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荫与喧寂 ·李晓君 古圣所见诸境,唯见自心。 ——(五代)文益禅师 马龁枯萁喧午枕 回想过往种种,不知从何说起。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白昼窗外马在嚼食豆秸。那样静谧、安详的声音,突然化作翻江风雨。一个白日梦。醒来后,神思恍惚,怅然若失。这是我一生最好的时辰(没有之一):苏轼做翰林学士,我除神宗实录院检讨官、秘书校理,我们首聚于京师。八年前我与子瞻开始通信,此番相处三年有余。那段元祐时期的文学盛况,是以子瞻为核心,我与秦观、晁补之、张耒,加上陈师道、李廌(人称“苏门六君子”)等共同开创的。正所谓“红尘席帽乌靴里”,我在仕途最顺畅、足以眺望未来的时候,却做了一个“清凉之梦”。梦中向往的依然是风雨江湖。马在窗外嚼草,我的心却如佛法揭示,进入一种内在的神秘体验。《传灯录》第二十一祖付法偈曰:“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随流认得性,无喜亦无忧。”窗、马、江浪在梦中三位一体,构成一幅禅定的画面。 三年前,我离任太和县令,来到京师,对我来说亦喜亦忧。喜的是,此番进京是朝政风向转变的一个缩影——元丰八年(1085年)三月,神宗驾崩,十岁的太子赵煦即位,是为哲宗,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她启用反变法派人士(史称“元祐更化”),一大批熙、丰年间被外放、贬斥的官员回到朝廷,而声誉鹊起的文人也受到举荐——我属于后者。经历变法与反变法以及残酷的党争,国朝这艘巨舰似乎朝着平静、广阔的洋面航行。我与子瞻相知相慕(他曾对我岳父孙莘老说,“此人如精金美玉,不即人而人即之,将逃名而不可得!”)。畅快的翰墨生活符合一个文人的理想。我对他始终执弟子礼——哪怕在声誉到达顶峰,人们将我与其并称时,都未曾改变。元祐三年春季,进士考试期间,苏轼领贡举士,我以参详(参酌详审)忝列其中,数月幽闭的生活枯燥而有趣,公与我们唱和诗歌、寄情书画——我的书法,在那时开始发生转向。我承认,坡翁书法对我影响很大——某种程度上,他矫正了我早期学周越“抖擞”不去的习气。多年后我回忆:“元祐中锁试礼部,每来见过案上纸,不择精粗,书遍乃已。性喜酒,然不能四五龠已烂醉,不辞谢而就卧,鼻鼾如雷,少焉苏醒,落笔如风雨,虽谑弄皆有意味,真神仙中人!”东坡可亲、可爱的形象便是如此。驸马王晋卿是我们好友,他张罗“西园雅集”,重现了“兰亭诗会”盛况。这一切,如绚丽的虹彩深深照映在我记忆中。 忧的是,我身在仕途,心在江湖。虽然义宁双井黄氏是个显豁家族,有人统计,仅宋代便出进士四十八人,我同族兄弟十三人,中进士者十人,被称“十龙及第”。这种现象并不多见。但我内心深处并不看重做官,相反,我命途多舛、屡遭流放的一生,正是主观上排斥仕途的必然结果。上古时帝颛顼高阳氏后裔有才子八人——称为“八恺”,庭坚为其中之一,我名字便出于此。我兄大临名字亦如此。太和澄江月色,与义宁双井月色相仿佛,两地相距不过几百里,山川、风俗也多有相似。此番离赣赴京,我的心情如林鸟投笼,前途未卜。 也许对江湖念想太深,或者说“此心吾与白鸥盟”的执念,我在公署做了个白日梦——或可作为我一生的注脚。人生如梦,于我不是一种形容,而是一种实践;不是一种虚幻,而是一种现实。后人任渊说:“闻马龁草声,遂成此梦也。……以言江湖之念深。” 马嚼草的声音,仿如梦,又如梵音轰顶。 多年以后,陆游在《老学庵笔记》里写道: 鲁直至宜州,州无亭驿,又无民居可僦,止一僧舍可寓,而适为崇宁万寿寺,法所不许,乃居一城楼上,亦极湫隘,秋暑方炽,几不可过。一日忽小雨,鲁直饮薄醉,坐胡床,自栏楯间伸足出外以受雨,顾谓寥曰:“信中,吾平生无此快也。”未几而卒。 信中,吾平生无此快也 信中是谁?一位不传于《宋史》名费衮的人,曾作一本笔记小说《梁溪漫志》。