扼住人性之火 ——J.M.库切《青春》的几个叙事层面
如果不通过各种背景资料去了解库切,也许没有人会相信《青春》是一部自传体小说,包括我在内。库切出生于1940年代的南非,在种族隔离政策盛行的年代中成长,1960年代离开南非远赴伦敦,从事电脑软件设计工作。然而,这如同小说目录的生活履历,为何在作者笔下却演绎成了貌似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另外一种版本? 诗歌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对个性的表现,而是对个性的逃避。 ——《传统与个人才能》 其实,诗意并非只来自抒情,某种程度上,抒情存在着自恋的倾向,无节制的自恋,便是一种厚颜无耻的幼稚。抒情存在很多层次,更高的境界不如冷眼静观。此时,诗意便隐藏在这有距离的观察之中。 无疑,库切做到了这一点。当主人公准备尝试以散文的方式来展示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发现具体的生活背景是写作的必要条件,而这个背景便是——伦敦。人群费力地步行上班,寒冷多雨,没有窗帘,四十瓦廉价灯泡常亮的伦敦,在他看来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自由的博弈 《青春》中,库切这样写到:“如果明天大西洋上发生海啸,将非洲大陆南端冲的无影无踪,他也不会流一滴眼泪。”但在《耻》中,他讲述的却是教授卢里的女儿露西被黑人强奸后怀孕,而露西最终决定嫁给黑人雇工做小老婆,因为她不愿意离开这片土地的故事。 这种悲哀,是以重大的政治事件做为背景的,那就是种族隔离政策。事件缘由暂且不论,但其对于文化的排异性,都是由人类自我欲望的膨胀所引致:对于自身不切实际的高估,从而藐视异己。将自己从数千年的文化藤蔓上揪下来,放在高贵的器皿中,为了显示自己的不同,殊不知也断了自己的筋脉血液。 库切在《青春》中说:“当你并不相信你支持的主张时,反抗他们能够有什么希望?”的确,如果一个小说家不相信温情,那他至少相信正义;如果他不相信正义,那他至少相信尊严;如果他不相信尊严,那他至少相信自己脚下坚实的土地。如果,他连脚下的土地也不相信,那将会怎样?库切给了我们一个答案: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换句话说,值得相信的只有自己。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隐喻了作者所坚持的文学的创作独立性,这也是库切想告诉我们的一个小说家最原本、最真实、最纯洁的想法。然而,“独立性”并不是脱离社会、脱离政治的乌托邦式幻想,正如《青春》里主人公所面临的问题,当他以为自己早已完全脱离南非家乡,融入伦敦的时候,一封母亲的来信又让他不得不重新面对自己的过去以及兄弟姐妹们。所谓小说家,更像是一个人自己在说话,他人可听可不听,可读可不读,他不是为民请命的英雄,也并非救世主,更不是政客,无需被人们作为偶像来崇拜。然而,政治、社会、伦理、习俗、功利……都企图将文学裁剪到各种框架之中,好将其作为一种装饰。文学需要小说家的只是一番观察,一种对经验的回顾,一些臆想和种种感受,某种心态的表达,以及对思考的满足。 人生存的社会犹如母体,文学和政治这对兄弟便是与其无法分割的骨肉。但文学一旦成为国家的歌颂、民族的旗帜、政党的喉舌,或阶级与集团的代言,这样的文学也就丧失了本性。政治若要干涉文学,便是革命文学,文学若要干涉政治,则是文学革命。无论是谁主宰谁,我想对于文学来讲都是毁灭性的灾难。 关于文学中政治和自由的问题,库切的另外两部小说《等待野蛮人》和《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中也有所阐释。 迷惘与探寻
库切写“他”十九岁到二十四岁几年间的生活经历,这样岁数的年轻人不是意气风发就是躁动不安,却玩不出轰轰烈烈的名堂,由于生性缺少热情,干不成大事也惹不出乱子。他也需要被爱抚的感觉,但性爱从来没有给他带来生命的光辉,只是在吞噬时间和精力。 这无疑是对中产阶级最准确的刻画:与世无争,没有太多痛苦,平庸、单调、常规、空洞。作为IBM公司职员的“他”,过着大多数英国中产阶级所过的生活,整天将精力放在枯燥乏味的工作上,日复一日再复一日。与别人唯一的不同,就在于“他”是伦敦的客人。既然是“客人”,自然要接受“主人”的各种安排,除了服从他别无选择。 人性是通过社会群体的各种物质的和精神的活动而实现的,当“他”无法在工作和生活中寻觅到关爱时,可能会导致“他”行为的过激,但对于“他”这类本性中缺乏激情的人来讲,只能在性爱的主动上享受刺激的安慰。但如果一个人只依靠性爱来维持生活信念的话,那么信念也会像瞬间的快感一样,稍纵即逝。《青春》的第一章,主人公还在南非的时候,便和一名叫杰奎琳的女孩发生了关系。但一切的结束让胸中饱含艺术之火的他得出了天真的想法:艺术家最好只和艺术家谈情说爱。只是一个单纯的臆想,便让他立刻摆脱了失恋的阴影。而后,他便开始将精力倾注于文学,研究艾略特和庞德的诗歌,虚构小说的故事情节,摹仿伟大作家的作品。他也曾臆想投奔“中国革命”,还为此学习中文。终于,在懵懂之中他逐渐思考,除了文学是否还有其它的出路?因为对他来说,文学依旧是存在于遥远地方的美妙幻象。 在库切之前描写中产阶级生活而且给我留下较深印象的作品当数赫尔曼·海塞的《荒原狼》。赫尔曼·海塞,所谓“荒原狼”,是一个富于正义感,而且了解时代病症,但又找不到出路,灵魂深处充满矛盾的作家。《荒原狼》这部作品作为实验文本,自然在情节等方面有其创新胆大之处,同库切的《青春》相比较,后者略倾向于自然主义的风格。两部作品中,《青春》更有一些温暖在其中:主人公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绝望者,因为他毕竟是刚刚走出懵懂的年轻人,即使面对绝望,前途渺茫,他也会继续探索下去。从而使作品一直在绝望和探索的冲突中循环。
《青春》中的主人公始终在迷惘中探求,这种探求是人性上的、单纯的、无奈的探求。这并不等同于科学上的探求,因为科学会回报我们以真实的结果,而人性的探求却是无穷无尽的。 应该说,每个人都亲身体验过《青春》中主人公般在迷惘中的无助,甚至一生都在经历着。库切不会捕捉生命中全部人性的影子,而是以其独特的方式,遏住青春流逝的脚步,然后展示给我们,他从一开始就为我们设置了一个无限大的迷题,但并不急于告诉我们答案,而是为我们设置出N多个解迷方法,当我们耗尽心思却仍然没有答案的时候,库切告诉我们:探寻,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作者: 崔鑫,八七年出生,潞州人,现供职于书法报社。湖北省作协会员,武汉市青年书协教育培训委员会委员。2004年开始文学创作,2006年获萌芽社区“年度文学评论大奖”,获邀参加《萌芽》杂志社创刊六十周年媒体会,2008年长篇小说《看不见的城市》在起点中文网连载,曾参与策划、创办“轮渡文学论坛”,迄今发表文艺评论、小说、散文十余万字。书法作品获山东省“青莲艺术奖”获奖提名,入展第三届中国“兰亭奖”新人展等,多次入选全国各大重要展览。 本文原载《长江丛刊》2014年7月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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