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分了队,分了地,农民都想着自家地里多打粮食。大胖子和媳妇,晚上借着月光,拉起铁锨去翻地。胖子身材魁梧,个高体壮,虎背熊腰,浑身都是力气。踏铁锨翻土,一踩一扬,像小孩扬沙子一样,十分轻松。媳妇身材瘦削,体单力薄,一会儿就干不动了,症结是脚疼。换着用左脚踏锨,又不得劲,也不顺手。胖子哈哈哈笑着,打趣地埋怨,说:媒人夸你,生得标致,长得俊俏,像一朵带露珠的牡丹花,当初见面一看,果然是真,让村里多少小伙子兄弟们羡慕得白天垂涎三尺,口水流到脚面上。晚上魂飞魄散,神不守舍,总做春梦。没想到你是驴粪蛋蛋外面光,这么不经用。 抬头看看月亮,低头看看媳妇,仍然是,面如秋月,色如春花,肤如冬雪,嫩如春笋,柳眉斜弯,杏眼圆睁,唇红齿白,身段苗条,体型匀称。只是一踏铁锨,就把气冒了。 翻着,干着,说着,笑着,躺在地上问媳妇:脚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一踏铁锨就疼?媳妇也就道出了实情—— 十六七岁时,在石堡川水友谊水库工地上,拉运土方,从架子车上摔下,被后面一辆架子车从脚面上碾轧过去,后来才知道,骨折了。 胖子眉毛一蹙,心里一惊一疼,想起一件大事—— 石堡川水库,也叫友谊水库。听人说,大概因为库区当时占用延安地区洛川县的土地,引用黄龙县(原石堡县)的河水资源,要浇灌渭南地区白水县、澄城县的庄稼。省上贯彻落实中央“大力发展水利事业”路线方针政策,两地四县协调过程中,以顾大局,坚持全国一盘棋,服从国家统筹整体规划、友谊第一而命名。大队动员会上,支部书记和公社干部话没讲完,胖子就和几个小伙子报名,第一批奔赴水库工地。 工程分工,澄城县,在悬崖峭壁上承担开凿水渠任务。有几个民工朋友夸张地说道:与林县红旗渠地理环境开凿条件一样恶劣一样艰险,难度不小,只是没有电影上飞人轮起24磅铁锤击打钢钎的特写镜头。上夜班的民工,女劳力攥钢钎,男劳力抡大锤,在和山一样大的青石上打炮眼。因为那山,整体就是一块石,石是一座山。天亮前,专职炮手开始装炸药、雷管、导火索,07:30,警戒号响起,民工撤退。几千米长的悬崖绝壁上,炮声轰隆,石块冲天…… 白水县承担大坝筑建。其实就是从两面山头上,挖山取土,运到山下,筑起一座没有山顶,两头连起南山北山的土山,拦挡住河川水流的建筑物,就叫大坝。 大坝工地上,林皋营和许道营,分别在川道南山,一沟两岸,峰顶取土,向山下大坝运送。两人一辆架子车,空车上坡,小伙子驾辕,大姑娘拉绳。下坡是重车,大姑娘两脚踩住车尾,使后辕重重拖地,缓慢滑行。两手拉紧长绳,或紧抓车帮,以保证人身安全。 虽说一车土600多斤,小伙子们还是生龙活虎一般,放胆“飞车”,争先恐后,争分夺秒,抢时间抢速度,保证按时完成任务。“飞车”,就是驾辕人两只胳膊,压在车辕上,两脚腾空离开地面,架子车随惯性飞驰,动作十分危险,特容易造成事故。 营部三令五申,不许飞车,只是大会上讲一讲,总不能跟在每一个小伙子身边监督。林皋营,许道营民工,车子下到交叉路口,两条窄道,合为一条通道,大家都在飞车,夜晚天黑,坡陡路滑,灯光远处,总有阴影,许道营一个小伙子,大概飞车太快,失去控制,左右摇晃,大姑娘手没抓牢,猝不及防,猛然摔下,后面紧跟着林皋营小伙子飞车更快,眼看前面有人摔下,也刹不住,尽力避免,车轮还是从许道营姑娘脚面上碾轧过去了! 工地医务室,包扎伤口,止住流血,姑娘疼得始终处于昏迷状态。