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导读:医者,意也,唯师之精者得之。中医用药有原则性,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选方和化裁要有章法,尤其是刚入门、刚上临床的中医医师,扎实掌握中医基础理论是最重要的第一步。在长期不断的学习和实践中,逐渐领悟用药的灵活性,法中求化,不生搬硬套、削足适履,这样才能最终达到“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让我们一起来读一读王老深入浅出的讲解吧。 (导读/依伊) —本文约7200字,预计阅读19分钟—
整理者按 ![]() ![]() 1985年11月6日,北京中医学院王绵之教授曾来天津参加卫生部组织的“全国中医自学考试大纲审议会”,在此期问,我院教务处曾特邀他做了以“遣药组方的原则与灵活性”为题的学术报告,现根据记录整理,予以刊登,以飨读者。 我想以遣药组方的原则性与灵活性为题,说说自己学习和运用方剂的一些体会。 先谈谈什么叫中药?三年前我们编药典时,讨论过这个问题,究竟哪些算中药,哪些不算中药?解释很多,讨论后基本得到认可。中药是在中医理论指导下来治病的东西,它包括植物、动物、矿物以及一些初级的化学物质。 说中药纯粹是天然药,不尽然,因为在古代,我们的祖先在化学上就有成就,葛洪炼丹嘛。有些药我们今天还用。又例如乳香、没药、血竭、苏合香油。这些东西,很难说是完全天然的,和橡胶一样,经过了加工,所以中药不能用“天然”二字作为概括。 另外,中药是不是就是中国所产的药?并不全是。现在有些化学药物,是中国的原料,中国制造的,但不叫中药。就像“麻黄素”片剂,我并不叫中药。 外来的东西,我们不用它来治病,也不叫中药。酸辣汤中的胡椒面是当做调味用的,中药里常用的豆蔻、砂仁,在有些国家和地区也做调料用,吃牛羊肉非放它不成,副食店里卖的比药店里还多,人们不讲它的性味归经,功能主治,而是看放多少做出的肉更好吃。 丁香、肉挂比山柰、桂皮的味好,于是就放丁香、肉桂,而不想它们有什么区别,是温胃呢,还是补命门之火。 在岭南地区,人们常嚼食槟榔,知道它可以消滞,低制山峦瘴气,而并没有更多的中药知识。 其实,它们既有性味归经,又有功能主治,有一套理论,是中医理论的一个成组部分,在临床上用于辨证论治,这就是中药的概念。 过去说中药是中草药,如果把中药理解为一把草药,那就混乱了。草药有没有?有。在边远地区有草药医,他们主要使用当地的特产药,有经验,无理论。所以我希望恢复中医药这个词。 关于归经的问题,曾有过争论,有人反对,认为没有道理。有些西药,根据它们的药物作用,对人体某一个部位特别敏感;某种抗菌素对哪一类细菌最敏感,既然西药有这种理论,中药有同样的远择性现象,为什么不承认? 现在经络的实质虽然尚末找到,但是通过各种实验已经证明,经络确实存在。用现代科学仪器测定也证明中药确实有它的归经,也就是中药对于人体某部分的选选性作用。归经的问题现在都承认了。 关于组方的原则,过去教材所写的容易产生某些误解,即人为组成原则是君、臣、佐、使,实际上不单纯是这样。 我们概括成一句话,叫“方从法出,法随证立”。指导遣药组方的是治法,而治法是通过辨证得出来的,是环环相扣。治法和证是针锋相对,简单地说是寒病用热药、热病用寒药,虚则补、实则泻。在辨证立法的基础上选择合适的药物,按君、臣、佐、使的配伍组成方剂。方剂主要应从法、从证,只有这样,这个“方”才有效。 治法和证针锋相对。所谓“热因热用”“寒因寒用”等,称反治。如果抛开假象,究其实质,也是正治。例如,“痢疾当头下”,属通因通用法。痢者,大便不利也,所以利字上面加个“疒”字旁。大便通利有了病,故当通调,但是决不是说再给他泻一通。 再讲一讲辨证问题。“证”是什么?过去总是争论。中医辨证辨的是什么?从医史来看,中医开始是病。如汉末的五十二病方,是后来给加的名字。它所有的方都是指的病,全有病名,只是后来逐渐把一百多个病归纳成五十二个病。那么五十二个病就不同于五十二个方。 