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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桥骆氏家族的“梅魂”

 诸暨弘虫 2023-09-06 发布于浙江

梅花是枫桥的人文之花、精神之花。王冕、杨维桢、陈洪绶,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爱好:爱梅、植梅、咏梅、画梅,他们是“枫桥三贤”,也是枫桥的“梅花三仙”。而在枫桥陈、楼、骆、王四大家族中,则要数骆氏对梅花最情有独钟,这个家族用诗歌的方式,对梅花的歌咏与赞美达到了极致。
枫桥骆氏家族奉骆象贤(1371—1461)为始祖(非始迁祖),正是这位被朝廷勅为“义民”的骆象贤,平生爱梅成癖,因而铸就了骆氏家族的“梅魂”。骆象贤著有《梅花百咏》一卷,收录咏梅诗118首。他百咏梅花的动因是什么?原来,比骆象贤早一百多年前,有个叫冯海粟(1253—1348)的元代散曲家在杭州创下了一夕梅花得百篇的传奇故事,这就诞生了传奇之作《梅花百咏》。冯海粟之后,杭州天目僧中峰上人步冯海粟《梅花百咏》之韵,又创下一韵为百律”的佳话,两人的《梅花百咏》一时“湖海称奇绝”。骆象贤在读过他们的诗作之后,觉得“意尚有未尽也”,于是以中峰上人的《梅花百咏》为蓝本,“取中峰韵,分和诸题之下”,又“复取其题之未备,合为一百一十八首”。
骆象贤《梅花百咏》经多次刊刻,至今仍完好地保存于世。118首律诗(另有酬和题咏8首,合计126首)各有诗题,而其韵脚字均为“真”“人”“尘”“春”。譬如他的《溪梅》诗是这样写的:横溪卧影碧澄神,绝意苍虬饮涧。水面散花来士女,波心弄月出仙。石根稳系渔郎棹,涧道吹开过客。林外几家清可掬,时时流出暗香”他的118首诗有118个以“梅”为题的诗题。他的126首诗全部用这四个字为韵,一韵到底,其难度与新奇可想而知。

(骆象贤《梅花百咏》目录局部)

(骆象贤《溪园遗稿》)

