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松颜唐诗三百首之六十六：长恨歌（5）

长恨歌

白居易〔唐代〕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地转 一作：日转)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花开日 一作：花开夜)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南内 一作：南苑)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云鬓 一作：云髻)

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飘飖 一作：飘飘)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阑 通：栏)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但令 一作：但教)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四、入乎其里求其法

    

1、白居易眼中，这是一首什么诗？

仆数月来，检讨囊帙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目。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百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异时相见，当尽致于执事。——白居易《与元九书》

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白居易《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

按：如上，乐天自认，或“感伤诗”是也？

2、色中阴阳——五色与情感

青（绿碧黑）、赤（红朱）、黄（金）、白（素皎洁银雪粉）、黑（黛皂乌玄）

（1）青（碧，翡翠）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2）赤（红）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3）黄（金）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4）白（银雪粉）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5）黑（黛）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3、大量“委婉” 

（1）借景抒情——睹物思人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2）藏词

君王掩面救不得（掩面而泣。藏“而泣”）

（3）讳饰

千乘万骑西南行（西南行乃是讳饰）

（4）双关

汉皇重色思倾国

4、大量自化自用——《长恨歌》与白居易的怀“湘灵”之作

（1）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白居易《冬至夜怀湘灵》）

（2）在天愿作比翼鸟 ，在地愿做连理枝——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白居易《潜别离》）

（3）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白居易《潜别离》）

（4）词中有誓两心知——两心之外无人知。（白居易《潜别离》）

（5）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美人与我别，留镜在匣中（白居易《感镜》）

（6）芙蓉如面柳如眉——自从花颜去，秋水无芙蓉（白居易《感镜》）

（7）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蛾减旧容（白居易《逢旧》）

（8）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十五年来明月夜，何曾一夜不孤眠（白居易《独眠吟》）

（9）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夜长无睡起阶前，寥落星河欲曙天。（白居易《独眠吟》）

五、出得其中吟趣斜

   

1、声线草图

篇幅太长，阙如

2、声韵简析

汉皇重色思倾国，（切韵入二十九德 平水韵入十三职）御宇多年求不得。（切韵入二十九德 平水韵入十三职）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切韵入三十职 平水韵入十三职）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切韵入三十职 平水韵入十三职）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切韵入三十职 平水韵入十三职）

春寒赐浴华淸池，（切韵上平五支 平水韵上平四支）温泉水滑洗凝脂。（切韵上平六脂 平水韵上平四支）待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切韵上平七之 平水韵上平四支）

云鬓花颜金步摇，（切韵下平四宵 平水韵下平二萧）芙蓉帐暖度春宵。（切韵下平四宵 平水韵下平二萧）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切韵下平四宵 平水韵下平二萧）

承欢侍宴无闲暇，（切韵去三十七祃 平水韵去二十二祃）春从春游夜专夜。（切韵去三十七祃 平水韵去二十二祃）

后宫佳丽三千人，（切韵上平十七眞 平水韵上平十一眞）三千宠爱在一身。（切韵上平十七眞 平水韵上平十一眞）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切韵上平十七眞 平水韵上平十一眞）

姊妹弟兄皆列土，（切韵上十姥 平水韵上七麌）可怜光彩生门户。（切韵上十姥 平水韵上七麌）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切韵上八语 平水韵上六语）

骊宫高处入靑云，（切韵上平十九文 平水韵上平十二文）仙乐风飘处处闻。（切韵上平十九文 平水韵上平十二文）

缓歌慢舞凝丝竹，（切韵入一屋 平水韵入一屋）尽日君王看不足。（切韵入三烛 平水韵入二沃）渔阳鞞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切韵入三烛 平水韵入二沃）

按：第一段，入声起，入声合，其乐何其疾

九重城阙烟尘生，（切韵下平十三庚 平水韵下平八庚）千乘万骑西南行。（切韵下平十三庚 平水韵下平八庚）

翠华摇摇行复止，（切韵上六止 平水韵上四纸）西出都门百馀里。（切韵上六止 平水韵上四纸）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切韵上五旨 平水韵上四纸）

花钿委地无人收，（切韵下平十七尤 平水韵下平十一尤）翠翘金雀玉搔头。（切韵下平十八侯 平水韵下平十一尤）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切韵下平十七尤 平水韵下平十一尤）

黄埃散漫风萧索，（切韵入二十八铎 平水韵入十药）云栈萦纡登剑阁。（切韵入二十八铎 平水韵入十药）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切韵入二十八铎 平水韵入十药）

蜀江水碧蜀山靑，（切韵下平十六靑 平水韵下平九靑）圣主朝朝暮暮情。（切韵下平十五淸 平水韵下平八庚）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切韵下平十五淸 平水韵下平八庚）

按：第二段，八庚其，八庚合，其事如音之袅袅

天旋日转回龙驭，（切韵去九御 平水韵去六御）到此踌躇不能去。（切韵去九御 平水韵去六御）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切韵去九御 平水韵去六御）

君臣相顾尽沾衣，（切韵上平八微 平水韵上平五微）东望都门信马归。（切韵上平八微 平水韵上平五微）

归来池苑皆依旧，（切韵去四十六宥 平水韵去二十六宥）太液芙蓉未央柳。（切韵上四十一有 平水韵上二十五有）

芙蓉如面柳如眉，（切韵上平六脂 平水韵上平四支）对此如何不泪垂？（切韵上平五支 平水韵上平四支）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切韵上平七之 平水韵上平四支）

