。韩增旗形容现在的房干村是“远山高山是公园,半山腰里是果园,沟底沟旁是田园,住所庭院是家园,出来大门是花园”,对与人同生共存在这片土地上的它们又何尝不是呢?房干村人视鸟类为自己的亲密朋友,他们认可鸟多虫少林茂与水秀粮丰人寿之间的良性循环,这是此长彼消达成平衡的必由之路。村民赵金兰上山时发现一只鸟儿腿受伤,飞不起来了,她小心地将它捧回家,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给它敷药、包扎,喂它带壳的谷子,细心地照顾它,几天后,待它伤愈,依依不舍地还它以自由。有一次,韩增旗碰到一个外地人在兜售一只老鹰,他自掏腰包买下了这只老鹰,随即打开笼子将其放生,老鹰在他头顶反复地拍打翅膀,搅起强劲的气流,仿佛在对他猛烈地说着感谢,然后,绕着圈子,一圈,一圈,又一圈,一连绕了三圈;他站着,老鹰飞着,俯瞰着他,像是在向他行注目礼,终于,挣身冲上天空,越飞越高,盘旋了几圈,拉成一条线,不见了踪影。后来,有人看见这只老鹰带着一只小鹰在石云山里练习飞翔。这片能够还它自由和给它庇护的土地让它无比信赖,它选择了永远留在这儿,生儿育女,做一朵自由自在的云。 11年前我曾听同行的逄兄说,他有一年盛夏到房干采访,不小心在山上小腿骨折了。到了夜晚,他被护送着下山时,遇见了满山的萤火虫。这一次我与同行的逄兄又聊起了此事。我没向他求证当时遇见萤火虫的细节。作为一名出生并成长在黔南山区的70后,萤火虫曾经点亮过我儿时的记忆,我完全可以凭借经验和记忆描摹出那个场景。萤火虫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一下子扬起撒向了空中,那样子就像撒了一把种子,却是会发酵与裂变的种子,一瞬间长满了天空,再也不肯落下,静静地忽明忽暗。出了门,一只萤火虫飞舞在我头顶,它浮在空中,边飞边闪,光亮耀开了浓如老抽的夜。它掉转头,一闪一闪地在前面引领着我,沿着高高的围墙,穿过乡间小路、稻田和鱼塘,不知不觉上了山。无数萤火虫像得了信儿,从四面八方,各自提着小小的灯笼,向着山上聚拢而来。它们上上下下,明明灭灭,织成了网,汇作了海,与星星遥相呼应。我抬手拍下一只,带着长长的茎采一枝南瓜叶,仔细地剔去茎上缠绵的表皮,露出翠绿透明的胴体,将萤火虫放了进去,它在这狭窄细长的空间里张翅乱飞,跌跌撞撞,有点儿不知所措,被我举过头顶,数不清的萤火虫像朝圣似的环绕着我,越来越多,稳稳站立的我好似一根圆柱,萤火虫俏皮地绕“柱”捉迷藏,我藏你找,你追我赶,忽明忽暗的萤光暴露了它们的身影与行踪。它们中有的撞到我的眉毛和眼睛上,是一次浪漫的小小的失事。直至夜越来越深,四下里蟋蟀和纺织娘的歌声越来越响亮,我仿佛听见露珠自枝上和叶间啪啪滴落的声音,下了山往家里走,它们仍然提着各自小小的灯笼,争先恐后地飞在我前面,簇拥在我周围,默默地照亮我回家的路…… 席间,我问房干村现任党支部书记韩超:“如今房干还有萤火虫吗?”他是韩增旗的孙子,答:“有。”又问:“几月有?”又答:“7至9月。” 萤火虫喜欢草木茂盛、水质干净、空气清新的自然环境。它对生存环境反应敏感,只有那些生态环境保护得比较好的地方,才能挽留得住它美丽的身影。它与良好的生态环境相依为命,通过捕食害虫减少它们对农作物的危害,同时以身饲蝙蝠和鸟类等天敌,成为生态系统中的重要一环。 由于滥施农药和城市化等原因,在我的生活中,已经寻觅不到萤火虫的踪影,它仅仅飞舞在我儿时的夜晚和记忆中。幸运的是,有一些像房干这样重视生态环境保护的地方,成了它的乐园和家园,也替我们留住了它的踪影。 我听之雀跃,不禁脱口而出:“我要到房干来看萤火虫。”大家一齐看向我,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对我的巨大吸引力与特殊意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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