骆问礼为祖先作过《<梅花百咏>跋》,他高度评价祖上的功德,认为祖宗为子孙留下田地和金钱,不如留下德业和文章,原话是这样说的:
为子孙者于其声名之赫、田宅之美、珍奇绮丽之富,则莫不攘臂争窃,愈久不懈。至于德业功烈,则漫不思绍,若文章,则虽德业之士亦视为余事而不暇及焉,岂不以德业者文章之根本、德业未至则文章未可伪为然与?我溪园公垂裕后昆,德业文章照人耳目。梅花之咏,春林之一叶耳。是集也,奕其美而传其盛,其词旨之堂室,与夫根本之陵阜,固有非小子之所得而知者。然回视夫袭虚名、富田宅、炫奇丽,而自谓克绍夫前烈者,相去之远近则不待智者而可辩矣,以考德业又岂远乎?
骆象贤的《梅花百咏》代代相传,至嘉庆年间重刻时,高湖余振在序言中高度评价了骆象贤《梅花百咏》的艺术成就:
自古诗人以次韵为苦,至于即一物而百篇,又限以一韵,次第不易不紊,文各如题,如化工之肖物,绝不见斧凿之痕、牵合之迹。予虽未见冯公及中峰诗,然恐其畏后来者之居上也。
骆象贤之后,骆氏家族出了第二个“梅痴”,他是骆问礼的叔父骆验。骆验(生卒不详),字汝明,号前野(现有资料均误作“前园”)。选贡生。官怀远知县,莅任期月,案无积牍。未几,解官归。与山阴徐渭诗筩往还无虚日,徐渭游五泄过枫桥,骆验觞之于溪园,留数日乃行。骆验喜欢写诗,不喜欢做官,他创下了三和《梅花百咏》的奇事,编成了一部《三和梅诗集》。骆问礼在《<三和梅诗>序》中说:
前野公既次溪园公遗稿《梅花百咏》为集矣,复又次冯学士绝句韵百余首,又次其韵集古今诗为集句亦百余首。夫冯学士倡和梅花百绝,天目僧随以一韵为百律酬之,一时之奇也。自后,步其响者无虑数十家,然押韵者未必分题,而分题者未必次韵。独我溪园公以僧韵押学士题,而复增其所未备。然未闻有次学士韵也,前野公始次其韵,而又次以集句,且各补其未备,并前咏为三体,奇之又奇矣。
也就是说,骆验既步骆象贤的《梅花百咏》作律诗百首,又步冯海粟的韵作绝句百首,后又次冯海粟韵作集句百首。骆问礼认为这是“奇之又奇”的文人佳话。对于骆验对梅花的癖好,骆问礼有这样的阐释:
人多癖于富,公独癖于贫;人多癖于贵,公独癖于贱;人或癖于玩物,公独癖于适,癖于文辞,而尤癖于是集。岂其贫贱之癖,与梅之精神风致固有相感而不能已者耶?夫梅之用,登于鼎鼐,非枯寂者也,而其岁寒冰雪之致,则于山林修遁之士尤为相入。
这段话实际上道出了枫桥骆氏血脉里流淌的一种“梅魂”,这也是枫桥骆氏家族的人文基因:人喜富,我喜贫;人喜贵,我喜贱;人喜玩物,我喜文辞。体现在为人处事上,突出表现为骆氏族人的“富而好义”“耕读传家”。
现在要说到骆问礼了。骆问礼除了为家族内的梅花诗集作序作跋,他的性格脾气尤其具备梅花般的孤高,故梅花自然也是他平时吟咏的对象,只是他没有作过百咏之类。但骆问礼在湖广按察司副使期间(时在万历十三年【1585】,这一年骆问礼五十九岁,次年辞官),他却因为喜读梅诗,遂吩咐武昌一位名叫邹昌言的手下官员刊刻了冯海粟的《梅花百咏》,并为此作序。他在《刻冯海粟<梅花百咏>序》中这样写道:
世传《梅花百咏》无虑数十家,皆踵元中峰僧,而实倡于冯海粟。海粟舣舟钱塘,赵子昂语以中峰之敏慧,时江梅正发,遂咏百绝以叩。予不知海粟何如人,或者称学士,而子昂与之语,必非浅浅者。今其百绝虽皆咏梅,而物情世态含拟殆尽,触景引类纵横颠倒,莫不有治于衷而入其微者。不才固无知识,把玩每至忘倦,且以其帙之轻而便携也,即走天涯无不自适,清朝良夜,击节朗讽,畅然神怡有不待登罗浮、入孤山,而风致袭人,鄙吝已潜遁矣。抱牍武昌,情况颇不为佳,署后一小亭,当池中,四面长杨垂垂,而杂卉丛芳,梅枝窈窕,尤为可爱。政暇,命童子烹茶焚香,展是卷对视,不觉身之在畏境也。偶邑博士邹君昌言至,与之语,遂授之校梓,以与好事者共,且使诵后人之百咏者知所本云。时万历乙酉秋九月望日,诸暨骆问礼书于武昌道之袭香亭。
骆问礼刊刻冯海粟《梅花百咏》的目的是两个:一是自己痴迷梅花,且爱读冯海粟的梅花诗;二是让读者了解冯海粟《梅花百咏》的真面目。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前提,其时骆问礼愈来愈感觉到了官场的险恶,而自己所住亭院内的那棵窈窕的梅树却给了他心灵的慰藉,让他忘却了自己处于“畏境”之中。那一刻,他的心情大概与不愿做官的叔父骆验是一致的。

骆问礼《万一楼续集

(骆问礼《万一楼外集》)
接下来,便是诗人骆元邃了。骆元邃(1836—1897),原名葆庆,字筠孙,同治甲子科优贡举入,甲戌考取内阁中书,大挑二等,实授青田县训导。骆元邃博通典坟,尤工填词,有才储八斗,绣成曹植之文;响嗣六朝,花灿江淹之笔”的美誉。陈遹声在《<补梅花馆集>序》中说自同治乙丑始,余才弱冠,而筠孙已文誉斐然,望隆两浙矣。”接着又说:“甲戌,余偕计北上,见旧友钱塘张子虞、临海葛逸仙、黄岩王子裳、弢夫诸君,每论文字,无不推重筠孙,奉为东南标志。陈遹声连接用“望隆两浙”“东南标志”加以盛赞,可见骆元邃的名不虚传。
骆元邃没有作过梅花百咏,但他的存世作品有《补梅花馆遗稿》。补梅花馆,顾名思义,是骆元邃曾经的书室名,他以梅花为书室名,且加一个“补”字,这便是对祖上德业文章的继承与发扬,即骆问礼所谓的“克绍前烈”。

