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雅军 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一次,申城某新华书店门前排起长队,买什么书忘了,却有动人之一幕跃入眼帘,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后来我写了一章题为《书吻》的散文诗: 急速地从营业员手中接过书,手有点儿颤抖,眼睛端详了又端详,突然,一下子把它举到鼻底下,一边闻,一边吻!那散布在空气里的,温馨、清冽、幽微的墨香,恨不得全吸进心肺……她终于挣脱出喧嚷的人群。 我看到她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焕发出激动的神采; 我看到她纤柔的手指,抚摩着书,仿佛抚摩着心爱的宝贝; 我看到她小巧的嘴唇微微启开,在隐隐地嚅动; 呵,是欣喜的吻,狂热的吻,像蜜蜂扑向花朵的亲吻,像白云围绕太阳的亲吻…… 素不相识的姑娘,在人们冲破精神樊笼,重新面向世界的今天,你的吻也留在我的心坎上了…… 哦,那是一个多么让人怀想的年代。“文革”结束,百废待兴,作为知青的我从冰天雪地的北国返城不久。记得在北大荒,苦闷、郁闷之极,最念想的就是书,然而许多书不让看,尝够了“书荒”的枯寂滋味。艾略特曾感叹,我们是空空洞洞的稻草人,我们是稻草做成的人。是的,我们像稻草一样软弱,无依无靠,当我们彼此耳语时,声音毫无起伏,毫无意义……这就是可怕的空虚,或者说患了精神、思想贫乏症。终于迎来了拨乱反正,中外名著重见天日,万千书籍品种接踵而来,我可以堂堂正正迈进书的殿堂了。 九十年代中期,我见证了一位中央电视台著名节目主持人,来静安寺旁的艺术书店为读者签名售书的盛况,我就在队伍里,亲眼看到公安干警严严实实地把门,看到队伍拐过百乐门大酒店,一直延伸到乌鲁木齐北路,足有四、五百米,差不多有数千人等候的场面…… 淘书,我去得最多的是位于老西门的有七百多年历史的文庙。作为上海云集各路书商的热闹场地,庙内外不仅个体书摊之多,而且公家的,来自本市和外地出版社门市部也有好几家,批发兼零售,可谓满世界的书。我感兴趣的是文庙院内的露天广场,称得上是上海的一个文化地标,孔子的铜像蔼然相对,来这里逛书摊的人,老老少少,包括年长学究、青年学子,父母携小孩,也不禁沾上一点孔夫子的仙气,据说最高日流量达八、九千人。这里旧书多,虽然有点泛黄,纸张、装帧不如新书,但人们图的不就是实惠吗?再说,旧书毕竟经过漫长时间的流转,经过被筛选,有它存世的缘由或价值。好的旧书犹如荆钗布裙的女子,虽不饰铅华,却别有风味和韵味。也有些书迷为收藏,为淘得故旧珍本书而来。改革开放,国家对图书市场进一步放开,打破了国营书店“一统天下”的局面,对拥有大量旧书的私人,市场为他们提供了交易机会,一些外地摊主在附近租宿,每到周日就起早摸黑推着黄鱼车,早早摆摊,一到开门,鱼贯而入。我每隔一段时间,会情不自禁地去逛逛。淘得的书,有民国版的,建国初期的,“文革”时的,八十年代的,还有港台版的。如《鲁迅先生纪念集》《鲁迅全集校读记》《海上述林》《阿英文集》《中国小说丛考》《科学小品集》《晚清文学丛钞》《中国新文学大系》(1917-1927)《秋水轩尺牍》《邓拓诗词墨迹选》《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珍闻录》《文史工具书的源流和使用》《上海研究资料》《胡适往来书信选》《古今笔记精华录》《“黄祸论”历史资料选辑》,名家签名本如《吴作人文选》、《我怎样恢复健康的》(舒新城)、《中国爱情与两性关系中国小说研究》(何满子)、《殷夫集》(丁景唐编)《人与虫的搏斗》(索非)、《昨夜星辰》(寒波)、《一个性学家的日记》(刘达临)等等。我淘到时任外交部部长李肇星的散文集《远行的诗情》,鼓起勇气写信给他,并挂号附上书,得到他的亲笔题签,还赠我他亲手编的《古今短诗300首·外国》一书。 二十多年前,位于今天上海图书馆东门外三棵大树旁的“文达书苑”,开设了别开生面的“著译者签名本专柜”,我常常骑车赶去。冯英子先生的《冯英子杂文选》、《从北部湾到渤海湾》和《我走过的道路》三本书,就在那里买到的。记得他老人家已八十多岁了,但精神矍铄。