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年正月，我母亲突发急症撒手而去，不当家的父亲彻底没了主心骨。两个嫂子趁机对我发难，要退学出去挣钱。彼时，我在县城读高二，成绩一直在班级前三。老师听闻我欲退学数次打电话批评我爸，奈何家中此时嫂嫂说了算。 我深知上学无望，遂偷了哥哥的身份证和一百多元钱，跟着同样在家不受待见的堂哥，连夜走到县城，挤上开往广州的绿皮火车。
一百块在老家够我们全家人用半年，谁知刚到广州几天就花完了，我们跟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晚上有时睡在广场，有时睡在公厕墙角。“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我甚至开始想念在学校读书的日子，堂哥也渐生悔意。 两个懦弱的人又开始计划着回家去，可是我们囊中羞涩，无法买票。火车站见天有人举着牌子喊招工，包吃包住，月工资450元。病急乱投医，我们不顾旁人劝说，直接跟着那人去一个偏僻建筑工地。 转眼到了月底，累死累活并未等到老板发工资，我们鼓足勇气去讨要。结果老板脸色大变，满口“丢”“扑街”之类听不懂的话，就是不提钱字。 我们气得举起拳头冲上前去就想和老板打架，无奈老板身材高大又壮实，我和堂哥瘦得像豆芽菜似的，两三下便被他打倒在地。这样他还不死心，一边骂着，一边又走过来试图踢我们。周围围观的工人有数十个，但大家只是默默地围观着。 我就地一滚，滚到一个有碎砖块的地方，捡起一个大砖头爬起来就朝老板身上扔，老板略一躲闪，砖头落了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我听到旁边人的惊叫声，愈发愤怒了，我三两步又跑回去捡砖头，堂哥也受到鼓舞，和我一起发了疯似的反抗。 那老板大概没有想到我们居然敢还手，虽然最后我并没有击中老板，但堂哥却趁老板惊愕的时候抬起脚踢他大腿根。随着老板一声惨叫，众人这才上前来劝和。 堂哥已经红了眼，两腮颤动着，不肯罢休。老板大抵是怕了，取出500元钱扔向我们叫我们滚。我们要讨的只是钱，并不想把事闹到，便顾不得尊严捡起地上的钱，收拾了那几件破衣服头也不回地跑开。
我和堂哥漫无目的在大街上晃荡，看见一辆开往东莞的车，鲜红的大字写着“清溪、中堂”等很多不曾听过的地名。我们担心工地有人追来，便跟着人群挤上去打算逃远点。 售票员一手捏着钱，一手拿着各种面值的车票，艰难从人缝中挤过来，问每个人到哪。旁边的一个女孩突然大哭起来，原来她的钱包不见了。售票员在一旁极不耐烦地要赶她下车，那女孩一直哀求不肯下车，说等到站就联系人送钱来。 售票员一脸嫌恶让司机靠边停车，毫不客气地指责女孩，没钱还混在人群中坐车。我见售票员越说越难听，忍不住站起来喊：“我帮她买车票。”所有的人都朝我看，女孩听见后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亦有怀疑。我不为所动，让堂哥帮忙给钱。售票员这才冷笑一下，语气玩味地说：“没想到这年头还有好人呢？” 付了钱，堂哥悄悄踢了我一脚，“就你小子是个好人，也不看看我们现在这处境？”女孩已经在我们并排落座，大概是听到了堂哥的抱怨，她感激地对我说：“谢谢，这钱我会还给你的。” 我这才认真审视了那女孩，圆脸，眼睛却出奇地大，一头长发，个子中等。一路上闲聊，得知女孩叫秋燕，湖南人，比我长几岁，在东莞长安镇的一家制衣厂打工三年了，这次是请假回家看望父母，没想到却弄丢了钱包，幸亏遇见我们，不然她只能拖着行李步行去东莞了。说完，她又对着我投来感谢的一笑。 堂哥听说秋燕在东莞三年后，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轻轻地用腿碰了碰我，然后朝秋燕努了努嘴。我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我就装作不经意地说了说自己这一路的遭遇，然后又感慨不知道去东莞哪里才能找到落脚之处。 秋燕听完连忙表示找工作的事可以交给她帮忙，叫我们不要担心。听了秋燕的话，我和堂哥放下心来，然后靠着座椅昏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秋燕把我和堂哥摇醒，告知我们东莞到了。
就这样，我们跟着秋燕转公交车到了长安。秋燕叫我们先在制衣厂外等她。我们等了一会，秋燕来了先是还了车票钱，接着就带我们到附近的一家小炒店炒了三个菜，说是欢迎我们到来。那餐是秋燕抢着买单的，我和堂哥两个大男人反而颇为不好意思。 吃完，秋燕就带我和堂哥去了一家小旅馆，她叮嘱我们先在那里将就一晚。第二天一大早，秋燕带来早餐，然后拿了一张手绘地图，上面字迹娟秀，密密麻麻地标注着附近工厂的地址和名称。她说那是请教厂里的老员工帮着一起画的，她没空陪我们去找工作，叫我们拿着地图一家一家地去找工作。 那之后的几天，我和堂哥开启了疯狂地找工作模式。宵边、乌沙、锦厦等许多地方，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第五天的时候，有一家玩具厂同时接纳了我和堂哥。玩具厂在锦厦，离秋燕的制衣厂有点远。只是我和堂哥应聘的是杂工，我们已经顾及不了那么多，只要有工厂肯接受我们，我们就很满足了。 秋燕知道后很为我们开心，当晚又请我和堂哥出去吃饭。我们好歹是堂堂男子汉，怎能要一个女孩频繁费钱请我们？吃饭之前便悄悄买好单，秋燕知道后责怪不已。 