(骆元邃《补梅花馆遗稿》)

骆元邃取书室名为“补梅花馆”,自然与其祖上爱梅有关。这个话题,笔者在《枫桥有个“梅家坞”》一文中已经说过。“去枫桥二里许,地名梅花坞,以种梅花得名。”这个种梅的人叫惠氏,是明孝子骆嗣宗的母亲。梅花坞是骆嗣宗母亲安享晚年的地方,因为此地特别安静,厌烦集市喧嚣的骆嗣宗母亲惠氏相中了这人地方,她在梅花坞建了几间平屋,这几间平屋后来就成了骆嗣宗为母亲庐墓守孝的居室。而骆元邃是余庆堂骆嗣宗的后代。宗谱上载有骆元邃《梅花坞先茔禁碑记》《余庆堂梅花坞坟禁碑记》。
梅花坞在蟠龙窝的西北方向。蟠龙山下旧有蟠龙庄,这里曾经是枫桥骆氏先民居住的地方,骆观光、骆象贤就住在这里,“枫溪女史”徐昭华的居室“凤凰于飞楼”也在这里。因为此地自元代开始即有梅林,所以早在骆元邃之前,在徐昭华(1655—1731)时代,蟠龙庄一带便是梅香阵阵的“香雪海”。徐昭华的存世作品《浣香阁遗稿》,这个浣香阁的“香”,应该就是梅花的清香了。

(徐昭华《浣香阁遗稿》手抄本)

说到浣香阁,不得不说清末骆氏家族另一位没做过官、没上过县志,但口碑十分响亮的人物,他就是复堂先生骆新泰。徐昭华是诸暨名媛,一代才女,毛奇龄的女弟子。她在世时,骆氏家族内出现了四位载入史册的女诗人,除了徐昭华,还有何九娘、胡慎仪、骆思慧,故有“吾邑谈闺秀者,必首推骆氏”之说。而这四位女性之所以能流芳百世,正是得益于复堂先生骆新泰(1833—?尚未查证)。
新泰,字复堂,人称“复堂先生”。他的祖父就是赫赫有名的建采仙桥的骆名高(骆名高无子,继兄弟名扬公之子骆珮玉公为嗣,骆新泰是佩玉公之子)。骆新泰是陈家人女婿,且与陈遹声父亲陈烈新同时代,且是姻亲。他善继善述,是枫桥知名的义士,生前做了诸多大善事。咸丰乙卯(1855)首输白金千两赈饥,被授予布政司理问衔。这位富而好义的骆新泰,家藏有徐昭华的诗一卷,但这卷诗是附在毛龄的诗集后面的,骆新泰惧久而湮没,慎加校雠,别付剞劂,而复益以何太君九娘、胡太君慎仪及女思慧诗于后,合为一编”。骆新泰此举,让家族的斯文得以永存。
骆新泰骨子里也喜欢梅花,也写得一手好诗。而且,他还是骆氏家族内第三位步《梅花百咏》的诗人,使得枫桥骆氏家族的“梅花百咏”实现了元、明、清三朝的连贯。至此,骆氏家族的《梅花百咏》诗歌创作数量达到了五百首左右。
骆新泰不仅刊刻了《浣香阁遗稿》,他自己又编成了三卷诗。骆晋琪在《族大父复堂先生七十寿序》中这样写道:
先生诗格清丽,于唐人宗温方城温庭筠),而尤得力于宋陆渭南陆游)之门,不以靡伤雅,不以简徇俗。所著有《复堂吟草》及《次先溪园先生梅花原韵诗》四十首,壬戌之难毁于兵,不可复得。族守梅处士以韦布隐于诗,于先生为诸父行,先生从之唱和,有《霞扬别集》一卷,未梓,藏于家。
虽然骆新泰步始祖骆象贤的《梅花百咏》只有四十首诗,但是,他的居室却取得十分雅致,叫做“梅修馆”。这个梅修馆建在枫溪边上,实际上却是继骆问礼“万一楼”之后,枫桥骆氏家族的第二个藏书楼,且其藏书量比同时代陈家元文房陈烈新父子的“授经堂”还要多,这件事未载宗谱,秘密却藏在骆晋琪的《溪上草堂文稿》中。骆晋琪在《族大父复堂先生七十寿序》中有关于梅修馆的记载:
治宅于枫溪之左,宅旁有园,大可二十亩,桑麻掩映,翠竹千竿,近水处老梅十数本,疏影涵波,嫣然欲笑,先生得而乐之,乃垒石诛茅,构别馆数楹,颜曰“梅修”,垂帘四合,清敞宜人,登楼一望,则紫薇、白茅、乌带、杜黄诸峰罗列如屏,风物之美俯收衽席。聚书二万卷,经、史、子、集,粗备其目。
这里明确记载“聚书二万卷”,而元文房陈烈新父子的授经堂”的藏书量是多少呢?陈遹声移家至畸园时,其藏书量是万卷,有诗为证,“家居何物伴琴尊,万卷图书一亩园”“乱离身世易凋零,万卷图书预纳楹”“万卷楼头坐,书床倚树桠”,“插架宗元书万卷,映门榆柳树千章”。陈遹声晚年《授经堂藏书画器皿记》中记载的藏书量则是“逾万卷”:“出官吴蜀,倾囊续购,渐逾万卷。”《枫桥史志》“授经堂藏书初逾三万卷……藏书总数达到三十万卷”是不的。
笔者这里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说这个话题,旨在证明,枫桥骆氏家族的文脉传承不可能止于骆问礼。就如同梅花百咏的传承一样,藏书的传承才是真正的家族传承。迄今为止,枫桥骆氏存世的古籍有《溪园遗稿》(含《溪园诗稿》《溪园遗稿》《梅花百咏》)、《万一楼集》《万一楼续集》《万一楼外集》《续羊枣集》、《浣香阁遗稿》、《补梅花馆遗稿》、《溪上草堂文稿》等,家族的文学成就与枫桥宅埠陈氏可谓是平分秋色。

