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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宜春 人定（亥时） 四月的夜晚，虽然还有些清冷，但到处都涌动着萌发的律动和花香的孕育。明月很圆，高挂在东南天际，幽蓝的夜空，星星不多，却格外耀眼。 梅占魁披着大衣，端坐在铺着棉垫的木椅上，无神地呆望着星空。那棵隆基如盆的蜡梅，今年也没有修剪，轮生枝、交叉枝、平行枝疯长，参差不齐，毫无美感韵致，枝桠间结了不少可作泻药的巴豆青果，树下残落的花朵，要在往年，早就被清扫出去。如今经了几场风雨，没了蜡黄，只剩下黑乎乎枯萎的花瓣。倒是另一株迟开的朱砂红梅，虽过了美艳旺期，馨香犹存。 老伴凌云走过来，悄声说：“回屋吧，都十点了，别冻着。”他没有搭理，只是把大衣领向上提了提。 梅占魁退休整十年了。这个老旧小区原是化肥厂宿舍区，共有十几栋筒子楼，一律四层，门窗破旧，墙皮脱落，也没有物业，脏乱差，很多人家都搬走了，像他这样的老领导，没有人再住在这里了。他留恋自己这个一楼小院，能种点花草蔬菜，只要一天不拆迁，他就住在这里。他在新城买了一套学区房，写的是二女儿的名字。大女儿梅菊大学毕业留在上海，一家人有车有房有高薪，儿子梅竹两口子在县中当老师，一个女儿，也上中学了，经济上没有任何负担。姐弟俩都支持他，说亏欠老二太多了，外甥在北京上大学，还要读研，花销很大，但从不要他们姐弟一分钱的接济。不能老是让老二蹲在山沟里，必须在县城有套房子，以后可以互相有个照应。二女儿没这个条件，梅占魁就自作主张给买了，她却死活不要，最后还把房本扔出老远。他气得嘴唇直哆嗦，索性把房本都撕了，她眼皮耷拉着，没有一丝触动，木头人一样。 二女儿这座冰山，这辈子怕是都暖化不开了。 鼻孔好像有小虫在痒痒地爬，他“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老伴急忙来搀扶他回屋，也看了看他呆望的东南方向，无奈地长吁一口气。 凌云把他的脚放进倒上热水的木桶里，又用热毛巾给他敷脸，还给他冲了一碗红糖姜水，他木偶似的被摆弄着。在昏黄的白炽灯下，他显得疲惫无力，脸上的皱纹似乎少了，腮上一按还有瘪窝，像是有些浮肿。 “留给二丫那套房子闲也是闲着，不如处理了，儿子做手术要花很多钱，反正她也不要。”老伴一边为他擦着脚，一边怯怯地看着他，见他没表态，就恨恨地咕哝道，“哪辈子作了孽生下这个讨债鬼，对自己亲弟弟都见死不救。干脆把房子卖掉给儿子治病。” “你敢！”他猛地瞪圆双眼，“我们欠她的已经够多了，再把说过的话当屁放，你想让我死都不能闭眼？” 凌云流泪了：“这个狠心的东西，心肠咋就这么硬？什么道理她不懂？四十多年都过去了，该做的俺都做了，怎么就打动不了她呢？既然她有能力救她弟弟，为什么又当了缩头乌龟？真是想报复谁吗？” 梅占魁直勾勾地看着凌云，老伴真的老了，她那头秀美的黑发，这几年突然稀疏灰白了，白皙的面颊被网状的皱纹切割得支离破碎，温婉的双眼变得忧郁而暴戾。她常在梦中哭醒，然后骂二女儿铁石心肠，连忏悔补偿的机会都不给她。 自己又何尝不是？二女儿成家后，他曾不止一次偷偷一个人去她家，涎着脸找她说话，嘘寒问暖聊家常。她的眼皮始终耷拉着，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就是不拿正眼看他，回答他也是点头或者摇头，连留他吃顿饭的客套都没有。临走他总会留些钱给她，但从没如愿，她就是追到半道，也会把钱退回来。 “二丫头啊，爸妈心里从没把你丢下啊。你也别绝情割断血脉情缘啊。”梅占魁看着相框中女儿那张粉嘟嘟的小脸，内心五味杂陈。 梅占魁是烈士后代，两岁那年，父亲作为志愿军战士入朝，在清川江战役中牺牲了，连尸首都没找到。母亲带着他艰难度日，初中还没毕业，“文革”就开始了，他回家干了几年农活，被推荐到南京上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化肥厂当技术员，经人介绍，认识了在酒厂做化验员的凌云。 那时计划生育已经开始了，虽说提倡“一对夫妻一对孩”，但执行起来却十分严格，没有任何价钱可讲。大女儿梅菊出生后的第三年，凌云又怀孕了，母亲整天盯着小腹渐渐隆起的媳妇，眼里充满了渴望和担忧。梅占魁清楚，母亲是担心再生女孩，她曾私下和他念叨，“俺是乡下人，不比城里人开化，你是梅家的独苗苗，香火可不能断啊。老家你爹那座衣冠冢，只是个寄钱的地方，不是男丁烧纸，你爹他收不到啊。” 凌云开始无所谓，什么儿子闺女的，都一样。但她能读懂婆婆那不敢跟她言语的怯生生的目光，父母也觉得该生个男孩。她从小就争强好胜，什么都不愿落在别人后面，如今同学、闺蜜都有儿子，自己没有倒像是矮人三分。她也看到和听到不少人把女孩送人或者藏匿的事。当她越来越想吃辣的时候，开始害怕了，也就任凭梅占魁母子张罗着谁来接受这个未来的生命。 ………… （精彩继续） 原文首发于《钟山》2023年第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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