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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伯岭人家

 唐白甫grpj8q5p 2023-08-26 发布于新疆

河伯岭人家

吕丹霞

1996年的春节,我在乡下度过的。
正月里,乡里拜年的气氛格外浓些,爆竹声也格外响亮,男人们喜欢燃放自制的大炮,“轰”的一声,远远地,空旷的田野雷霆似的。初三那天,我随一个叫冬林的亲戚去了趟河伯岭,与其说是去拜年,不如说是经不住神秘的诱惑。
那次是从白仓镇上四尖峰,再蜿蜒向东,去一个叫龚家岭的地方,其实还只是河伯岭林场的边缘山岭。还未到白仓镇,便远远的,看见前方一大块云翳,像一团浓淡相宜的水墨画横亘在天际。近前,才知那不是什么云翳,而是大山。到了后街,仰望峰巅,扑朔迷离之状:雪花、山岚与云絮被狂风搅得漫天飞舞,似乎能感觉到呼啸声声;一会儿肆虐的风止住了,白云被撕拆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定格在蔚蓝的天空上,呈现出安详歇息的瞬间。从白仓后街来到巍峨的大山脚下也只几分钟的斜坡小径,然而近前突兀的大山,竹深林茂,遽然给人一种被压抑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就是“四尖峰”。小时候用过的水泥袋及一些日用品,就是用这一名称注册商标,一直只闻其名,从未识得她的庐山真面目。
我们头顶陡峭的石阶而上,溪流淙淙,草香扑鼻,青山如茧,已经感觉不到冬的料峭。只是走过了好长一段麻石山径,路儿变得泥泞,气温也下降了几度,渐渐见到了霜雪。猜测是到山顶了。岂料冬林说,才爬到四尖峰的胸脯上,他开起了玩笑,说哺口“奶”再走吧。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有两眼水井,隐在草甸深处,泉水汩汩地流出来,氤氲冒着热气。
又往上攀登了好一程,才终于走出这翠绿的“茧壳”。站在峰顶上放眼望去,犹如踩在骆驼的头颅,翘首的骆驼颈上驮着一座古庙,伏在刀切斧削、沟壑万仞的山梁上,像恭候你多时的模样。登上驼峰再看,连绵不绝的峰峦,像一大群牲口,浩浩荡荡,从河伯岭方向拥挤过来,奔向低丘平川,俯瞰平川里那个偌大的石盆水库,俨如一口碧绿的泳池……
我惊诧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冬林见我恋恋不舍,便不停地催促,我们一行人往河伯岭农场方向继续前行。
穿丛林,过山岗,一边走一边欣赏沿途的景致。冬林俨如一个向导,不时指点着古刹、古树、古老的风雨桥,更多的是他自己不停地叙述雪夜里逮野兔,秋天里捕老鹰,以及林子里挖竹鼠的故事。正说着,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山里人敏锐的嗅觉让他感觉到前方的山坳处有了情况。
我屏息剑气、紧张了起来。这时一声声"吭哧、吭哧"由远而近,只见冬林不慌不忙掏出来一枚爆竹,“咝—”地点上,待那东西龇牙咧嘴才探出个头来,忽听得“呯”的一声,吓得没命儿逃窜。待我们过了山弯,才看清是头野猪。这头野猪还在对面雪坡上拼命往上爬,爬上半山腰,笨重的身躯又扑通跌到谷底,震得地动山摇,蠢笨而又滑稽可笑。
大山里的人果然不一样。不过冬林说,他过去几年一直在镇子里做木匠活儿,自娶了媳妇才回到山里来的。他的木匠活在白仓镇还是有点名气的,他的媳妇就是他在做活计时娶回来的。我开玩笑说,听说你媳妇还是个村花,那一定是人家很穷,付不起工钱了,才把女儿给你抵债。他说,不是很穷,是家庭成分不好!当时他为女方做嫁妆,嫁妆做好了,男方却要退婚。男方家在河伯岭农场,离他家龚家岭只隔了一座山。他也在男方家里做过活的,他不相信这么好的姑娘说退就给退了。
那天,为求个准信儿,他翻山越岭去了农场,男方的父亲告诉他:当初媒婆说媒时隐瞒了一件大事儿!冬林问,什么大事儿,非要把一对鸳鸯给拆散了?那父亲说,媒婆把女方家的家庭成分隐瞒了!