由几个小伙子抬回女工宿舍窑洞将息休养。醒来后多少天,姑娘也不知自己伤势到底有多重,也不知道白水县还有医院。连部、营部,害怕上级追查责任,未敢将事故向上汇报,悄悄隐瞒了下来。 对下级,还是要追查责任,责成当事人写出检讨书。小伙不会写,只能由同伴代笔。 连、排干部发荣坚牛志刚怀仁,追查事故时,训斥小伙子:“你把人家姑娘碾轧成残废了,以后嫁不出去,你必须把人娶走。检讨书要深刻,诚恳向许道营承诺,对姑娘做出保证,求得人家原谅,让姑娘减轻心理压力、思想负担,尽快恢复健康,重返工地,以利再战。 连长、会计买了罐头、糕点,领着小伙子,去姑娘宿舍窑洞里看望。胖子做出低头认罚形态,呜里哇啦说了几句,算是赔情道歉。大姑娘不敢正视对方,忍痛从床上坐起,低头看着地上,但见小伙子的脚面肿胀得足有十公分厚。连长见此情形,随机插话,对姑娘说:“小伙子为了避让你,奋力驾车向右,不料被后面另一辆车也从脚上碾了过去。你看他的脚面,肿得比你伤势更重”!小伙子也很机灵,就装作一瘸一拐,战战兢兢离开了窑洞。 火红的年代,激情燃烧的岁月,淳朴善良美丽可爱的大姑娘,吃苦耐劳勇挑重担的小伙子,出力流汗,激扬青春,战天斗地,改天换地,改造中国,热情似火,念念不忘毛主席说的:大干社会主义,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友谊水库大坝和小伙子们的热情一样,与日俱增,全部工程按计划胜利竣工。县委、县革命委员会组织群众在白水县街道游行时,请县文化馆高栓美老师写了一堵墙那么大的五个字,第一个字框,由大胖子抬着,那位受伤的姑娘作为她们大队的团支部书记,恰在游行队伍前列胖子前面擎着彩旗,不料脚下一歪,打了个踉跄,胖子一个箭步向前,搀扶起来。只管继续迈步向前,谁也没有仔细看谁。 红日东升,白驹过隙,绿水静流,青山不老,几年过去,媒人给小伙子介绍对象,阴差阳错,神使鬼差,或是苍天安排,前世姻缘,红绳绑定。夜晚翻地,说起脚伤,胖子才发现,自己的媳妇,就是当年被自己碾伤的大姑娘。 冷静下来,他问媳妇,“是谁把你碾伤的”? 媳妇说,只知道是一个大胖子小伙,到窑洞里给她道歉时,她没敢抬头看。小伙子脚面也被后面车子碾了,脚面肿得跟你现在的脚面一样厚。 胖子忍不住偷笑,赶紧扭过头去,媳妇若有所悟—— “是不是你驾车把我碾了”? “我就没去过友谊水库”。 “我好像记得检讨书上的名字就是你”? “我就不认识字,那会写检讨书呀!重名重姓太多了,假冒别人名字也不是不可能”。 时光如流,岁月如梭,夏去秋残,冬至春来,往事不堪回首,那天夜晚,友谊水库大坝工地山坡上,拉运土方时,飞车从姑娘脚面碾轧过去的一幕惊心动魄的凄惨场景和姑娘一声惊破夜空的惨叫,在两人脑海眼前同时浮现。 劳作间隙说命运, 媳妇感慨泪沾巾。 月光清冷形对影, 长空寂寥风追云。 回首当年萧瑟处, 提起往事就闹心。 放胆飞车轻而快, 漠视人身安与危。 倏忽酿成大事故, 造成伤残害终身。 天道竟然有轮回, 人生难逃佛手心。 不料姻缘奇又巧, 受伤原来是爱人。 祸根却是连理枝, 恶梦醒来是早晨。 胖子脸上嬉且笑, 难掩内心愧和悔! 作者简介: 高宗义,陕西白水人,鲁迅文学院学员,《人民文学》创作班学员,韩城市退休干部,客居杭州市萧山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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