费衮说:“暇日时以所欲言者,记之于纸,岁月寝久,积而成编,因目以《漫志》。”梁溪为无锡别称,东汉梁鸿曾寓居于此。小说志怪,多出于这种籍籍无名文士之手。若以成功的仕宦生涯而论,我与费衮无异。因而,你将《梁溪漫志》当作我的手笔也无妨。《漫志》里也详细记载了信中——我在宜州最亲密的人的事迹。信中本名范廖,蜀人,时客居南京,听说我贬谪岭表,恨不能与我相识,长途跋涉数月来到宜州,从此朝夕陪伴我左右。 信中出生于富家,负才任侠,豪纵不羁,花钱如流水。曾尝试科举,又曾纵酒杀人,从此隐姓埋名,浪迹于江湖。他后来投奔某知州翟公,求为书吏。翟公赏其书法精妙,其子从他双眼看出非平凡辈,便详细询问,他也如实作答,再以《易》《书》为题考他,一挥而就,文采斐然。翟公要回家乡丹阳,便将他安置在州学,并将一笔钱交给州学教授,吩咐只在范急需时给他。情形正如教授来信中描述的:范廖来到州学后,对所有人成为一种“灾难”,他花光钱后,人已不知去向。后来,翟公去世,有天突然来了一个人,掩面痛哭,翟公子出来一看正是信中,于是留下吃住。第二天一早发现,几案上的白金器皿荡然无存,范廖也不知去向。 信中席卷翟公家的白金器皿,后来成为安葬一贫如洗的我的开支。 宜州是让士人胆颤的烟瘴之地。在我眼中,却不失为安放身心的极佳处:拔地而起的丹霞赤壁艳丽鲜红,与炽热骄阳下迸发旺盛生命力的丛林相映成趣。依山而筑的野寺、幽深清凉的溶洞,以及壮苗阿哥阿妹憨厚淳朴的歌声、鲜艳的服饰,河岸的山寨石门木屋,都有一种朴实无华的生趣。 “我虽贫至骨,犹胜杜陵老。”辞别家人,独自来到这被羁管的瘴乡——家人悲泣,痛哭失声,仿佛预见了此番分别后会无期。我本打算将南迁的十六口家眷安顿在桂林,只身去宜州,不料行至零陵已酷热难当,遂将他们留在零陵。在宜州,我起先住在城西江边,后在官府命令下,搬至城南。我将租赁的住处名为“喧寂斋”——意为在嘈杂纷闹的城内(那是官府便于管制的考虑),依然保持内心的宁静:“既设卧榻,焚香而坐,与西邻屠牛之机相直。” 这年五月,我又将住处搬到了正南门的城楼上,一直到我某天伸脚淋雨,溘然而逝。住于南楼,人们或许会说因我贪凉,毕竟岭表天气酷热难耐,我更愿意说出自一种登高望远、思恋故园的心理。曾经,长兄元明从永州来宜看我,短暂的相聚,我们秉烛夜游,登南山探岩洞,甚至破例食肉(我吃素已久),并写诗表达心绪: 霜须八十期同老, 酌我仙人九酝觞。 明月湾头松老大, 永思堂下草荒凉。 千林风雨莺求友, 万里云天雁断行。 别夜不眠听鼠啮, 非关春茗搅枯肠。 临别之夜,我思绪起伏,久久不能入眠。听着鼠啮食的“窸窣”声,家山风物入梦来。相术者曾说我兄弟都能活到八十岁——也许元明还在期待那一刻,但生命之门在他走后不久猝然对我关闭。 在宜州最后一年,我曾写下一本日记体小集《宜州家乘》。这本册子对我在宜生活有详细纪录。宜州生活虽多无生趣,但一些平凡细节却也动人。如,宜州知州姓党,曾率一帮同僚下属对我这个罪人进行拜访,知我参禅,连续四天让人给我送来含笑花,以示关心。后来这本册子几经辗转,出现在高宗手上,成为他消遣的案头清供: “高宗得此书真本,大爱之,日置御案。”(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三)。 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元祐八年九月,太皇太后高氏崩,哲宗亲政,第二年四月,将年号改为“绍圣”(意绍述先圣神宗之政)。我以及参与修《神宗实录》的人员均受到降职或贬斥。此后的政治取向一直延续到徽宗朝,乃至于发生“靖康之乱”的国祸。 那时,我刚除丧服(舅父李常与岳父孙觉相继去世),应诏来到陈留接受审查——与此同时,我的一切官职已被剥夺,只留下一份祠禄。我早已厌倦仕途,将家眷安顿在太平湖边,打算风波过后在此终老。但事与愿违,在经历一番并不鲜见的审查程序之后——章惇就任宰相后提举重修《神宗皇帝实录》《国史》,蔡卞、曾布、林希等同修——以“谤史”的罪名,为我罗织了千余条材料,绝大部分查无实据。我因书“铁龙爪治河,有同儿戏”被贬为涪州别驾、黔州安置。