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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研读|吕可 周雯:月光“亮起”与月光“浮起”——《我与地坛(节选)》解读

 新用户79795753 2023-08-08 发布于贵州

月光“亮起”与月光“浮起”
——《我与地坛(节选)》解读
吕  可     周  雯
【摘  要】对死亡和生存命题的哲思构成了史铁生在散文《我与地坛》中的参悟历程。文中两处对月光的动态描写分别对应了史铁生参悟死亡和生存命题的不同历程。抓住“月光”这一意象,体会“亮起”和“浮起”的语义差异,可以更好地深入文本语词世界,感受史铁生参悟历程的不同阶段,以及不同阶段对生命的独特思考。
【关键词】月光   史铁生   《我与地坛(节选)》   生命
必修上册第七单元编选了史铁生长篇散文《我与地坛》的前两节,一般的课堂教学将两篇分开讲解,《教师教学用书》也将课文分为两部分看待,这样的处理方式存在很大的问题。从文体特点来看,散文文体特征是形散而神聚,这两节看似两个相对独立的篇章,但是其“神”聚于一处,那便是史铁生的参悟历程,隐于地坛世界中自省是参悟,从回忆中体会母爱也是参悟。前者来得玄乎、来得巧妙,需要机缘,需要悟性;后者则似春风细雨,能于生活化的语词中打动人心,与之产生共情。所以孤立地分析这两节,就是在孤立地去看史铁生的参悟历程。
那么,如何抓住这两部分的聚神之处呢?在《我与地坛(节选)》中,笔者关注到的是文中两处对月光的动态描写,分别是第一节第6段:
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我都在这园子里待过。有时候待一会儿就回家,有时候就待到满地上都亮起月光。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
第二节第7段:
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
这两处对“月光”的动态描写所占篇幅不多,很容易被读者忽略。但同样是古祭坛里的月光,为何一处是瞬间“亮起”,一处是缓缓“浮起”?并且两处描写月光景致后,紧接作者对“生与死的深思”以及“母爱的追思”。笔者认为,上下两节中月光所呈现出的“亮起”以及“浮起”之态是解读《我与地坛(节选)》聚神之处的关键。
一、月光“亮起”:隐于地坛禅意世界的自我参悟
1.禅意世界的“宿命”观
笔者被作者用笔墨构筑起来的“禅意”世界所震撼。“禅意”世界是如何构筑的?请看:
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
史铁生以宿命为线暗示自己隐于地坛的必然趋向。这是他完全沉浸于禅意世界当中的情感外化。作者对这种注定要到来的“宿命”式相遇是这样描述的:“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作者看见了“时间”,也看见了“自己的身影”。这说明史铁生已然超脱现实,“隐”入地坛的禅意世界中。否则,所谓的看见“时间”和“自己的身影”就无从说起了。
2.禅意世界的灵与动
作者构建的是一个被赋予灵与动的“禅意”世界。它的载体“地坛”可以“等待”作者的出生,“等待”作者在最狂妄的年纪失去行走能力,并且“在四百多年的岁月里”,“地坛”主动“剥蚀”自己“檐头的琉璃”,“淡褪”自己“门壁上的朱红”,“坍圮”自身的段段“高墙”,并“散落”处处“玉砌雕栏”。这表现出在岁月的长河里地坛已经参悟了生命的本质,通过“剥蚀”“淡褪”“坍圮”“散落”的方式落尽繁华以达到自然生命的返璞归真。
地坛世界中的事物都被作者赋予了灵性:“老柏树”“愈见苍幽”,“野草荒藤”在“茂盛”中呈现出“自在坦荡”之势。这里的昆虫也颇具灵态:“蜂儿”如同“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参禅;“蚂蚁”颇有几分智者姿态,“捋着触须”,镇静地思索世间哲理,在了悟的那一刻,便“转身疾行而去”;“瓢虫”坐禅累了,“祈祷一回”便“升空”找寻自在逍遥;“蝉”似已功德圆满,脱胎换骨,只留下“一只蝉蜕”,独留其形而不见其神;草叶上的“露水”也颇具灵气,缓缓“聚集一处”,只为绽放最后一刻的万道金光。这些是对地坛生命灵态的描写。
这个禅意世界被作者构筑起的那一刻,便不再以时间为单位流动,任何事物都可以作为这一方天地中时光沉浮的度量衡。在这个禅意世界,四季可以是一天之中的早晨、中午、黄昏和夜晚,也可以是小号、提琴、长笛等乐器;也可以是飘过“祭坛”上空的“鸽子的哨音”,可以是“冗长”不间断的“蝉歌”,抑或是来自“杨树叶”的对于“蝉歌”的阵阵“取笑”……这表现了这个世界的时间是混乱与停滞的,体现出作者与社会脱节后的空寂之感。“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就连时间也渐渐地“找不到”了。“什么都找不到”的史铁生,陷入“空”的生命状态。但“空”并不等同于一切皆无。因为,“空”蕴含着“无比强大的势能”,可以“创生出无限时空”和无限的可能。[1]正是这种充满无限可能的“空”为史铁生超离我执、参悟死亡哲学命题提供了可能。
