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 | 拥抱战败

编者按

这一夜，道长继续日本的课题，从战中的日本精神演变过渡到——《拥抱战败》:为什么他们可以鼓掌欢迎给他们扔下原子弹、留下一地疮痍的美军？ 为什么昨天还在说我们要集体玉碎，保存国体，第二天一说投降，就集体缄默？为什么日本人觉得他们自己也是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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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战败》（一）

[一千零一夜]

讲述人：梁文道

北京.夜

为什么日本从一个过去的军国主义国家变成了一个强烈拥抱西方民主、自由、人权价值的现代国家？对中国人来讲，更重要的就是为什么这个国家，它始终让我们觉得不放心，为什么他们好像始终没有形成一个非常鲜明的、强烈的、彻底的忏悔跟道歉的态度呢？这一切问题如果要寻找答案，都必须回到当时战争结束之后它发生了什么事儿。发生了什么事儿呢？

很明显，就是美国对它的占领。

故事开启

- 美国人又回来了 -

要了解当年美国的占领对它造成的影响，我今天要给大家介绍一本书，就是我手上的这本《拥抱战败》。它的作者约翰·道尔现在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历史教授。

书开头是从1853年讲起，1853年发生了有名的“黑船来航事件”。这事儿在日本历史上是个头等大事，所谓的“黑船来航”，指的是当年美国的海军准将培里，他带着四艘船，这四艘船为了防止生锈，就油上一种黑舶油，所以叫黑船。这四艘船都是现代的蒸汽船，有巨炮，来到了东京湾，逼迫当时的江户幕府开港，要跟他们做买卖，后来我们知道幕府就倒台，因此出现了“明治维新”，日本就此开始做起了他们的强国梦。这一场梦一做就是93年，直到1945年又来了一批强大的舰队，比当年那个军容盛壮得多，再加上几千架飞机驾临东京湾，这一回美国人又来了。

这一次美国的旗舰是战列舰密苏里号，就是后来在上面举行同盟国受降仪式的这个战舰，当时它上面竖着两面国旗。第一幅国旗是1941年日军偷袭珍珠港的时候，悬挂在美国白宫上的那面国旗，他们带过来了。第二面旗，国旗上面的星星居然只有31颗，这面旗是特地从美国一个博物馆里头运过来的，专门用来在接受日本人投降的这天用，这面旗真正就是当年培里他带着战舰来强迫日本开国的那面旗。

- “我们也是受害者！” -

就在这两面旗帜底下，我们从这本书进入到了日本一段很奇怪的历史。在这本书里面，我们可以看到日本人的一种受难的感觉，我们今天很多人不会很理解：为什么日本人，战争是你发动的，怎么偏偏你还觉得你们也是受害者？

先讲士兵吧，战争末期的时候，之前灌输给他们的那套思想已经不太能接受。临死前不是按照规定要喊“天皇万岁”，通常喊的是“妈妈呀妈妈”。而且那时候饿死的士兵的比例也不少，更不要说那些被长官命令，往前冒着敌人炮火去冲锋，去送死当炮灰的那些士兵。他们能够回来，心里面都充满了怨恨，怨恨这个国家，以及怨恨天皇。所有的洗脑教育到了这个关头，都已经失效了。

更悲催的是，这些人他复员了，回到日本本土，得到的退休金少得可怜，又找不到工作。很多人老婆跟人家跑了，或者整个家庭已经破碎掉了，当时就有很多流浪的战争孤儿，光是在东京一带估计就有十二多万。这些小孩成群结队，在天桥底下或者在被炸破的楼宇底下，躺在里头，睡在里头，满街找东西吃，跟人家乞讨，甚至当起小偷。除此之外，那些士兵也有不少变成了盗匪。

这些士兵回来之后，发现自己的国民对他们非常冷淡，甚至还会歧视他们，一来觉得这帮人是失败者，很瞧他们不起；二来当时日军在中国战场以及亚洲其他地方犯下的残暴罪行，都已经由于没有新闻封锁的原因，全部传了回来，大家都知道了。所以乡亲父老们瞧不起这些回来的孩子，可是，当初却又是他们高举着一些国旗去欢送这些士兵，叫他们去为国牺牲，去打仗的。