诏令下来,左右痛哭失声,我却心情平静,倒头便睡,鼾声如雷。惠洪《石门文字禅》说我不悲反喜:“四海皆昆弟,凡有日月星宿处,无不可寄此一梦者。” 初贬黔中三年,是我流放生涯的序曲。此后,因避嫌外兄张向任职该地之故,迁戎州,又流寓江汉。鬼门关外莫言远,四海一家皆弟兄。在黔州时,我开始痛戒酒色,与黄龙僧人及云游衲子多有通信和交往。并从参禅中悟到“草书三昧”: 绍圣甲戌,在黄龙山中忽得草书三昧,觉前所作太露芒角。若得明窗净几,笔墨调利,可作数千字而不倦。但难得此时会尔! 参禅的喜悦,足以抵抗俗世的纷扰,从而勘破死生之根,摒弃枝叶浮华、忧畏淫怒。我从蜀地江中舟子驾船使橹而悟到笔法,又从禅林悟到书法韵味,至此书风一扫姿媚,独全神骨。行书《砥柱铭》《松风阁》便作于此。脚气、头晕、臂痛常折磨我,书法和参禅,大大缓解了体疾的烦恼。到戎州后,渐开酒戒——“老夫止酒十五年矣,到戎州,恐为瘴疠所侵,故晨举一杯。” 如果说早期书作,如《花气熏人帖》《廉颇蔺相如列传》尚带有入世未深,芒角显露,稍含行书笔意的话,此时写的《寄贺兰铦诗》,则多以“曲折”用笔,矫正了早期直线太多、略显生硬的弊病。一个书法家,突发的灵感其实只是蒙昧、沉淀已久的矿藏被偶然的火花点燃,从此跃上一个层次——我们不要被表面的所谓“灵感”遮蔽。灵感其实是建立在前一阶段的积累之上。 尽管我早露慧根,但也并非一开始就立志禅门。仕途的劳顿,二位夫人先后去世产生的幻灭感,让我中年以后,真正倾心于禅。“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三十六岁时,我经过舒州,拜谒三祖山山谷寺,出于对三祖僧璨的敬仰,因此自号山谷道人。元丰七年,曾作《发愿文》,痛戒酒色,走上苦修之路;后又在戎州破除酒戒,随缘任运,以“平常心是道”,直到去世。 贬谪黔州期间,我在彭水乌江东岸一方十余平米的巨石上建有一轩:绿荫轩。上有参天榕树投下的浓厚绿荫,下有历代文士题咏的摩崖石刻。我亲书匾额一块,常于此眺望乌江远山,流连不去。 虽已戒酒,但养花种竹,与禽鸟为乐,还爱上了弈棋。总而言之,我是个能够苦中为乐的人,不失做人的幽默和生趣。古人称五月十三日为“竹醉日”。当我看到从篱外移到篱内与竹为伴的橙树病恹恹时,便作《竹枝词》笑称——竹醉导致橙也醉了。 绍圣二年我谪黔路过江陵,寄居承天寺,住持智珠想将院中旧塔拆掉重建,便对我说,修成之后请我作记。我说,作记不难,新修宝塔为难。六年之后,再过江陵,重返承天寺,七级浮屠已然巍立。于是挥笔写下《承天院塔记》,记成刻石。知府马瑊在承天寺宴请同僚,饭后率众人绕塔欣赏碑文。转运判官陈举、李植,提举常平林虞等,看到碑尾只落我以及知府马瑊名字,希望他们也能“记名不朽”。我不予置答。不料陈植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后与我有隙的赵挺之高居执政之位,陈植便“以墨本走介献于朝廷,谓幸灾谤国”上书,赵挺之以此发难,对我以幸灾谤国之罪除名,羁管宜州,贬死瘴乡。 我离任太和,移监德州德平镇,与御史赵挺之共事时,曾有过一段过节。苏轼元祐三年十月在文中曾有描述: 御史赵挺之在元丰末通判德州,而著作黄庭坚方监本州德安镇。挺之希合提举官杨景棻,意欲于本镇行市易法,而庭坚以谓镇小民贫,不堪诛求,若行市易,必致星散。公文往来,士人传笑。 《宋史》评价赵挺之:“为小官,薄有才具。熙宁新法之行,迎合用事,元祐更化,宜为诸贤鄙弃。至于绍圣,首倡绍述之谋,牴排正人,靡所不至……” 赵挺之正是金石学家赵明诚父亲,才女李清照公公。 以禅喻书 “见杨少师书,然后知徐浩有尘埃气。” 书法当以韵胜,有尘埃气,则离世俗太近。这里涉及到书法的核心命题——不是技法上的——技法只是通向艺术的手段,而是“韵”本身。后人总结宋代书风,以“尚意”为指称。“韵”和“意”,在我这里,都是一种神秘的内在体验,是理解我书法的两把钥匙。明代祝枝山曾说:“双井之学,大抵韵胜,文章诗学书画皆然。” “气韵生动”,是南朝谢赫的绘画理论,此后成为论画的标的。 