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次散步 小区前面是一条长长的河,我散步的条件可谓优越。夜幕降临,照例漫无目的,沿河徜徉。 突然听到,有人喊我名字,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熟识的朋友。于是,三人坐在长椅聊天。 忘了是谁,反正是他们中的一个,说到木心的《文学回忆录》。 T君教英语,嘉兴市名师,是硕士在读的女儿买来该书,他便用两个月时间读完,被作者的博学彻底征服,QQ签名改为“看了木心的《文学回忆录》觉得自己只是个认识一些汉文和英文单词的文盲”,他感慨,一百年内,不会再出木心这样的大家。 我心想,不是一百年内不会,而是永远不可能,因为已经没有产生木心的土壤。 梁文道不是如此猜想吗:“三四十年代,以江浙一带文脉之丰厚蕴藉,传统经典既在,复又开放趋新,如无中断,数十年下来,也许就会自然衍生出木心这样的作家;但它毕竟是断了。” Y君曾经是嘉兴市语文学科带头人,因故,五十刚出头就提前退休,毅然决然离开了学校。 他不止是木心的读者,而且称得上研究者。就说《文学回忆录》吧,他是对照着郑振铎的《世界文学史》阅读的,并且读完后,撰写了《世界文学史的木心个人版》一文,发表在《北京青年报》上。 面对这两个略为年长的朋友,只读过木心小说集《温莎墓园日记》及《上海赋》等少数几篇散文的我,充满愧疚,无地自容,不敢乱说。 Y说,木心的有些文字,他也没有读懂。比如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中用意识流手法写的《明天不散步了》,看过好几遍,里面有这么一句: “散步本非不良行为,然而一介男士,也不牵条狗,下午,快傍晚了,在春天的小径上彳亍,似乎很可耻。” 就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不牵条狗散步,怎么就可耻了呢?听闻此语,我难免羞惭,刚才我不正是一介男士不牵条狗散步而且被他俩撞见了吗! 他俩感叹于时至今日,即便是桐乡教育界,知道木心的人也不多。 这我有同感。2013年高考全国大纲卷文学作品阅读题,所选语段为《哥伦比亚的倒影》中的《林肯中心的鼓声》。 前几天开会时,我心血来潮,指着卷子上“木心”二字,问坐在我旁边的一个教英语的桐乡籍同事,不出所料,她表示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我告诉她,木心是乌镇人,生于桐乡死于桐乡,年轻的她十分吃惊,顿时把眼睛睁得圆圆的。她完全想不到,茅盾、丰子恺以外,居然还有桐乡人能堂而皇之进入神圣的高考试卷。 T有事,不久离去。剩下我,继续聆听Y。 得知木心文章登上高考试卷,Y颇感意外,原来他还不知道这个情况。这大约是整个聊天过程中,孤陋寡闻的我提供给见多识广的Y唯一有点价值的信息。 Y说,2007年清明后的一个上午,他曾经跟已经归来不过还只是暂居乌镇西栅景区宾馆的木心交谈过一个半钟头。 他当面请教《明天不散步了》当中的那个句子,木心反问他有没有去过美国,说爱散步的是希腊人、德国人,在美国,几乎没有人散步,出行都是坐汽车,在美国,如果有人散步,牵上一条狗,就有了名目: 遛狗,一介男士,连狗也不牵,一个人在那里散步,又是傍晚了,在别人看来,你大概是失恋了,或者失业了,总之是个失意者。 原来如此,想不到仅此而已。 Y面见木心先生,这是什么概念?千万不要以为是稀松平常的事。 要知道,桐乡的文化官员,本地的媒体记者,普遍没见过木心,为什么?人家深居简出,喜欢清静呗。记者要采访,就算同意了,也一律笔谈,信件往返,老人家不愿意面对面。 事实上,归来后那半年里,除了陈丹青及个别海外来客,一般人木心都不见。 Y说,他当时通过乌镇管委会领导,且事先告知木心,到时自己会呈上2007年第3期《名作欣赏》,里面有他一篇万把字的文学评论——《木心意识流散文〈明天不散步了〉解读》。 Y书看得多,口才好,擅交流,比如,他跟祖籍桐乡的女作家程乃珊也曾面谈。这样的一个同乡晚辈,有幸得见木心老先生,并不算太奇怪。 有报道称,木心对文学评论家夏烈说过:“你们可以做一件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有意愿、有才华的青年人,来看看我,来和我聊聊天。” 估计,老人家眼里,Y就是这样一个“合适的、有意愿、有才华的青年人”。 Y说,到了后,工作人员叫我稍等,原来老人家考究,要先理个发。 “我的底子,小时候就打好了。” 木心告诉Y,童年时自己常去同在观前街的茅盾家借书,要是书有破损,还顺便修好,加上两家有点亲戚关系,沈家很欢迎他。 老人家语速不快——怪不得陈丹青在纽约能从容记下先生的那些讲义。 晚年的木心很忙,陆续出版的书籍,都是自己一个人整理校对,别人无法替他做这个工作。 他是二十世纪第一位有作品被大英博物馆收藏的中国画家,想必还要作画,那样时间就更不够用。木心说,宾馆房间局促了点,不适合在里面画画,等搬到老屋那边就可以了。 虽然这样,Y还是不忍心问许多,后来也没好意思再去打扰。 Y认为,木心是天才,他打通了文学、哲学、美术、音乐。能取得如此成就,家庭条件好是一个重要原因。你想,他父亲在避暑胜地莫干山拥有别墅,母亲能给他讲杜甫的诗,外婆则精通《周易》。 我说,是啊,我看到过一个资料,说木心童年时,家中客厅摆放的是宋代瓷器,有一次女佣搞卫生,临时换了明代瓷器,主人认为很丢面子,连明朝的都好意思摆出来,赶紧吩咐拿走。 