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间成为戏剧、小说的游走者 吴小攀:您是怎么走上小说创作道路的? 陈彦:我是从小说、散文起步,走着走着,写起了话剧、戏曲,就基本定位成了职业编剧。再后来,又回归小说,是觉得小说负载量大,更能传递自己的表达需求,就又把精力放到小说上了。也许对戏剧、小说两面都有接触,发现世界文学范围内,能打通这两项创作的人很多,自己只是个无意间的游走者。 吴小攀:戏剧创作和长篇小说创作感受有何不同? 陈彦:它们的差异其实很大,戏剧要让故事力量集中爆发,冲突越激烈越能充分表达情感,深刻揭示思想精神意蕴。而传统小说虽注重讲述故事,但反对故事的戏剧化,更像谈天说地聊家常,所谓话本,就是说话么,在一地的世情烟火中,把你带入孤独、撕裂、和解甚或寂灭中。但二者本质都还是要讲故事,借他山之石,把你诱惑到作者设置的各种陷阱里,让你觉得妙趣横生、回味无穷,又不堪回首、唏嘘不已,甚或走火入魔、以假当真,那时你就真上了戏剧家和小说家的当了。他们会偷着乐:进来了,终于有人跟进来寻找真实性了。 吴小攀:您如何定位自己的总体创作风格?在长篇小说《喜剧》中,您设置了一个特殊的叙事视角——一条柯基犬的视角,这是不是向现代主义有所借鉴? 陈彦:定位自己作品的风格,对作家而言是十分困难的事情。我的每一部作品的风格,很多时候都不是有意为之的设定或选择,而是与自己希望通过作品表达的思考密切相关。作品最终呈现出的“总体风格”,也是自己觉得最能艺术性地表达自己的思考的风格。 当然,现实主义传统对我的启发和影响是比较大的。我喜欢的长篇小说像《红楼梦》《卡拉马佐夫兄弟》《静静的顿河》等,都被归入这一类。但即便如此,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现实主义所呈现出的样貌也是各有千秋。时至今日,作家融通传统的,现代的艺术经验拓展自己作品的艺术表达,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吴小攀:您觉得自己是否可归入“文学陕军”? 陈彦:“文学陕军”是特定时期的一个特定概念。他们代表了陕西文学在一个时期的生命精神锐气。那股剽悍之风、英武之气,留给后辈作为一种标高就行了。但我不喜欢在这个概念以外,再搞出一个有关文学的别样“编队”来。文学应该是开放的、包容的,相互学习借鉴的,携手共进的,而不要做出一群人急行军的样子。文学得沉下来,慢下来,塌下身子,下大力气去做“暗物质”,很多时候都是一种单干姿态,孤独得想发疯。得学会一个人走夜路,走着走着,发现好多人都在咬牙走,那就是队伍了。 阅读要从单一的文学突围出去 吴小攀:什么是推动您数十年不懈创作的动力? 陈彦:我觉得主要是爱好。唯有爱好才能几十年风风雨雨走过来。开始就是爱好,那么多人爱,一定有道理。那时作家也威武,听说谁是作家,顿时肃然起敬,挤到近前,唯恐没看清人家脸面的细部构造。后来作家越来越成为一种对写作者的称呼,就是强烈的爱好与生命表达欲望在支撑了。当兴趣建立起来后,就应该来有信念跟上。文学写作从本质来讲,趣味还是推动写作的关键。觉得写得有意思,才会努力去朝更有意思的写。 吴小攀:您认为,对一个作家来说,经验、阅读(知识储备)、写作,哪一个更重要? 陈彦:我个人认为生命经验、阅读积累、不断操刀都很重要。没有生活经验积累,仅靠技术去写,一读就可以读出来。而仅靠生活经验,没有对他人的学习借鉴,也会错失良机,把生活经验变成一堆流水账。它们就是相谐相生的过程。阅读、写作不可偏废。阅读包括书本与生活的双重阅读。阅读更需要从单一的文学范围突围出去,有时突围得越远越好。 吴小攀:哪些作家、作品曾经对您有较大的影响? 陈彦:至于哪个作家或哪几个作家对我影响更大,那要分不同时期。比如我初初开始戏剧写作的时候,莎士比亚、易卜生、契诃夫、包括元杂剧作家的影响就大一些。