魏晋间,“韵”也常用来论人。我曾说:“观魏晋间人论事,皆语少而意密……论人物要是韵胜为尤难得。”谢安早年初见少年王献之,后者之所以给谢氏留下深刻印象,大约便是王献之“语少而意密”故。其父王羲之书法之“笔短意长”,与献之“语少意密”是一个意思的两种表达——它们都指向一个美学范畴:含蓄。 含蓄为美。 通达含蓄之门,在我这里是参禅。禅宗最高宗旨是不立文字,即禅家言:“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尽是死门,终非活路。”我曾经与惠洪对句,我说“呵镜云遮月”,惠洪对:“啼妆露著花。”我指出他的对句虽“深刻见骨”,但“不务含蓄”。惠洪常与人说起。 我悟得“草书三昧”,正是发现以前的书作太露芒角,不够含蓄。正如斐景福对我早期书作委婉的批评:“结字使笔非不力求奇纵,而直笔尚多,心手未调。” 要达到“韵”的境界,必须“句中有眼”“字中有笔”。 荆公曾曰:“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暝与黄昏。”又曰:“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东坡亦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又曰:“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 荆公和东坡造语之工,正是句中有眼。学诗者如不知此妙,韵终不胜。 至于“字中有笔”,我曾说:“作字须笔中有画,肥不暴肉,瘦不露骨,正如诗中有句,亦犹禅家’句中有眼’,须参透乃悟耳。” 眼是用来观的。观,观照,这个动词抽象出佛家慈悲、智慧的属性。“尽大地一只正眼,遍十方四面无门。”随着参禅的深入,世事的磨难,我开始独具只眼。然而从书法的角度来说,我这个具眼人,离王羲之还有差距—他的书法具“三眼”,是真正圆成有韵、不可逾越的典范。 为更好地说明,我以右军书为参照,举三个书法家——王著、李建中(李西台)、杨凝式(杨少师)来比较: 余尝论近世三家书云:“王著如’小僧缚律’,李建中如’讲僧参禅’,杨凝式如’散僧入圣’。”当以右军父子书为标准。 小僧、讲僧、散僧,可以说是参禅的三种境界。王著“用笔圆熟,亦不易得,如富贵人家子,非无福气,但病在韵耳。”王著虽笔法圆劲,但缚于法度,不能尽妙,犹如小和尚囿于规矩。“李西台出群拔萃,肥而不剩肉,如世间美女丰肌而神气清秀者。”“虽稍病韵,然似高益、高文进画神佛,翰林公至今以为师也。”李建中虽能做到“字中有眼”,如讲僧满腹经纶,依然稍“病韵”,未能做到彻悟。而杨凝式——“予尝论二王以来,书艺超轶绝尘,惟颜鲁公、杨少师,相望数百年。”“盖自二王之后,能臻书法之极者,惟张长史与颜鲁公二人。其后,杨少师得其仿佛,但少规矩,复不善楷书,然亦自冠绝天下后世矣。”杨凝式行草书像不守规矩的僧人,“下笔却到乌丝栏”,但因其不善楷书,离王羲之具“三眼”的境界还是有一定差距。 至于我自己,我觉得苏轼说得好:“(黄鲁直)以平等观作欹侧字,以真实相出游戏法,以磊落人书细碎事。” 东坡道人已沉泉 眼前浩荡的长江,在夏日的晴空下奔泻千里。碧空如洗,在暮晚时刻又幻化出紫红、赤赭、橙黄、青绿、靛蓝等瑰丽、浓重的色彩——仿佛对平淡、无常一生幻梦般的告慰。然而这一瞬间壮丽也短暂,很快,浓黑的夜色海水般浸没一切,让人陷入无望的窒息和长久的沉默。江上灯火点点,帆影樯迹杂陈,在忽远忽近仿佛来自时间深处的漂浮的声音中,为生计、前途的人们,蝼蚁一般忙碌不停——哪怕黑夜也不能阻止他们的脚步。 我处在命运的空窗期。刚刚结束在黔州、戎州“万死投荒,一身吊影”的流放生活,于崇宁元年(1102年)六月,赴太平州任,但只做官九日便被罢官。我从江西沿江而上,来到武昌,徘徊于武昌与黄州之间——如一条放任自流的野舟,全无依凭和寄托,只把未来交给前途未卜的江流。事实上,命运给予我的比预想更加糟糕——我被远贬宜州,最后在城楼淋雨而逝。