Y说,意识流作品不好懂,可一旦读懂,味道极好。 木心的比喻句,上半句在河对岸,下半句在这边——此刻正坐在河边的Y就近取譬——在那篇评论中,我把它接通,然后再看那比喻,就会觉得新颖无比,妙不可言。 1959年国庆十周年时,木心在家里用意识流写散文。Y认为,木心的意识流手法比伍尔芙成熟,毕竟时代前进了;相比之下,王蒙的《夜的眼》只是幼儿园水平。 Y说,老人家过世后,他又去乌镇。灵堂布置在木心故居晚晴小筑,西式的,烛光点点,那音乐,是陈丹青花半天时间剪辑而成,十分契合,极富感染力。 追思会上,陈丹青起初还抽烟,后来竟号啕大哭。 Y天南地北,侃侃而谈。他甚至跟我说到林徽音客厅。他说,三五朋友,一起神聊,互通有无,多有触发,沙龙实在是个好东西。 随随便便一次散步,聆听这么多,文化味这般浓,桐乡地方虽小,人文底蕴还是很有一些的。 回家路上,发了条微博:“我得赶紧读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几分钟后,住在对岸的一位女性朋友即回应:“买,赶紧,木心的书我有十四本。” ——选自《路上有雪》(团结出版社2019年10月第1版,苦李著) 02 宣传木心 今年三月份开始,因故,一度隔三差五去乌镇。 几乎每一次,我都会顺便稍稍宣传一下木心。 独自走在镇区的路上,偶尔,我向街头巡警之类,更多的时候,是问三三两两的散客:“有没有听说过木心这个名字?木头的木,心里面的心。” “没有。”不管本地人,还是外来者,都这么回答。 这完全不出我所料。 当我等车时,或者两三个年轻游客打我身旁走过,甚至问路于我,这些情景下,我最容易发问。 有一次我问到的是两个河南来的女大学生。 洛阳、南阳还是信阳?回答是洛阳,但愿是真的。大四?我俩有这么老吗?不是,我以为大四才有空远行。我们才大一。 我顺手把刚才从路边蚕豆叶上摘下的一个“蚕豆耳朵”送给其中一人。这个,是吃的吗?我说,不是。 有没有听说过木心这个名字?我照例问。没有。她俩一个是理科的,另一个自称跟艺术还算沾点边。 我简而言之:木心是画家,文章也写得好。 “你就是木心吧?” 我摇头。公交车马上就开,得回家。进入候车室前,我朗声建议伫立车站前空地的她俩:“马上百度'木心’,木头的木,心里面的心。” 还有一次,在南栅,一对上海小情侣问我,车站在哪儿。我正要去那里,便让两人跟我走。 一路用上海话与之聊天。你们来早了,要是迟来两个月,东栅木心故居已经开放,不过,上海到乌镇一点点路,不妨再来,明年来的话,西栅木心美术馆也造好了。 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分别时,我跟热恋中的这一对说,木心有首小诗《从前慢》,里面有一句: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木心与茅盾是从同一条街走出来的,我通常会跟对方表示,木心写得比茅盾好。 茅盾是著名文豪,无人不晓,我似这般夸张一点说,有冲击力,听者会吃惊地看着我,同时脑间被印上“木心”二字。 这可以说是我的策略,不过木心文章确实写得挺好。 诗歌我不懂,不敢乱说;散文这一块,至少木心的《上海赋》,无与伦比,是迄今为止所有写上海的文字中最好的。 听者就算不问,心里也一定会想,这个人这么厉害,为什么我们从来没听说过。我免不了要释疑:因为人家长年在海外,而且非主流。 说到这个,想起一件事。去年市文联召开大会,不知道是疏漏还是什么,领导致开幕词,历数吾乡先贤尤其是艺术家,却完全不提木心,分组讨论时有会员提出建议,第二天闭幕词里总算加上木心。 木心故居在东栅,开放前我曾实地探看。东大街东头但见一排几开间的旧门板,谁都不会想到,里面就是木心的家。 现在好了。今年五月底木心故居纪念馆已正式开放,那旧门板上已然悬挂一别致醒目的标志,东栅游人如织,总有一些会注意、了解、记住木心。 乌镇的客流量不得了,清明节那天我观察了一下镇区的小车,所挂牌照有“京”有“晋”,甚至有“粤”有“黑”。明年西栅木心美术馆也将开放,知道木心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 有朋友心头有疑问:人们听说过或不曾听说过,木心都在那里,为什么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他? 我的意思,譬如老子、庄子,如此特立独行又有意趣之人,让多一些人了解,肯定是有价值的。 木心与茅盾,很不一样,光知道茅盾,总是缺憾。 “'文革’的时候,要写交代。我苦中作乐,用写交代的纸作曲。” “我中秋节买月饼,回家就把月饼盒扔掉。这么俗的设计,不能放在家里。” 两句话均摘自《文学回忆录》。随着对木心文字阅读的增加,加之今年春天亲耳聆听其忘年交陈丹青老师的娓娓叙说,越发觉得老先生是一个真实可爱的人,作为同乡晚辈,我不由自主,喜欢向别人宣传木心。 ——选自《道旁拾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6年12月第1版,苦李著) 苦李,名李肇忠,1965年出生于浙北农村。中学语文教师。曾在《雨花》《小说界》《文汇报》《南方周末》发表文字。著有散文小说合集《道旁》《道旁拾遗》《路上有雪》。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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