西宫南苑多秋草，（切韵上三十晧 平水韵上十九皓）宫叶满阶红不埽。（切韵上三十晧 平水韵上十九皓）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靑娥老。（切韵上三十晧 平水韵上十九皓）

夕殿萤飞思悄然，（切韵下平二仙 平水韵下平一先）孤灯挑尽未成眠。（切韵下平一先 平水韵下平一先）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切韵下平一先 平水韵下平一先）

鸳鸯瓦冷霜华重，（切韵去三用 平水韵去二宋）翡翠衾寒谁与共。（切韵去三用 平水韵去二宋）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切韵去一送 平水韵去一送）

按：起六御，合一送，去声分明哀远道

临邛道士鸿都客，（切韵入十九陌 平水韵入十一陌）能以精诚致魂魄。（切韵入十九陌 平水韵入十一陌）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敎方士殷勤觅。（切韵入十六锡 平水韵入十二锡）

排空驭气奔如电，（切韵去三十霰 平水韵去十七霰）升天入地求之遍。（切韵去三十霰 平水韵去十七霰）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切韵去三十霰 平水韵去十七霰）

忽闻海上有仙山，（切韵上平二十六山 平水韵上平十五删）山在虚无缥缈閒。（切韵上平二十六山 平水韵上平十五删）

楼阁玲珑五云起，（切韵上六止 平水韵上四纸）其中绰约多仙子。（切韵上六止 平水韵上四纸）中有一人字太眞，雪肤花貌参差是。（切韵上四纸 平水韵上四纸）

金阙西厢叩玉扃，（切韵下平十六靑 平水韵下平九靑）转敎小玉报双成。（切韵下平十五淸 平水韵下平八庚）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切韵下平十三庚 平水韵下平八庚）

揽衣推枕起裴回，（切韵上平十五灰 平水韵上平十灰）珠箔银屏逦迤开。（切韵上平十六咍 平水韵上平十灰）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切韵上平十六咍 平水韵上平十灰）

风吹仙袂飘飖举，（切韵上八语 平水韵上六语）犹似霓裳羽衣舞。（切韵上九麌 平水韵上七麌）玉容寂莫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切韵上九麌 平水韵上七麌）

含情凝睇谢君王，（切韵下平十一阳 平水韵下平七阳）一别音容两渺茫。（切韵下平十二唐 平水韵下平七阳）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切韵下平十一阳 平水韵下平七阳）

回头下望人寰处，（切韵去九御 平水韵去六御）不见长安见尘雾。（切韵去十遇 平水韵去七遇）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切韵去九御 平水韵去六御）

钗留一股合一扇，（切韵去三十一缐 平水韵去十七霰）钗擘黄金合分钿。（切韵去三十霰 平水韵去十七霰）但敎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切韵去三十霰 平水韵去十七霰）

临别殷勤重寄词，（切韵上平七之 平水韵上平四支）词中有誓两心知。（切韵上平五支 平水韵上平四支）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切韵上平七之 平水韵上平四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切韵上平五支 平水韵上平四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切韵上平七之 平水韵上平四支）

按：第四段，起入声，合四支，纷而散之，不知其终

3、引玉

篇幅太长，阙如

六、意逆由君无不可

    

长恨歌？藏恨歌？藏恨哥？

松颜客曰：拘泥此诗主题者，定非读诗人。曰讽谕曰感伤……皆无不可。乐天与湘灵事，玄宗与贵妃事，汉武帝与李夫人事，楚怀王与神女事——总之，其情主“恨”，而长恨者亦藏恨，长恨者更多男性视角，藏恨哥非是戏谑。乐天乃是藏恨哥，非是戏谑。悲剧动人甚于喜剧动人，早是定论，长恨歌如是也。

七、环肥燕瘦比三家

    

《李夫人》

白居易

汉武帝，初丧李夫人。

夫人病时不肯别，死后留得生前恩。

君恩不尽念未已，甘泉殿里令写真。

丹青画出竟何益，不言不笑愁杀人。

又令方士合灵药，玉釜煎炼金炉焚。

九华帐中夜悄悄，反魂香降夫人魂。

夫人之魂在何许？香烟引到焚香处。

既来何苦不须臾，缥缈悠扬还灭去。

去何速兮来何迟，是耶非耶两不知。

翠蛾彷佛平生貌，不似昭阳寝疾时。

魂之不来君心苦，魂之来兮君亦悲。

背灯隔帐不得语，安用暂来还见违。

伤心不独汉武帝，自古及今皆若斯。

君不见穆王三日哭，重璧台前伤盛姬。

又不见泰陵一掬泪，马嵬坡下念杨妃。

纵令妍姿艳质化为土，此恨长在无销期。

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按：陈寅恪先生有言，白居易《李夫人》，即是《长恨歌》缩写版。

《松颜唐诗三百首 之一》链接如下（《松颜庄子》每周五更新，《松颜唐诗三百首》每周四更新。）：

一首诗该怎么来读，才扎实？才过瘾？——《松颜诗话》之古诗鉴赏抛砖

 吁!余何人斯，敢妄正先贤之训?言之未竟，知必有阚余之谬而随议其后者。其是其非，此不在余，而在乎后之明哲矣。有子云其悯余劳而锡之斤正焉，岂非幸中又幸?而相成之德，谓孰非后进之吾师云。——明 张介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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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浊惭向沧浪叹！

忍把浮生算，

迎风付一扇！

——松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