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6日,长沙袁家岭新华书店二楼。一位市民在抄摘象棋书籍上的技法。图/朱辉峰 2021年底,袁家岭新华书店正式宣布将升级重建, 1986年3月开业的它曾经是亚洲最大书店; 11月下旬,湘春巷助残小店 吧赫西点的德国老板 向朋友透露“我们想家了”; 12月5日, 德雅路开了近40年的米粉店“玉林”, 对它的老顾客说了再见, 它的店面现已拆除,能否回归还是未知…… 它们曾是城市集体记忆的承载者, 它们参与构筑了城市的温暖生态。 它们此刻转身,或能归来,或不能归来。 能和不能之间,起决定作用的, 除了它们,或许还有与它们密切相关的我们。 长沙袁家岭新华书店始创于1986年,当时不仅是长沙最大的综合书城,也是全国最大的新华书店。图/朱辉峰。▼ 曾是长沙的一道独特景观 长沙保温瓶厂废旧厂房中找到的上世纪70年代黑石渡生产的莲蓬牌热水瓶。图/金林▼ 这些厂在上世纪80年代起即进入了关门被淘汰的倒计时,罗银秀和她的丈夫也是上世纪80年代初即失去工作的。 彼时,虽然他们的四个儿女都已成年,但,他们都还没到退休的年龄。罗银秀想去别的一些单位“打零工”,但,她家里更多的人认为与其在外面打零工,不如在家里找点事情做。 “那时都还怕丑,觉得做生意是很丑的事。”罗银秀的儿子李腾才回忆。彼时,长沙的个体工商户还很少,绝大多数市民即使明知做生意能够赚钱,但都还不屑于去做。 罗银秀开粉店,正是他从部队转业回家的儿子李腾才的主意。 佐料和配菜可以根据个人口味随意添加。图/来自与红网▼ 李腾才所在的部队,在广东某地,得风气之先的广东,在1982年就有大量的个体工商户涌现,李腾才和得风气之先的广东人一样,不觉得做生意是多丑的事情,于是,在他的力劝下,他母亲决定开家粉店。 之所以确定开粉店,是因为他家临近烈士公园的北门,每天有很多人出入,而且,德雅路还有很多工厂,他家后面的国防科技大学有数千名学生。沿线除了少数单位有食堂外,别无其他可以吃点东西的地方。 他们觉得在家开个粉店肯定会有生意。实际上,也正如他们所想,他们最初的顾客,多是这些工厂的工人,早上上班前或者晚上下班后,他们三五成群来到玉林粉店。 罗银秀把粉店开起来的时候,没给粉店取名字。他们甚至没想到要取名字,后来到上世纪90年代,罗银秀才从女儿和女婿的名字里各取了个字,叫玉林粉店。 粉店就开在自己家里,家里面积很小,只有25平米。家前面就是德雅路,家和德雅路之间的空地也非常有限。为了让尽可能多的人能够坐得下,他们没有摆桌子,摆的只是凳子,很多人端了粉,就把粉放在凳子上,蹲着吃。他们的这个无奈之举,反而成就了他们。 “过去,长沙很多人家吃饭都是桌子摆在外头,在外头吃饭、吃粉就有点回家、回到小时候的感觉。所以人家很喜欢在我们这里吃,一张小凳,摆在外面。”李腾才说。 这是一种说法,在玉林粉店吃了20多年粉的老顾客王长林爹爹也这么认为,他退休后,从德雅路搬到了溁湾镇,但只要天气还好,就会坐了公交车去玉林粉店吃粉,吃完,烈士公园转一下,再坐车回去吃午饭。 而从传播学的角度讲,数十年不变地让顾客在凳子上吃粉,已经成为这个城市非常独特的符号。这个符号,自然而然地让玉林粉店与所有其他粉店不同。 玉林粉店的口碑渐好。到后来媒体渐发达起来的本世纪初,因为屡被食客推荐,更多吃货慕名前去。 玉林粉店的热度在网红经济的近几年也没有减退,虽然自己从未出钱打过广告、买过流量,但有自媒体接二连三地主动找上门来。李腾才也不知不觉地称玉林粉店的老顾客为粉丝了。 12月15日下午,李腾才聊到有老顾客主动帮他找新门面时就这么说:“有个星沙的粉丝这两天帮我看了很多地方,昨天给我发了烈士公园东门附近一个门面的照片给我,让我去看看,我还没去。” 