我们还不要忘了有一大堆的妇女，也是因为没有吃的、没有工作，最后沦为妓女。这样的一个状况延续了足足好几年，你很难怪为什么日本人会觉得自己也是二次大战的受害者。他们那样一个经验对他们来讲很难忘记，我们现在来读一些当时的这些日本普通老百姓写给报纸的读者投书，看看他们的感想：

我们来看看另一个普通工人当时写给报纸的信，他说：

我们再看另外一个当时充当妓女的女孩子，她的自白：

- 感动日本人物：三口良中 -

当时在日本那样的惨况底下，整个国家又是陷入一个食物配给制度，但食物配给大家又吃不饱，于是就催生一个现象，这个现象就是食物的黑市交易。

有一个法官，叫三口良中，33岁，非常地奉公廉洁，把一大堆透过黑市交易做买卖，或者说只是在黑市里面找食物通通都判刑。结果后来让他发现，原来他老婆也去参与黑市交易。透过黑市交易才能够买到粮食，养活他们一家。但他作为一个法官，天天干这样的事，他怎么能够容许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呢？于是他下令他老婆绝对不能够参与黑市交易，首先由他自己做起，他坚决不吃任何从黑市上买回来的东西，只吃配给的食物，但是这个配给的食物够他吃吗？不够。终于这么一个国家法官，后来就活生生地饿死了，变成当时日本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件。这个事件本来应该让日本当局去重新思考，是不是政策做错了？

不！当时日本的媒体首先把它变成一个感动日本的案例，“哎呀，这个法官太伟大了！了不起！宁愿活活饿死都不犯法。”

- 全国新时代的女性们，一起来为国献身吧 -

再来说慰安妇，我们老是不明白为什么日本人能够堂而皇之干这种事，还说有慰安妇这个东西保证了大部分平民妇女的贞洁，怎么会有这种思路？你再看看日本，原来他们对自己人都这么干。首先，当时很多的日本人面对着一批美国大兵要登陆日本，他们最恐慌的就是那些大兵会不会来强奸我们。因为当时日本军国政府曾经跟人民宣扬：我们一定要打仗，一定要打赢！要是美国人干上来的话，我们的妇女就全完蛋了，全沦陷了。结果这时候，他们输了，美军也真的来了，怎么办？日本政府成立官方慰安设施，这个官方慰安设施它还正式出号召，呼吁全国新时代的女性们，一起来为国献身吧。

他们召集了1300个自愿出来当慰安妇的日本女孩子，然后把她们都叫到了天皇皇宫前面的广场宣誓。

“时机来临，命令已经下达，由于我等职责所在，作为国家战后处理的紧急设施之一端，被赋予慰安驻屯军的艰难事业。此命令重大，而成功则难中之难也，由此同志结盟，信念引领我等勇往直前。通过几千名昭和的阿吉之献身，筑起一座阻挡狂澜的防波堤，共同护持培养民族的纯洁，为维护战后社会秩序之根本，甘当地下之柱石，当以一言语以结束声明。我等断非向进驻军献媚，我等并未有损气节或出卖灵魂，我等只不过尽不可免之礼仪，并履行条约中之我方义务，为社会之安宁作出贡献。我等敢大声直言，是为护持国体挺身而出，重申此言，以为声明！”

但这个事两年之后就正式被废止了，当时美国占领当局公开出来的理由是：这种做法很不人道，而且是歧视女性，非常不民主，我们美国人现在来统治日本，是给你们民主的，怎么能这么瞎搞呢？但事实的真相是，当时这些为国家捐躯的妇女们，有90%患上了性病。美军有整支军团，里面超过50%的人得了梅毒。由于这样的情况美军觉得，不能再这么搞下去了，停了官方的慰安妇，还终于准许青霉素也就是盘尼西林，正式开放给日本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