书店内秩序井然,冯老不紧不慢,轮到我时,工作人员将我事先准备好的工作证和写有杜甫“会当凌绝顶,一揽众山小”的纸条递给他。冯老称赞诗句好,看出“揽”字错了,纠正为“览”,还为我题了上款。在他身边的一位助手,帮他盖章。手捧冯老签名又钤印的书,我的心是暖乎乎的。工作人员还送我们每人三张藏书票。在这家书店,我还得到了洪丕谟先生《古今书法名作鉴赏大成》、《新译白话佛经》、《古今100高僧》、《生命的慧灯》、《中国名尼》等的签名本。斯人已逝,但是他们的书和手泽成为我不能释怀的念物。由陈子善、王唯铭、王晓明、马逢洋、罗思、萧朴等分别签名的《作别张爱玲》《欲望的城市》《人文精神寻思录》《上海:记忆与想像》《写在钱钟书的边上》《感觉余秋雨》(即文汇版“海上风”丛书)也是在这里买到的。 位于瑞金二路一条弄堂的“新文化书社”,我也不时去。这是一家颇见特色的民营旧书店,经营古籍善本、民国版和多种年代的老书、老期刊等,颇有底子。《恽代英日记》、《华夏民俗博览》、《西湖漫话》、《美国丑闻大全》、《私想着》(作者题签本,获“中国最美的书”奖)等等,都是在这里淘到的。有次,我在该店一个角落里,一本书别致的封面跳入我的眼帘,河边,树林,草地,花卉,两位西洋女郎,或笑着吟读手上的书,或背身,裙子铺展,对望着她,打开的书覆于草地,颇有异国情调,天籁气息。原来是莫泊桑的《女人的一生》,徐文达译,系上世纪八十年代台湾志文版,有多幅电影剧照和照片,有长篇代译序,正文繁体竖排,小说插图,并附“莫泊桑年谱”。我觉版本不错,内容丰富,且是莫泊桑的代表作,欣然买下。 2013年4月,得知原在浦东塘桥地铁站关闭的“小朱书店”,落户蓝村路重新开业,这里成了我的新去处。一年多里,我有十多次去访书。焕然一新的店招上是一只小猪在贪婪地看书,颇有喜气。书店120平方米,品种甚多。我淘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五本《世界文学》,还有《董桥小品》《波德莱尔传》《清末民初文坛轶事》《绀弩杂文》《旧闻杂忆》《旧闻杂忆续编》《历代尺牍名篇集》《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历代诗话选注》《风萧萧》等等。一位杨浦区的书友陪我去了位于复旦大学附近的“古月书店”和“鹿鸣书店”等。“古月书店”是毕业于复旦大学的高材生,兄弟俩开办,实有余味,应了古人说的“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他们喜欢书,合作卖二手书,该店一直列“孔夫子旧书网”销售排行榜。在这里,我淘得《行知书信集》《郁达夫文论集》《学习鲁迅作品的札记》《文坛忆旧》《书林佳话》《叶圣陶周颖南通信集》《废名小说》《汪曾祺小说》《插图拾翠——中国现代文学插图选》等等,不亦快哉! 分布在申城的旧书店可以说星罗棋布,它们像林语堂所说,是城市里的隐秘花园。我去过较多的,还有素称文化街的福州路(那个年代叫四马路),那里有古籍书店三楼特价书市和四楼的古旧书店、文化商厦特价书市、今声书店(后叫淘书公社),还有福建中路的上海旧书店、长乐路的汉学书店、外滩地下的新音书市、云洲商厦的旧书市、苏州河畔的荣欣书店、灵石路的“聚奇城”,华东师大校园内的大夏书店、后门的博师书店、夏雨书吧,东新支路的东方旧书店……可惜,有的因动迁或其他原因匿迹了。但是新的旧书店又会冒出,如“聚奇城”新址的海燕书店,有许多民国的旧平装、旧期刊,还有碑帖、名人信札、连环画等。另外,马路边的地摊,也是我遇见必徜徉的。“贝塔斯曼书友会”在沪开办时,我一直是他们的热心会员,1998年参加过“新春书友笔友交流会”和“仲夏文化之旅”等活动,后来又成为上图公司“东方书林”的金卡会员,常到他们旗下的古籍书店、艺术书店买书。在申城淘书的岁月,我去拜访过文化界老前辈,如徐中玉、峻青、丁景唐、黄宗英、周退密、丰一吟等;结识了不少沪上藏书家和书友,两次应邀参加了全国民间读书年会,其乐陶陶。 我不是藏书家,我买书,新旧不论。所以逢大型书市常去,如上海工人文化宫举办的书展,上海古籍出版社和上海辞书出版社分别举办的书展,复兴公园的露天书市,龙华庙会的特价书市。而每次“上海书展”,只要在沪,差不多总要去的。