李腾才介绍说,这个粉丝,他估计对方是40来岁,前些年中了风,身体还没恢复利索,每天无论刮风下雨,都会坐公交车到玉林粉店吃碗粉,吃完后,再坐公交车回星沙。李腾才问这个粉丝为什么这么热心,对方告诉他:“我就是喜欢吃你家那碗粉,我希望还能吃到。” 两个孩子的妈妈、今年40岁的何捷,是位前媒体人,她曾在她工作过的媒体上推介过玉林粉店,还特别介绍说顾客们是把粉碗放在塑料凳上,蹲着吃粉的。 我曾以为她特别喜欢把粉放在凳子上吃的感觉,没想到再次提及,她说她其实更喜欢把粉放在桌上、且桌上最好还有一张桌布。玉林粉店关门前,她有时候带她小孩去吃的时候,很怕小孩把粉掉在看起来油乎乎的凳子上的。 何捷少年时候住在离玉林粉店比较近的蒋家垅,但那时她虽然有听说玉林粉店的粉好吃,但她并没有想过要特意跑去吃,“谁家附近没有一两家喜欢吃的粉店呢?”何捷说。 何捷说的是一句大实话,玉林粉店并不是长沙口感最好的粉店,至少,它不是全长沙人都很认可的粉店。 在它的前面,还有不少知名“老字号”粉店,但它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或“走了味”,或关了门,玉林粉店最终脱颖而出,成为一家很有名声的老店,是因为它一直窝在德雅路上那块狭小的地域,它累积起来的老顾客早已成千上万。 12月5日,长沙德雅路,市民们在玉林粉店排队买粉。▼ 它的老顾客们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找上门去吃,例如,其实不大喜欢它的吃粉环境的何捷,她后来还带孩子去吃,是因为她和丈夫恋爱的时候,她丈夫在玉林粉店附近的“湖南电视台老台”工作,她被丈夫带去吃过。 所以,后来她带孩子去烈士公园玩,她就会带他们去玉林粉店。 “你作为一个其他地方的人,慕名去吃,可能就是为了体验一下。你是找不到他们老街坊那种情感链接的。 但你可能在你家附近某个不知名的粉店老板那里找到那种情感链接。”何捷后来愿意在媒体上推介玉林粉店,就是因为她在吃粉的时候注意到了其他客人和老板之间富有人情味的互动。 这种富有人情味的互动,便是一个老店的生态存在的基础。我没有去玉林粉店吃过米粉,但我完全体会得到客人和老板间的那种默契的互动。 在我工作单位附近的南园小区,有个姓周的娭毑开了家早餐店,有一年我每天早上都跑去吃一碗干挑面。 我不用说,只要一走进去,周娭毑就知道我要吃的是不放味精鸡精的干挑面。她的手艺经年稳定不变,分寸尺度拿捏得恰如其分,端到面前,永远是熟悉的味道和温度,永远不会出错,是让人信赖的味觉记忆。 在老顾客王长林看来,玉林粉店难能可贵的是,它的味道和品质并没有因为其创始人前几年罗银秀的去世而有改变,罗银秀的儿媳完全继承了罗银秀的手艺,在罗银秀去世前就成了玉林粉店实际的品控人。 2021年底的长沙,另一家让不少长沙人牵肠挂肚的老店,是吧赫西点。吧赫西点的老板和产品品控人是德国人吴正荣。 德国西南部城市卡尔斯鲁厄,这是绝大多数长沙人很陌生的城市。这座城市西边流过的河流,则是著名的莱茵河。 来长沙之前,化学专业大学毕业的吴正荣便是在卡尔斯鲁厄,他是一家制药厂的化学工程师,薪水颇丰。他的妻子杜雪慧则是小学老师。 他和他夫人的人生轨迹和长沙结上缘,是因为他们在一家叫“环球救助协会”的公益机构做义工。 上个世纪末,报纸上一篇关于湖南一些“聋儿”因为未及时治疗成为“聋哑人”的报道,让他关注到了离他非常遥远的这个中国内陆省份。他很想为这些聋哑人做些什么。 那时他还不到30,他觉得他有足够的时间去为他想做的事情努力。于是,认真的他辞去工作,先是去台湾学了两年中文,然后才在2002年作为“环球救助协会”的代表,和妻子杜雪慧(中文名)一起来到长沙。 他们把吧赫西点开起来是10年前。