《汉书·艺文志》中提到“医经七家”“经方十一家”。其经方都是指的病。如《五藏六府痹十二病方》《五藏六府疝十六病方》《风寒热十六病方》等,都是病。并且认识到一种病在不同时间有不同表现,同是一个病,也有不同类型,所以“十二病”也好,“十六病”也好,都是几十卷的医药方书。由此可知这肯定不是指十二个方,十六个方,这是对病的进一步认识。 祖国医学认识病,是先从宏观开始的,逐渐深入,又把每一个病区别为不同的证。是通过大量的、细致的、深刻的临证观察总结而认识证的。奠定中医辨证论治体系的是《伤寒杂论》,全书共三百九十七条。 中医所讲的“证”,是机体在疾病发展过程中的某一阶段的病理概括。它揭示了病理变化的实质。例如麻黄汤和桂枝汤,分别用于风寒表实证与风寒表虚证。“风寒表实”或“风寒表虚”,就这么四个字,即把疾病发展到这个阶段的所有表现概括了,实质抓住了。中医辨证,就是将疾病概括、判断为某种性质的证。 中医讲辨证论治。所谓“同病异治”“异病同治”,是着眼于“证”,“证同治亦同,证异治亦异”。一个病的不同发展阶段,表现为不同的证,所以不可能从头到尾用一种治法。如果一个人病了三年,自始至终用一张方子,这就把中医的特点和优势丢掉了。 一九七二年,我给西学中班同学上课,并在阜外医院带他们实习,接触的都是心脏病,如风心病、冠心病、心肌病等等。同学们要我把这些病分分类,似定一些通用的协定处方,指出有什么特效药。 这种心情可以理解,到实习结束时,他们明白了,我看了九个西医无法治疗的心肌病,一共用了十三个方,在九个病人身上都交替服用了,无法归纳。方剂是从法出的,法是从证立的,中医的“证”是在辨病的前提下进一步的认识,是更深刻、更细致、更具体了。当然,中医书中有些证名不十分科学,但这不是主流。 方剂可以发挥药物的最佳疗效。一首完整的方剂,应该是所有的药,通过配伍组合成的一个有机整体。 我们可以用“相辅相成”“相反相成”八个字来归纳方剂的用药。相辅相成是相类同的药物加在一块使用疗效更好,或者它有这个长处,但还缺点什么,而另一个给补上了。相反相成,则不仅指反佐,还有攻补兼施,寒热并用,升降同用等等。 徐灵胎曾说: “以草木之偏性,攻藏府之偏胜,必能知彼知己,多方以制之,而后无丧身殒命之忧”。 药物进入人体,如何更好地发挥作用,这就需要调剂,发挥各种药物各自具有的若干特性和作用。通过配伍,还可以使药物的性能发生改变。这也是药物配合成方后的妙用。 例如,全蝎与蜈蚣的镇痉作用有强弱之不同。如果把全蝎的作用看成一,那么蜈蚣则是它的三倍。照此推算,等量的全蝎与蜈蚣同用,应该是全蝎作用的四倍,其实不然,而是七倍。 白芍这个药敛阴益营酸收,有的书上还记载有散结破积的作用。“真武汤”中为什么用白芍?它不在于因为辛热之品而伤阴,也不在于因为大量的利水而伤阴,而是使水不暴行,也不留邪。风心病的腹水,用真武汤效果很好,若去掉白芍,效果就差了,病人容易口干、咽干、心烦。在这个方剂里,若单就白芍的性能讲,就难于解释圆满了。 “黄龙汤” 中用桔梗,为什么?临床病人既不咳嗽,又不痰多,用不着开肺、祛痰。但是根据中医的理论,肺与大肠相表里,肺主一身之气,上至咽门,下到魄门。用“大承气”泻下的同时,再用桔梗开宜肺气,即有提壶揭盖的意思,肺气一开,大肠更好通利,使泻下药物更能奏效。 开肺气,也使一身之气更活了,再用人参、当归、甘草,就不会甘壅。不从辨证论治角度来考虑而单纯从药物性能上来处方,就很难想到用桔梗。 由此可见,只有通过辨证立法,把药物配伍组合成方,才能发挥它的最佳治疗效果。 这里我顺便提一下治则、治法这两个名词概念。单纯从文字上说容易混,可是做为医学名词,它们各有各的定义。像《伤寒论》中的合病、并病两个名词一样,各有各的含意,不能相混。 治则,是在整体观念和辨证论治精神指导下制定的,对临床立法、处方、用药,具有普遍指导意义。治法,是对具体病证有针对性采取的治疗方法。治则与治法不同,治则是用以指导治疗方法的总则,治法是治则的具体化。