旅店的住宿费虽然便宜，但也是一笔开销，想着在异乡终于有了安身之地，我和堂哥欣喜无比。自此，我们便开始了真正的打工生涯。 玩具厂要抵押一个月的工资，我和堂哥那500元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等到月底时想控制已经来不及了。 秋燕之前想塞给我们300元钱，但我和堂哥要面子，死活不肯接。玩具厂的工作量很大，我和堂哥又还不到18岁，经常在夜里加完班就饿了。 工友们加完夜班后都爱约着一起去外面吃夜宵。每当他们呼喊我们一起时，我们两个只能找各种借口推脱。有时实在饿得慌，便去买一包最便宜的方便面就着开水泡一泡吃掉，那时也觉得很美味。 一天夜里，我和堂哥正在宿舍吃着方便面，秋燕居然突然出现了。 她是从七八公里外的制衣厂叫摩的送她来的，我已经听说了东莞的治安极度不好，经常会出现飞车贼，一见面就责怪她不该如此莽撞。我只顾着发泄自己的情绪，用词就极端了一些，直到看见秋燕低着头眼泪就要流出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我才想起问秋燕这么晚有什么事，她说是因为他们厂一个同事昨天因为没带证件出门，在街上恰巧遇到治安巡逻队，被带去樟木头做苦力了，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了。由此，她怕我和堂哥不知道此事，特意跑来跟我们交代。 我听完一阵暖意袭上心头，再看秋燕时就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我约堂哥一起去送秋燕回家，堂哥对我挤了挤眼，然后说他肚子不舒服，叫我一人送就好。我知道堂哥这是给我和秋燕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出了工厂大门，我叫一辆摩的让秋燕先上车，本想这样便能一路护着她在中间，她却坚决坐在后面。摩的师傅一路风驰电掣，我担心秋燕被甩下去，想用手挽住她胳膊，她却刻意往后避开。 送完秋燕回去脱衣服时，我发现口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百元钱。我感激她的细心和体贴，但不明白她为何要逃避我。 堂哥过来问我和秋燕有无进展，我说了自己的困惑。堂哥拍拍我的肩膀叫我放心，他说早就看出秋燕对我与旁人不一样。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睡不着，我虽从未对一个女孩上过心，但秋燕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走进了我的心，也许是当初在汽车上看见她乞求售票员时我就动了心思。 想了很久，我决定找个机会跟秋燕表白。待到第二个月底发了工资，我第一时间便冲向秋燕她们的制衣厂。不想出来的不只秋燕一个人，她旁边还有另一个女孩。 秋燕说那女孩是她同宿舍的，广东本地人，我看了看那女孩，典型的南方姑娘，个头不高，鸭蛋脸，长相普普通，朴实中透着真诚。 夜宵期间，秋燕一直在介绍那个广东姑娘。她再三说那女孩和我同龄，一定有很多共同话语，今后可以多来往。我再笨也看得出来秋燕的用意，我感到心一阵疼痛，便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找过秋燕，秋燕也没来找过我。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在心里责怪她的心狠。 恰在此时，父亲突然打电话给我，说班主任帮我争取到一笔助学资金，又到家里劝父亲叫我返校复读。 堂哥听到此这个消息，当时就掏出所有的积蓄给我鼓励我回去读书，三个月的流浪生活已经让他渐渐成长，我们终于知道读书才是最好的出路。 我的心里对秋燕依旧怨恨不已，也想就此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临走前的那天，想起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秋燕了，我发了疯似的跑去制衣厂。 秋燕出来后，我失控地跑上前去紧紧地抱着她。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这一次她没有推开我。未语泪先流，我在她的哭诉声中，了解她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她说，16岁那年便跟着同乡南下东莞，那时人简单，对人没有防备。有一次和同在东莞的老乡聚餐喝多了，有个男老乡送她回厂。但是半路给送到了宾馆，当她醒来后特别生气，当场就想报警，但是对方跪下来各种求她，一时心软亦不知如何是好，便放过了他。 虽然之后她与那男的老死不想往来，但这事一直落在她心底，阴影终是无法驱散。她何尝不懂我心思，只是始终无法面对自己。她说是自己这一生是一个悲剧，她不想我沾上这悲剧。 摩的师傅疯狂发动车子，我们逆行飞奔，转弯的瞬间，我看见秋燕站在风里掩面而泣…… （ （本文作者：想你时心会疼，河南新乡人，高中毕业独闯东莞，遇到两位善良温暖的打工妹，她们的无私帮助，让我度过人生最难时刻。曾辗转于五金厂、制衣厂、鞋厂，尝尽打工人的艰辛。现居惠州，从事人力资源相关工作。）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