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文化: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1870-1930》 王笛 著 李德英 谢继华 邓丽 译 出版社北京大学 本书以中国内陆城市成都作为研究对象,以“叙事”的方式考察公共空间、下层民众、大众文化和地方政治的关系,将“街头文化”作为中心,展示街头出现的各种文化现象——从城市的外观、民间艺人的表演到民众谋生的方法以及对街头的争夺等。与以往研究的角度不同,本书力图把人们的注目焦点从精英转向民众,从沿海转向内陆。 >>内文选读 日常的重要 我强调日常,并不是要抛弃宏大叙事,但同时我自己感觉要与宏大叙事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宏观经常是看不到个体的。宏观视角看到的都是远景,就像站在高高的山巅上,或者在云层中去看一个城市,怎么能体会到城市中个体的思想、感情和经历呢?研究历史要重视人——作为个体的人,不要总是把人作为群体来看,“人民”“群众”等等都是群体概念,但它们都是由个体组成的。一个人的喜、怒、哀、乐,都跟自己的经历有关,所以历史研究要关怀个体的命运。如果忽视个人的诉求,那么所谓的群体也只是一句空话。在过去的历史叙事中,当一个帝王或者英雄要创造历史的时候,他是豪情满怀,但是那些被裹挟进入的民众,很可能就是血流成河,无数百姓家破人亡,千千万万个生命化为尘土。谁还记得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故事?占人口绝大多数的普通人在历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这不是历史研究应该反思的问题吗?去研究一些小问题,实际上也可以背后有很大的议题,最直接的就是怎样对待个体的人,甚至我认为,怎样对待个体,是检验我们是否真的关怀人民命运的试金石。 历史写作中有两种历史观:帝王史观和日常史观。在前者看来,一个国家的历史应该围绕朝代和帝王,民众没有什么书写的价值。但是我认为,普通人和每天周而复始的日常,因为涉及到人口的绝大多数每天都面临的问题,因此他们至少应该得到我们历史研究的相应的关注。实际上不仅涉及到我们怎样看历史,而且也是民众怎样看待自己这样重大的问题。当我们仔细查看历史,就会发现那些帝王和英雄造成的是更多的是破坏,对经济和文化的损害。而我们的文明发展到今天,是千千万万的普通人所创造的。我还想强调的是,实际上,我们每一个普通人,日常生活中每天做的一切,就是对这个社会最大的贡献,就应当享受人格、尊严和权利。掌权者要让人民的生活保持日常,而不是反反复复地折腾他们。 写作日常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日常在历史资料中几乎是不见记载的。过去的一切,就变为了“历史”;还是还有另一种“历史”,就是我们书写的历史——通过查询有限的资料、实地考察等来重构历史。我们重构的历史永远不可能完全重现过去,当我们与历史的时间距离越远,我们所受局限性就越大。既然资料存在着极大的局限,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怎样克服这样的困难?我们现在所能依据的材料只是历史本身非常小的一部分,要依据这么少的资料去重构历史,那么它们有多大程度上是还原了历史本身?虽然很多情况下我们在写作历史的时候,要运用“历史的想象力”去填补资料的空白,但是这种填补一定要有历史依据的。历史学家不是哲学家,也不是小说家,要在合理逻辑下进行推演。而且写作者必须告诉读者,这是作者在利用有限资料后的一种合理的推测,只是一种可能性,而不是历史本身。 关于资料,我在导言中已经进行过讨论,这里还想补充几句。我认为,不是说只要找到了这些资料,就可以随便采用。因为资料存在着很大的不确定性,里面讲的故事和真实历史到底有多远?怎样通过这些文本去分析?过去认为,找到档案、报刊和日记,就等于找到了历史,如今我不这样认为了,这些记载只是一种文本,文本必须要放到当时的历史环境中,经过分析后才能呈现其中的内涵。 研究普通民众和日常生活,资料的缺乏确实是一个难题,但是运用文学资料就是一个可能的途径。我认为,文学家、小说家写他们同时代的生活,就是一种历史的记录。中国的小说家有采风传统,比如到农村去体验生活,把接触到的人和事记录下来,这就是一种历史的记载。其实历史的记录,并不见得比文学更真实。历史学者自身也有局限和偏见,过去的历史写作钟情于大叙事,最大的问题是缺乏个体,普通人是没有一席之地的,所以历史学家不要太瞧不起文学。美国历史学家海登·怀特在《元史学》中,讨论到历史写作和文学写作的共性,也有浪漫剧、喜剧、悲剧、讽刺剧等内在结构。传统的史学训练不赞同使用文学资料,但我越来越不同意这样的说法。莫言的小说《生死疲劳》对土改运动的描写,超过了我读过的任何关于土改运动的历史写作;路遥《平凡的世界》对1970年代的黄土高原的农民的生活的故事也是非常真实的。因此,文学可以被用来补充历史细节的缺乏,历史和文学其实没有孑然分离的鸿沟,历史要有文学性,文学要有历史感。在没有历史资料的时候,可以用文学来填补缺失的部分。当然,我们不能把文学完全等同于历史,要有所选取和分析。 作者:王笛 编辑:金久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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