以上主要谈的是遣药组方的原则性。它是非常严格的,离开它,就不能组成一个好方子,尽管在治疗当中可以侥幸取功,但是它经不住重复。现在不是常讲,在临床上重复次数越多越科学吗?不能说我是一次性有效,那不行。 方剂学是辨证论治中最务实的一门学科,理法方药融为一体,与各科的关系密切,是临床课的桥梁,是治疗的主要工具。中医之所以站的住,就是有系统的理论,遵照理论,按原则造药组方,能够取得最佳疗效。也正因为如此,中医才历经反复,能够复兴。 对于医案,我向来要求真实、准确,三十年前看的病,因为没有原始病历,要把方药的份量说得很清楚,那就有点七拼八凑了。今天我举的病例都有原始资料。
一九八二年四月四日曾治一老太太名叫郭兰英,八十一岁,原患脑软化症,过去曾给她治过。她有个儿子在海外,四十年不见了,希望维持多话几年,有机会与儿子见见面。 他从八二年元旦因高烧入院,诊为肺炎。曾用各种抗菌素治疗,最后用一种进口的青霉素,46元一支,非此不效,一直维持了三个月,不打针烧不退,停了针烧就上来,因病情无起色,三月三十一日打针后出院,四月二日又开始发烧,三日变为高烧,四日请我去看。 我考虑老太太这么大年纪,肺炎长期不愈。高烧、气喘、咳嗽、舌苔白、欠津液,是肺气没开,邪气未去,就仿照养阴清肺的办法,用桔梗5克开肺气,薄荷1克透表,再加些祛痰的药;又考虑患者是气津两伤,就合用了生脉散,其中用的是生晒参;另外,患者高烧,加了半粒“安宫牛黄丸”。 就这么个方子,两剂烧退了,症状减轻了,共服了五付,吃了三个“安宫牛黄丸”,病就全好了,以后没有再复发。 我说这个病例的意思,是想告诉大家,学习一首方剂,既要懂它的整体配合,也要搞清配伍中的特殊地方。这样就能在自己理解的基础上,去重新组方。如在大量的养阴清热药中加一点薄荷就是这样情况。现在这个老太太还活着,平时用西洋参和枸杞子代茶饮,脑软化症也有所好转。
一九八三年底我去泰国讲学。泰国石油部副部长有个女孩叫银花,吃当地产的水果“灵青”时,把籽吞到气管里去了。当时没有发现,经常咳嗽发烧,总按肺炎治。 后来心脏突然停止跳动,呼吸也不行了,立即送医院抢救,这才发现气管里有异物,于是气管切开,把它拿出来之后,心脏才恢复跳动,但是高烧昏迷没有恢复。 我给她治病时高烧控制了。一直低热,昏迷已十六个月,气管还开着,靠胃管喂吃的。没有知觉和意识上的反应。抽风,不吃安眠镇静药,便频繁发作,成了“植物人”。 我先按中医的情况给她写了病案,用了两个钟头开了个方子。以安宫牛黄丸、苏合香丸为基础再加入活血化瘀药共精减浓缩成十多味的方子。研成药面,装入胶囊,用生脉散煎汤送服。 两周后,瞳孔对光反射恢复。眼睛能自动睁开闭合,抽风很少发生。他们的报纸吹起来没边了,标题是“昏迷十六个月的银花小姐开始恢复”,并特意把报纸寄给我。 在方子里,我用了较多的麝香开窍。又考虑怎么达到脑子去呢?就加了川芎话血,上至巅顶,下至血海,但用量不大。这个病,当时将军将到那了,我就按中医的理法方药,把几个方剂临床化裁起来,想不到有这么好的效果。
一九七二年底,在阜外医院治一肺心病第二次发作的病人。患者心脏停搏,安上了起搏器。 西医大夫告诉我,这脉是假的,起搏器让它跳几次就几次。假的我也看看,为什么呢?中医诊脉,注意脉神,有根无根和脉之真假。病人的脉象柔和均匀,重按就没了,是真正的没根。舌淡红无者,胖嫩有齿痕,气喘。 我给他用生脉散加当归12克、红花5克。用当归、红花我是从《参考消息》上学来的,看到外国培养宇航员,为了使心脏能够适成太空失重的情况,常吃它们,后来我在治疗心脏病时,活血养心经常用这两味药。当时五味子缺货,换成山萸肉,参是用的人参。 两付药后,心跳恢复了,西医问我起搏器能不能撤,我说稳点好,再吃两付。共四付,起搏器撤了,恢复了正常活动。西医大夫讲得很坦率,说起搏器从第一次使用起,从没有这么顺利,看来这次完全是吃中药的效果。在以后类似病例的治疗中,我也运用这个经验,最后收到好的效果。 我本人曾患严重的心脏病,频发室性早搏,一分钟最多六次,左束支前分支阻滞,难受时不能动。也不想说话,恨不得用手把心抓出来,我坚持吃了一百多付中药,半年以后就完全好了。由此还体会到,过去讲人参,说三倍或五倍的党参能够代替人参,我用了十倍都没用,放了人参才见效,它们是不同的东西。