现在,我处在命运裁决的等待时刻:这时刻赐予我一片暂居之地,携亲友仲达、李文举、何斯举等“二三子”,来到一片被松林掩映的临江之阁。阵阵松涛,与浩浩江流,构成一种色彩和图式上的和谐与美感,中间一点红橙色的楼阁,如诗如画。当此时,应作如东坡“大江东去浪淘尽”般沉雄、豪迈的词章,然而我内心却被阵阵松风吹满,感到无限的悲凉和惆怅。东坡曾在与武昌一江之隔的黄州写道:“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我想,我也可以做这一刻自然的主人。但我这个主人身闲却心不闲——松涛如古琴曲,激荡着内心的音符,撩拨着纷乱的思绪——经行东坡眠食地,感慨万千! 不能不说,我们处在一个历史上最好的时代。这样的时代,如范仲淹、欧阳修、富弼、蔡襄、苏轼等诸公,本应大施手脚,充分发挥作用。然而,晦暗的云彩遮蔽了他们的光辉,他们绽放的光芒只有十之一二,只在文艺的花园开出璀璨的花朵——因沾染着命运的血泪而尤其惊心动魄——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皇帝、大臣、士人、百姓共同开创了大宋登峰造极的文化和经济盛况,“与君共治”的政治理想,也在我朝得以实现。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成为共识。在大宋,实现了士人精英与皇帝共同治理天下的“美政”。然而,在这样一个令人称许的朝代,大批才德兼具的砥柱之材,却又被放逐天地之间,任其浮沉、腐烂,充满悖谬!仿佛命运无情的捉弄。皇帝、大臣,都在这样一种迷局中不能自已。谁能解答这个谜题? 我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有正式名称的诗文派别“江西诗派”的开创者、书法的“宋四家”之一、临济宗黄龙派居士——嗣法黄龙祖心……这是我生命之歌奏出的乐章,却不能解释颠沛流离、命途多舛的原因——从屈贾、李杜以降,文人的命运就似乎打上悲剧色彩,仿佛上天有意的安排。文曲星的光亮总以不断受挫为燃料。而一个完美的官员却以平庸的文才为附加条件。乃至于帝王,通常,治国的才干与艺术创造之间存在巨大鸿沟。前代李后主和数年后的徽宗皇帝,都是如此。他们泣血的文字,同样无法解答悬在他们头上巨大的问号。 包括庆历新政弄潮儿的对手——王荆公,晚年骑驴如疯子一般颠沛在钟山小道时,内心的困苦谁又能解答?“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我写下这首《武昌松风阁诗》,当写到“东坡道人已沉泉,张侯何时到眼前”,早已泪流满面,不能自已——我来到东坡曾经的贬谪地黄州对岸,徘徊流连,感时伤事,怀念不已。故人张文潜为东坡举哀行服,被言官弹劾,正贬在黄州。这是命运的巧合还是上天的捉弄?在长江之畔,阴阳两间,我们共同哀悼那无法言说的痛楚的命运,分享那超越于苦难命运之上的人性的光芒与诗歌的力量。 我处在生命悬而未决的时刻,新生婴儿一般清新、纯净。固然为命运的不公感到愤恨,但内心真正的感受却是:平静与喜悦。去国十年,铅华洗净,心中只有禅花一支。我已参到书法的真谛,写下了让自己满意的书作,足以告慰风尘仆仆的光阴,和这多病、佝偻的身躯。我的诗足以表达我的心情: 老松不得千年寿, 何况高材傲世人。 唯有草书三昧法, 龙蛇夭矫锁黄尘。 本文刊于《雨花》2023年第8期 李晓君,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江西省作协主席。作品散见于《十月》《当代》《花城》《人民文学》等刊物。著有散文集《时光镜像》《江南未雪—1990年代一个南方乡镇的日常生活》《梅花南北路》《后革命年代的童年》《暮色春秋》《暂居漫记》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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