3.禅意世界中的自得解悟
在这方禅意世界中,作者开始了他的悟道之旅。除了“几座殿堂”和“祭坛”无法到达以外,几乎“每一棵树下”“每一米草地”都留下了史铁生悟道的痕迹;任何“季节”,任何“天气”,地坛中都有作者苦思冥想的身影。终于在一个“满地上都亮起月光”的时刻,作者获得了心境的灵悟:出生是一个偶然的既定事实,而死亡则是一个必然到来的节日。这让作者放下了对死亡的执念,只管尽力走好通往死亡这个“节日”的每一个脚印。[2]
月光“亮起”是参悟后心境澄澈的表现。月光亮了,史铁生对“死亡”这一问题的参悟之路也明亮了。上文提到,史铁生因为和现实世界的脱节,便“隐”于自己构筑的禅意世界中,于“空”中了悟和参透了生命哲理。但就像月光“亮起”只在短暂一瞬一样,这种带有几分机缘的“悟”是短暂的,现实的沉重感并没有在史铁生心中完全抹去。故而史铁生又迎来了关于“怎样活”的哲学命题。在他看来,这一命题“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可见,他于“空”的生命境界中参悟了有关死亡的哲学命题,但一旦回到现实世界,回到“有”的状态,母亲不在人世的苦楚又使他进入“空”的轮回。所以,月光的初次亮起,作者跳脱了有关死亡命题的迷茫,但又陷入思考生存意义命题的轮回。
二、月光“浮起”:对生命哲学命题的彻悟
1.母爱世界的建构
史铁生在地坛中体味虚无,终于在无数次的月光亮起中参悟了死亡哲学的内核,但现实的沉重让他无法仅从这种自我感悟中获得更深层次的直击心灵的力量,他无法从瞬悟中获得直面现实世界的勇气。他需要更深层的引领,因而再度陷入生存命题的迷茫。如果没有第2节对往昔母爱的追忆,没有由眼前景及忆中人的思考;那么地坛中作者的自悟也只能停留在“亮起”的那一刻,无法延伸到永恒的维度。《我与地坛(节选)》震人心魄的力量也会被消解许多。
如果说参悟死亡哲学命题依靠的是在“空”的生命状态中晓悟,那么生存意义命题的出现,则是史铁生从“有”再度进入“空”的标志。这其实也是一个苦难个体在领悟生死内核不同阶段的心理延伸—— 从“空我”中品悟死亡的后果,再从人世间的爱中领悟生存的意义。而爱,必是要及他的,独自不能施行。[3]因此,史铁生构筑了以母爱为线的忆境世界。
史铁生回忆每次早上去往地坛时,母亲都无言地帮他做好出发的准备,母亲纵有万般担忧,也只默默放在心里。“出去活动活动,看看书,挺好的”,是母亲的自我劝慰,儿子需要,他只是去看看书,活动活动;也是给予作者的恳求、嘱托,虽然她从未说出“你为我想想”这句话。母亲就这样每日都生活在那空落的白天和黑夜,担忧那外出的儿子,甚至儿子已经出门很久了,母亲还在原地痴痴地望着;于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忍受着身体的痛苦以及心灵的折磨。
晚归时,母亲焦灼地在偌大的园子中找寻,只要见到作者还好好地在园子里坐着,她就悄悄离去。两人彼此不愿让对方发现自己的视线,再回首时,作者只能瞧见母亲匆匆离去的背影,正如史铁生刚刚体会到母亲的苦处时,便发觉她已不在身边了。
至此,我们对史铁生所说的关于生存意义的疑惑能有一个大致的了解。好不容易在自我的悟道中领悟了死亡哲学的深刻内涵—— 死亡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不必急于求成,应当着眼当下。但在面对现实世界时,史铁生心头闪过的,是母亲承受截瘫儿子沉迷于地坛世界的煎熬以及在自己成名前母亲就早早离世的遗憾,所以不禁在对往日的回忆中陷入了有关生存意义的迷茫。
2.向爱而生的超越
第二次陷入对生存哲学的漩涡,帮助作者对生命哲学的理解达到了新的超越。
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
此处的“浮起月光”和前文的“亮起月光”相呼应,暗示了在这一亮一浮的光影转换之间,史铁生的神思完成了时空的跨越,他对生命的思考也到达了一个新的维度。“浮起”相比于“亮起”,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人的思考也随着时间的拉长而更加细化,也就更容易获得深层次的启示。那么,史铁生在这段静止的时空中领悟到了什么呢?可以在月光“浮起”这一段作者个性化的语句中找到答案。
摇着轮椅在园中慢慢走,又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我只想着一件事:母亲已经不在了……我心里只默念着一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