(骆晋琪《溪上草堂文稿》扉页)

再来说复堂先生,骆晋琪在寿序中接着写道:
大夏酷暑,先生恒独处其中,一小僮为之瀹茗然香,兀坐消遣世外。或当积雨初霁,先生科头坐庭石上,清风徐拂,落照微明,飞花满地,啼鸟有声,则且忻然自得,竟日忘返。距梅修馆数十步,别筑一轩,颜曰“泊如”。轩后小室颇幽邃,前临石池,寒光可浸四壁,寿孝廉凤赓署曰“千顷波”,则先生与三君子偃息之所也。三君子者:先生尝得文待诏故砚一方,上刻“衡山自铭”,因取铁崖文山之颂,题曰“玉带遗芬”;又得天池草书册页计三十二幅;又得悔迟居士《渊明采芝图》;以三人皆隐君子,故有是名。
这里偶尔提到了“梅修馆”藏书楼内的藏品。如同杨维桢取“七客寮”一样,复堂先生则有“三君子”,三君子便是三件藏品,分别是:一、文徵明的古砚一方;二、徐文长的草书册页32幅;三、陈洪绶的《渊明采芝图》真迹。由此不难发现梅修馆藏品的丰富与多样。骆新泰之所以刊刻《浣香阁遗稿》,也是因为家有旧藏。然而遗憾的是,这个消失才百余年的藏书楼,今天已鲜有人提及。
追溯历史,枫桥骆氏家族还做过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那就是骆象贤祖孙三代刊刻了王冕的《竹斋集》,其实这也与梅花直接相关,因为王冕是“画梅圣手”,因为王冕《竹斋集》最大的特色是他的梅花诗。这个话题,笔者在骆氏祖孙三代,成就王冕竹斋集问世一文中已经说过,这里无需赘述。我想说的是,如果不是骆氏家族尤其是始祖骆象贤对梅花的爱好,或许今天我们无缘看到王冕的诗文了。
还有一件事,令人喜忧参半。枫桥骆氏家族曾经创作过五百首《梅花百咏》的诗,但是目前存世的,竟是始祖骆象贤的《梅花百咏》126首。那么多诗都没有留下来,颇令人“忧”,而骆象贤的诗至今保存,则令人“喜”。这件事是不是在启示枫桥骆氏后人:关于梅花,枫桥骆氏始终不失根本,而谱写梅花新篇章的责任,无疑落在了骆氏为首的全体枫桥人的身上。
复堂先生在世时,他与一位名叫悟因的诗僧结为方外之交,这位悟因禅师曾经赠给复堂先生一句诗,叫做:“心如秋水三分淡,人共梅花一样清。”这句诗,可能就是枫桥骆氏的“梅魂”,或者说也是枫桥人的“梅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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