特别是“上海书展”,规模宏大,人流如潮,年年有新的设计,活动丰富,成了上海现代文明的一个标志性品牌。在倡导全民阅读,打造书香社会的今天,自有它的意义。每次去,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虽然我好静,人群挤搡,有些喧哗,不太习惯,但都有收获,除淘到自己需要的书,还可了解出版现状,感受一种氛围。罗卜青菜,各人所爱。巴金的《〈随想录〉手稿本》,我在这里淘到第二套。2013年“上海书展”,我去了三次,淘得新旧书如《惊鸿集》(黄裳)、《唐弢杂文选》、《陶渊明论集》、《周作人致松枝茂夫手札》、《彩画集》(兰波散文诗全集)、《竹久梦二画与诗》、《美语录》、《唐诗今译》等;参加了“开卷书坊”第二辑的签售活动,见到自己熟悉或者新交的师友,带来陈子善主编的《文人旧话》,徐雁的《故纸犹香》、《雁斋书灯录》、《开卷余怀》、《书房文影》,范笑我的《笑我贩书》、《笑我贩书续编》,董宁文即子聪的《开卷闲话四编》、《开卷闲话六编》,一一得到签名;赶上在中央大厅排队签售漫画家郑辛遥的《漫条思理》,在签售结束后又追上他补题了上款。2014年,我在“上海书展”淘到《中国书画名家精品大典》、《上海图书馆馆藏中国文化名人手稿》、《查令十字街84号》、《鲁迅的红色相识》、《书梦依旧》、《护生画集》等十几种。 我买书不赶时髦,出发点一是有资料(或史料),方便查考,其中,与象征有关的民俗、风物、地理、天象、器物,植物、动物等为我刻意搜寻;二是为扩大知识面,以人文社科类为主;三是出于性情,文学、美学、美术、书法等艺术类;最后才是人们所说的“捡漏”,有点版本价值的,如初版本、签名本、稀缺本。 泰戈尔说:“人用电线禁锢电流,可有谁知道人把声音关在'静默’里!有谁知道人把歌曲、心中的希冀、清醒的灵魂的欢呼、神奇的天籁包在纸里!有谁知道人把'昔日’囚禁于'今日’!有谁知道人仅用一本本书在深不可测的岁月的海面上架起一座壮丽的桥梁!”随着光阴荏苒,寒斋所积的书越来越多,家里闹了“书灾”。“书到用时方恨少”。有些书可留待于日后,但马上需用的书,须抓紧读。有书相伴,就像鸟儿有枝可依,从而也有了自己的天空。可以说,书已化为我生命的一部分。这些年,我业余写了一些读书札记、书评、书话发表于报刊,积有30余万字;参加新民晚报“读书乐”的征文,被收入《影响我人生的一本书》《我的书斋》《我的第一本书》《我与〈辞海〉》等集子。我出版的书也已有二十几种,如上海文化出版社版的《与伟人对话》《外国科幻故事精品》,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版的《作文象征用语经典》,作家出版社版的《幽谷里的缅想》,上海文艺出版社版的《书带芊芊》,上海辞书出版社版的“应用语辞典系列”,《交际礼仪传统用语辞典》等,还有由我主编的《人生比喻语辞典》。有的书已印了三次。书丰富了我的精神生活,也助我创造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上海,中国第一大城市。上海拥有深厚的近代城市文化底蕴和众多历史古迹,现正致力于实现建成国际金融、航运、贸易和科技创新中心目标。但是,经济发展不可能与文化发展脱节。我有幸生活在上海,海纳百川的上海,书香人文的上海。对广大书迷来说,上海确也是个淘书得乐的好地方。 王雅军,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诗研究会会员、理事。在国内报刊发表杂文、论文、随笔、札记、书评、书话、散文、散文诗等数百篇。出版《人生音响》(合作)、《与伟人对话》《外国科幻故事精品》《秋水喁语》《作文象征用语经典》《秋天的马拉松》《幽谷里的缅想》《书带芊芊》《归程的跫音》《内心图像》;为上海辞书出版社编撰“应用语辞典系列”(六种)、《人生忠告语辞典》《交际礼仪传统用语辞典》等等,主编《人生比喻语辞典》,共二十余种。参与《论语鉴赏辞典》、《国学名篇鉴赏辞典》、《中国近现代人文名篇鉴赏辞典》《中国古代人文名篇鉴赏辞典》等书的撰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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