后来越读越杂,从明清笔记小说到欧美文学,到俄罗斯文学,再到日本文学、再到南美文学,都有或深或浅的涉猎;也从司马迁找到《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比如最近,我又拿起世界比较公认的最早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过去看不进去,觉得单调、简单、重复,几起几落,而这次看进去了,并且觉得很有趣,也很丰富。 吴小攀:什么样的作品才能真正流传后世? 陈彦:我是一个学习和借鉴者。关于什么样的作品能成为“经典”并传诸后世的问题,我想“标准”也不是单一的。既有必然因素,也会有偶然因素。最终是靠一群群、一代代读者读出来的。作为阅读个体,我个人最看重的关键词是:历史、现实、传统。“历史”是指对中华民族甚至人类发展史的宏阔的理解;“现实”是指能否在时代的总体性视野中把握和处理繁复的生活和精神经验;“传统”则是指能否学习、借鉴、融通古今中外优秀的思想、文学和文化遗产,扎根于本土和自身现实经验所进行的新创造。 吴小攀:教化、审美、娱乐,您觉得文学的主要功能是什么? 陈彦:教化是具有审美价值以后的附加值。相信任何作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作用于社会。如果能让一个杀人犯读了你的小说或看了你的戏,当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更是作家求之不得的事。可似乎还没眼见为实过。总之,写作只有具有了审美价值,才可能谈上“载道”与“化育”。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吧! 再忙的人都应该有时间思考和记录 吴小攀:作为一名公务员,您是如何挤出时间思考和写作的? 陈彦:以个人的经验而言,作家有些其他社会工作,对创作是有益的。何况大多数作家也多是兼职,真正专业作家并不多。我们老讲要体验生活,对于我,就有了些体验之便。作家需要有更广阔的接触社会的经度与纬度,过于狭小的读书写作生活对于写作是不足的。再忙的人,都应该有时间去从事思考和记录,关键你得爱。对于热爱的事情你就会有大把的时间去投入。 吴小攀:能不能描述一下日常“典型”的一天? 陈彦:我的写作主要在晚上和节假日。有时晚上会看演出,那是工作,更是一种学习。节假日有时也开会,研讨某部作品或某种创作现象,既是工作同样是学习。当然,三年疫情,也给了我一些居家的时间。要说典型的一天,六点半起床,做一会儿平板支撑、俯卧撑,就洗漱、早点,然后去上班;中午休息半小时,练习一会儿书法,再上班,再下班。没人叫我吃饭,因为我不喝酒,这三年又有疫情,吃了容易被流调,比较尴尬。回家后先上跑步机,边跑边看各类专题片,有时也看“工作片”。看完进书房。十一点半上床,吃安眠药,快速入睡…… 吴小攀:听说您是一位天文爱好者,这和写作有什么关系吗? 陈彦:我爱好天文是由不自觉走向自觉的。小时乡村的天空至今记忆犹新,那真是繁星灿烂,我以为应该是数以万计。后来一个天文学家对我讲,肉眼最多能看到四五千颗。想必我那时一定看到过四五千颗同时在场的星空景观。后来我一直订阅着《天文爱好者》杂志,文学类都不定了,可这本杂志一直在。天体的科学认知就是“观察”二字,文学又何尝不是? 吴小攀:看到浩翰的宇宙的时候,会不会觉得人特别渺小,甚至感到悲观? 陈彦:我们渺小得不值一提,但在已知的寰宇内,还没有发现别样的生命呈鲜活状,熙来攘往,突破了七十亿,还在爱情、仇恨这些文学最擅长表达的视域内飞蛾扑火、冲锋不止。我最近完成了一部长篇,就叫《星空与半棵树》,写的时间长了,近两年才修改整理出来。里面会有些天文的浅悟与表达。我对观测星空充满兴趣,自己也有一台望远镜。观测的结果,是对渺小的生命充满了乐观与自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