从“母亲已经不在了”到“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再到月光浮起、心境澄明时的“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层层递进的三句话有着十足的哲学意味,包含了作者对生存、死亡命题深入事理内部的哲学思考。“母亲已经不在了”是对事实的承认,“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是对现实的再次确认,而“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则是通过观察者“我”的视角引出事实。观察意味着观察者的存在。而这个观察者既然能够认知他者,也就一定能够自认。这自认,便创生了“我”。[4]因此,“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是观察者“我”对“母亲已经不在了”的自认,而“有,是观察的确认”。[5]这种从“我”的视角进行观察确认标志着“我”从“空我”的状态中收获了“有”。证据何在?史铁生在《昼信基督夜信佛》中有相关论述:
大凡向生的信念,绝不会告诉你苦难是可以灭尽的……乐观若是一种鼓励,困苦必属常态;坚强若是一种赞誉,好运必定稀缺。[6]
“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是借助观察者“我”的视角叙述母亲不在人世的事实,是从“自我”出发对母亲已经不在人世这一苦难现实的体认,是最高层次的接受。作者此时的自我意识和自我认知已完全被母亲身上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所引领,因而向生的信念也如同浮起的月光缓缓亮起;最终,在母亲那隐秘而强韧的爱的引领下虔心地走上一条生活依然继续、死亡安然降临的现实之路。史铁生的这一反应表征了人的心智的一种本真本然的反应,爱不是神圣的启示,也不是神秘的征兆,母亲那博大的爱是真真切切的存在。正是这真切的存在,使作者完成了对生存、死亡命题的内在整合:关于“死的后果”,主要是一种以轮回为基本存在范式的“无果之行”,关于“生的意义”,则应当反映的是在对爱的拥抱及祈愿中走向与爱的更为本质的相遇。[7]
之前的史铁生因畅快淋漓地思考人之死而忘记时间流逝,而面对母亲离世的现实,可以想象出他一个人坐在地坛里,随着有关母亲的回忆一帧一帧地掠过眼前,随着月亮一点一点地浮现,他对待生命意义的领悟也渐渐深刻。他或许在后悔,先前的人生之亮光为何不亮得再早一些,那样就可以早点懂得母亲的苦心。而这片月光,不仅照在了这历尽沧桑的古祭坛上,也照拂过史铁生的母亲寻他不见,匆匆寻觅、缓缓离去的身影,在这一亮一浮之间,史铁生才得以超越自我,完成生命真谛的彻悟。
三、从“空”到“有”的轮回悟道
史铁生在谈及生存、死亡的相关命题时,曾借用“有”和“空”的概念来阐释自己的理解:
亚里士多德说,无中生有是绝不可能的。老子却说,有生于无。不过佛家还有一说:万法皆空。空即是有,有即是空,所以我猜佛家必是相信:有生于空。空,并不等于无。根本的二元对立,并非有与无的两极,而是有与空的轮回,或如尼采所说的“永恒复返”。[8]
作者的悟道之旅也恰好对应了以上“有”和“空”的轮回历程。第一阶段,作者在地坛禅意世界中逃离现实,于“空”中了悟死亡哲学,达到了“有”的境界。而怀揣着对死亡哲学的领悟面向现实时,却因母亲的离世,又从“有”陷入“空”的境地。于是作者再次逃离现实,在地坛世界中构筑有关母亲的回忆世界,在母亲那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中找到了生存的意义,完成了对“有”的复归和超越。
本单元的单元目标是体会作者观察、欣赏和表现自然景物的角度,本文结合作者对月光的动态描写来分析文章聚神之处的新的视角也符合该单元的教学目标。所以抓住月光这一意象,再将思维发散开,引导学生找出史铁生如何通过园中景物找到生存的意义,又是如何在母亲身上懂得她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这样,《我与地坛》选文的课堂教学才能紧握文本意脉,于形散中把握神聚。
参考文献:
[1][3][4][5][6][8]史铁生.昼信基督夜信佛[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14,5,20,20,4,13-14.
[2]曾婷.从《我与地坛》看史铁生的散文创作[J].语文建设,2018(11).
[7]胡书庆.史铁生的宗教“表情”再观察:以其未竟集《昼信基督夜信佛》为主的阐说[J].当代作家评论,2015(3).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语文现代化创新发展研究”(编号:21STA031)的研究成果]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410081
浙江省杭州市长河高级中学   310052)
[《中学语文教学》202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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