“做面包不需要和人交流,简单容易上手,非常适合他们。”吴正荣说的“他们”,是他帮助就业的听障人士,他开面包店的目的就是帮助听障残疾人有门独立的手艺。 “我们想家了,计划明年4月回德国。”在长沙呆了近20年的吴正荣把他的想法透露给了他在长沙的老朋友和老顾客。很快,几乎全长沙都知道了他将要离开长沙回国的消息。 从11月下旬起,陆续有老顾客前来告别,更有很多之前从不知道吧赫西点的市民也慕名前去告别——让长沙市民依依不舍的,不是这10年他们做的西点有多好吃,而是因为吴正荣夫妇这20年资助了很多听障残疾人,光是直接帮助培训就业的,就有近30名。 12月14日下午2时到3时,我注意观察了下,几乎每个走进偏僻的湘春巷的,都是特意去吧赫西点的。 这一天,吧赫西点为照顾到更多前来告别的市民,规定每种西点每个人只能买一份。即便这样,吴正荣和他的店员都忙个不停。他们做好的西点才端出来陈列好,就被一拨接一拨来的市民买走。 吴正荣有时候在柜台前,有时候去制作间。有市民一开始没看到吴正荣,后来注意到他在车间忙碌,就跟一同来的伙伴说:“看咯,那个就是新闻里讲要回去的德国老板。” 市民很关心吧赫西点的存续,如果正好吴正荣在柜台前,几乎都会很关心地问吧赫是不是不开了。腼腆的吴正荣一次又一次地回答:“我们找好接手的人了,会继续开下去的。”听到这个回答,有不少市民表示很遗憾之前不知道吧赫,以后会时不时来吧赫买西点。 开店10年的吧赫西点,严格意义上来说,算不上老店,但因为它在湘春巷的固守,因为它坚持对听障人士的帮扶,所有知道它的人都把它当成是老店。在听说了老板要回德国后,用行动表示对吧赫的支持。 为长沙、为湖南奉献了20年爱心的吴正荣,在离别前,收获了一城的不舍。庆幸的是,吴正荣给这家充满了爱的西点店找好了接手人,爱心仍会延续。 拯救老店 就是拯救城市的集体记忆 拥有百年以上历史的老店在日本叫作“老舗”。据统计,日本全国有百年老铺十万家以上,其中两百年以上历史的老铺有三千多家。他们大多从事酿酒、和式甜点、酱制品、服装业、不动产业、旅馆业和餐饮业,还有各种各样的制造业。 这些老铺往往子承父业,代代相传。让孩子们从小耳濡目染,培养爱店精神和荣誉感,即便有的年轻人学校毕业之后在外面闯荡几年再回来继业也不会感到陌生。 百年老铺里有很多大师级的能工巧匠,他们心怀敬业精神,干起活儿来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使得店里精湛的技艺顺利地一代传一代。 走进书店,一股浓厚的书店气味直扑鼻腔。袁家岭长沙市新华书店营业面积4000多平方米,三个楼层设有社科、人文、少儿阅读等多个分区。图/朱辉峰▼ 即便在国民普遍钟爱老店的日本,在全球经济下行压力增大,国内劳动人口数量不断减少的大环境下,不少百年老店陷入人手短缺、经营困难的境地,不得不被迫“寿终正寝”。 2014年,日本知名广告公司KeitaKusaka为拯救大阪的一条老店街,设计了很多精美的宣传海报,例如,他们为一家书店设计的海报是一幅人体消化道的解剖图,配的文字是“多来本店读书,有通便之效”。 新华书店二楼落地玻璃窗在当时是非常现代的设计。图/朱辉峰▼ 有多少承载了记忆的味道、承载了记忆的地标就这样消失,我们再去寻找时,那处小小的老店已经改弦更张,那处曾经的地标已经面目全非。 书籍便签陈列柜。图/朱辉峰▼ 我们只能坐视它们的消失吗? 老店营造出来的城市区域生态往往充满着温情,让人留恋和不舍,而这样的生态的建立需要数十年乃至更久,但,这个生态的打破或者说摧毁,眨眼间就可完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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