在河北省定县医院,一农村妇女,二十九岁,因痢疾高烧三天住院。当时休克,经抢救休克纠正了,第二天又开始昏迷,一直到第二十一天,昏迷不醒,用什么药都无效。医院请我去看。 其大便血多脓少,高烧昏迷,我诊为热毒壅盛,邪陷心包的疫毒痢,治宜清心开窍,凉血解毒,止痢。 第一个方子用的是白头翁汤,因当地药房没有白头翁,而改用地榆。想用安宫牛黄丸、局方至宝丹也都没有,只有消热镇痉散这种成药。我一面治痢疾,一面治神昏,后来用上方加银花炭、生地炭、甘草和开窍药,到第三十六天,患者神志清醒了,痢疾也好了。 由于病之后,消耗很大,真阴亏损,虚风内动,脑袋在枕头上不停地摇,不由自主,后脑勺的头发都弄没了,手也动。 我用了大定风珠以滋阴熄风。张仲景在《伤寒论》里,对黄连阿胶汤没怎么阐述,后来的医家对这方义也设怎么讲,但是吴鞠通特别推崇鸡子黄的熄风作用。临床实验,确实有效,二付药,四个鸡子黄,动风就好了。 患者因昏迷后长期缺氧,哑巴了,两个孩子来看她,她抱着孩子痛哭,不会说话。有的大夫劝我甭治了,我不甘心又用“八珍汤”“人参养荣丸”之类方药,到第一百天时,说话也恢复了。 现在常讲,中医要治急症病人,对于高烧之类的一般传染病,如果把营分证、血分证抓住了,那问题就好解决了,大凡温病,这一条是关键。我没有创新,用的全部是古人的成方。
对于甲状腺肿大这种病,诊断是良性,还是恶性。有时不好一下子肯定,造成病人精神负担很重。我过去治过这类病人,病治好了,人家就不承认了,以后我就接受了教训。 病人是北京大学女教师。她妹妹是医生,给姐姐诊断的,说这病极容易癌变,最好手术。现在天太热,又有神经衰弱,最好先吃中药,治治神经衰弱,天凉后再开刀。 她找我治病,我跟病人说笑话,问她愿意单治神经衰弱呢,还是和甲状腺肿大一起治?她说当然一起治好啦。我先让她做了扫描,画了图,结果吃了五付汤药,病就好了,我又让她去做扫描,证实肿物没有了。 这种地方病不少,中医说是由于肝气不疏,聚液为痰,以疏肝活血,化痰散结常可取得满意的效果。我用同样的方子,给《红旗》杂志社的一个病人治疗,十五付药后甲状腺肿大变小、变软了,不难受了,四十五付药后,通过扫描,证实痊愈了。
一九七六年四月,一脑干肿瘤病人,我也是用中药治疗的。 患者是内蒙古阿拉善左旗人,男,十六岁,他在当地和北京诊断都是脑子有肿物。头痛剧烈,喷射性呕吐。病位定在第三脑室,开刀手术一看,不在那儿,在脑干上,肿物有野核桃那么大不能切除,让病人家属看了看,又缝起来。 我给他开方子时也没多大把握。因为他身体太虚,考虑先得把人保住,才能进一步治瘤子,就是先扶正后法邪,用益气活血化痰法。 西医有个词叫血脑屏障,说药不容易透进脑子,所以我用的黄芪、川芎,使药进去。第一个方子吃了七十付,因为闹地震,到七七年一月才又来看病。 方子改为活血化瘀加重镇的药,先用赭石,以后主要用的磁石,中途还加过潜阳熄风的药,症状逐步好转,不到三年,除牙根有一个地方麻木外,基本恢复,能参加体力劳动,修房子,平衡的能力也没问题了,到现在九年多了情况一直很好。 但其脑干瘤究竟是小了,还是消失了,因当地医疗条件缺乏,到北京作CT检查又要花费很多钱,所以没有证实。 用中医的理论来治疗这些稀奇古怪的病我得利于什么呢?就是辨证论治。我说过一句话,只要有症,是病我就敢看。“有诸内必形诸外”,里面有病变,外面就有症状,通过症状就能用中医辨证论治。 我们不能否认现在有些病是过去没有的,但是可以从过去的书上找到理论,找到治法。如现在发病多的肝炎,虽然过去没有肝炎一词,但是有肝病,治法还很多,效果也不错。 我举的那些病例,主要说明这一问题,同时也可以看出中医的基本理论技能掌握以后,很有好处。 中医讲“医者,意也”下面还有一句,“唯师之精者得之”。所谓“意”,不是任意胡为,不是随心所用,而是在医道里面经过深思熟虑的人,才有所得,才能有所创新,才能真正达到中医所主张的圆机活法。 你说中医治病有固定的程式吗?有。有死规矩吗?也有也没有。从以上讲的遣药组方的原则性和灵活性不是可以悟出些道理嘛。 (*赵冀生、李成立跟据录音整理未经本人审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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