冬林“嗨”地一声,这算什么事儿,现今不同了,老爹!早就不唯成分论了!那父亲沉默半晌,一个劲吸着旱烟,一脸的执拗,铁了心地说,可我这老脸儿搁不下!
那父亲本来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可对这事儿却一根筋,死脑筋!那男子也是个没主见的,只怪他没这福气!

那天,冬林无奈地摇摇头,垂头丧气地往山这边赶回来。“七夕”这天的中午,当他顺着陡峭的山坡,从谷底行至半山腰时,忽见头顶乌云四合,狭仄石径阴森恐怖,刹那间哗啦啦大雨倾盆而下,夹杂着震耳欲聋的霹雳声,森林里的一棵树也被劈成了半截。

当他气喘吁吁爬过了山岗,山这边显现的却是另一种景致:阳光明媚,花蝶在宁静的草丛中悠然翩飞。顿觉人清气爽,心旷神怡,犹如人间仙境。更惊叹的是一道彩虹横空出世,悬在蓝天白云下。这道彩虹就是一道鹊桥,承载着他对爱情的渴望,使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激情燃烧,飞奔下山……
我在他的爱情故事中穿行。渐渐地视野变得开阔起来,陡峭的山坡上迤逦着一阶阶梯田,柳暗花明中已看到村子里升起的袅袅炊烟。走过山涧小溪的双木桥,绕过山岗那株硕大的古樟树,终于到了冬林居住的龚家岭。
这是由几个单门独户组成的,依岭而居,遥相呼应的小村庄。远处的四尖峰,就是踮起脚尖也难够得上这座大山的肩膀了。
尚未走进冬林的院子,就看见一个穿开裆裤的小男孩蹲在茅厕里,憋个通红的脸,唱着“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冬林告诉我,那是他的大儿子狗伢子。走进他的房子,只见板壁、廊柱、门扉到处粘满了野兔皮,堂屋里比山下农家多置放了一个神龛,叫梅山神龛。下设一张八仙桌,摆放一只橙黄色的猎物,似鹿,又似山羊,一问才知是麂子——村里人才打猎回来不久。

“瞧瞧,火儿笑,有客到!”末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一边说,一边走了出来,她对我们打了个招呼,就对冬林说,“你那打梅山的爹,把这山货一搁,气也不歇一会儿,又疯到林子里去了……”见冬林问及媳妇,便回答说,还在学校里忙乎呢。那语气马上变得怜爱、宽容又温和。

这儿还有学校吗?我好奇地问冬林。他“喏”地用头示意了一下,在山谷中呢。他介绍说,整个学校也就三四十个学生,她刨木儿似的,得轮番教上两个年级的所有课程,挺辛苦的。镇文教组说她的教学质量高,几年前便提出调她到镇完小去的,她却借口待送出了这批学生再说。不知不觉中,送了一批又一批,禾都收割了三四届。大山里的稻谷一年一熟,一届禾指一年。

“假如她去了,你咋办?”我问道。他不以为然,说自己准备在白仓镇买个门面,做木材生意,只是见媳妇对下山并无多大的兴趣,也就搁置下来了。
河伯岭的稻田开在山的脊背上,从山谷到山顶,山势险峻,一层层的,梯田错落有致。如果将梯田比作一级级梯子向上攀缘,要花上好半天时间;但从山顶上滑溜到山谷里,却像那只野猪,骨碌碌就眨眼的工夫。

高山有好水。我一直没弄明白山顶上的泉水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只听得叮叮咚咚,经久不绝地汇入山顶稻田里。冬林家的屋檐上就平挨着一块蓄满了水的梯田,他用一根长长的竹管接入梯田的渠口,渠口溢出来的水顺着竹管倾泻而下,催动屋脚边一个微型发动机,“滋滋“地发出电来了。
冬林家有一台老掉牙的黑白电视机,是从白仓镇里岳父家里扛过来的,当时岳父叫他当废品处理,他于心不忍,上了山,拿根铁丝当天线,竟然没啥毛病,好端端的,小镇上收不到的电视节目,到这里一览无余,远至新彊的,近前周边县的小台,直调得你眼花缭乱。

暮霭把远处四尖峰娇小玲珑的身姿吞噬了,由远而近弥漫包抄了过来。一片狗吠声传来,狩猎的男人们笑语喧哗地回来了,冬林的院子也热闹了起来。他们又打回来一只鹿子,摆放在堂屋里开始分配。村里有个习惯,见者有份,我这个客人也被赠予了这一特殊的礼物。当然,兽头和兽皮理所当然归了那个功劳最大的。分配的场面如同宰杀年猪,看热闹的,开玩笑的,一个与冬林一般英俊的小伙子指着板墙上的一张酥胸袒露的挂历美女,问狗伢子:还呷你妈的奶不?逗得狗份子绕着桌子拼命追打他。
那一夜,我们围坐在火膛前,喝酒,聊天,听村民讲述济公岩、响水洞的古老传说,以及发生在河伯岭林杨的轶闻趣事,直到夜深人静。
大山岭的夜,寂静得能听清雪花飘落于地的声响,宛如裙裾的细碎声;不远处偶尔的折竹声,想必雪下得大了。我久不能寐,心儿早已飞向了明天,与山里人一道在白雪皑皑的山林里狩猎是何等的兴奋和刺激。这时屋里的白炽灯还亮着,我环顾四周,竟然找不到开关。这时只听得冬林荷锄出门的脚步声响,我猜想他是去头顶上的梯田堵渠口去了。
果然,不一会儿,电机戛然而止,屋里的灯慢慢地自动熄灭了……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前年初夏的一天,我随友又去了趟河伯岭。这次是从东南边驾车直上老林场腹地,山涧流水清澈,松涛飕飕。我们在易仕村的易氏宗祠稍留片刻,便直奔颠峰。沿途云雾缭绕,暖风渐凉。过了济公岩,不久便弃车爬坡,正当精疲力尽,忽见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绚烂夺目,喜悦与美景不期而遇,让我浮想联翩。我不知道龚家岭离这儿还有多远?也许翻过一座山,也许还要走很远。但我相信一定会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通向那个小村庄的!我掏出手机迫不及待,寻找冬林的电话号码时,才突然想起,他早已罹难于广东打工时的一次车祸。当时肇事的司机逃跑了,他的一家老小顿时陷入困境……时隔多年,他的妻子还好吗?所说那个她任教的山村小学也早已拆并到乡完小,他的大儿子狗伢子也长大成人了,我真想独自越过山岭,去看看那个高岭上的小村庄,可恨天色已晚,道路泥泞,不得不悻悻而归。
回来的路上,友人们兴高彩烈,沉浸在古桥亭和花海中,我却格格不入,满脑子都是浓浓的回忆。往事如梦,又那么清晰,那么魂牵梦绕:

忆龚家岭

高岭梯田入九天,

野猪惊滚雪坡边。

殷殷喧语隔坳远,

袅袅炊烟断岫川。

彩幕收看频道杂,

竹筒引水电机遄。

暮迎猎犬村头喜,

祭祀梅山首当先。

作者简介:吕丹霞,生于1962年9月28日,湖南邵阳县人,中共党员,经济师,1979年服役,先后在县人行市工行工作。著有散文集《记忆中的孤帆远影》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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