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像春寒料峭的阳春一样，初秋的阳光中总是夹带着暑热的余温，进入九月份，虽然节气上已经到了白露，但对于绝大部分地方来说，秋天远没有到来。 在北方，这种半夏半秋的时节，最惹人爱的当属石榴。绿化带里成片的石榴树，有的怒放如故，有的早已硕果满枝。  相对于这些“成气候”的石榴林，那些零星散落在城市角落里的石榴树，就有点曲高和寡、离群索居的“高冷”感。漫步在街头巷尾，忽而不经意的惊鸿一瞥，心头总会不自觉涌起小小的喜悦。  这种“高冷”的喜悦感，更多的是一种日常之美，贴合着眼前的一餐一食，顺应着身旁的四时流转。你看着它花开花落，看着它结出果实，看着果实着上熟色，从夏天到秋天，一切伴随着你的日常，变成都是倏忽间发生的事。 可惜的是，如今这种喜悦感有些渐行渐远，高高的石榴树似乎只存在于老北京的四合院里。我想起旧时老北京的一句俗语，“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  这本是早年间揶揄讽刺的一句插科打诨，可如今仔细品味，其中的揶揄早已慢慢淡去，更多的变成一种惬意生活的意象。 好像，有日子如此，哪里还有什么奢望呢？   如今说起这石榴树，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多子多福，人丁兴旺的美好寓意。时至今日，闽南地区每逢七夕几乎家家户户要购买石榴敬奉床母，以求“榴开百子”。  张大千《多子多福》 然而在美好的祝福中，石榴也不能免俗，如今一种隐晦的性暗示，让石榴花热烈中带有一丝妖艳。南朝梁元帝萧绎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首创的“石榴裙”在千年之后却有一种风尘的味道。  唐 周昉 《簪花仕女图》 祝福也好，风尘也罢，火红的石榴花，硕大的石榴果总是能拨人心弦。这种意向共振的背后，是驰骋亚欧大陆的千年文化。 作为古波斯地区的一个古老物种，早上4000多年前的波斯人就喜爱它像宝石一样的石榴子，认为是多子丰饶的象征，于是赋予了石榴“太阳的圣树”的赞誉。波斯文化中的安娜希塔女神手执石榴象征丰收。  萨珊王朝银瓶上雕饰的安娜希塔女神，一手执石榴，一手牵幼童 在早期亚述的石板浮雕图案中，葡萄藤下有石榴、无花果和枣椰树是祭祀用的圣树。如今在伊朗、阿富汗、阿塞拜疆、格鲁吉亚等国海拔300-1000米的山上，尚有大片野生石榴树林。 可惜，石榴的文化内涵在这片动荡的土地上出现了断层。不过庆幸的是，尽管有荒漠、山岭的阻挡，但总归是山水相连，日月同辉，伟大的中国古人用以柔克刚顶级哲学思想，让一缕柔软的丝绸凿通了亚欧大陆，从此西域的文明源源不断输送到王土。  敦煌壁画中描绘张骞出使西域的图景 我国文字记载石榴最早见于东汉张衡的《南都赋》，“若其园圃，则有蓼蕺……乃有樱梅山柿，侯桃梨栗，樗枣若榴，穰橙邓橘。”张衡《南都赋》中称石榴为“若榴”。 尽管史学界还没有定论，石榴到底是不是张骞出使西域的时亲自带来的物产，但不可否认的是，作为大汉王朝的使者，张骞凿空西域的壮举，为中华文明注入了新鲜的物质和精神血液。  石榴引入汉地之初，是作为奇花异木而入植皇家苑囿的。聪明的古人不久就掌握了石榴的种植习性，《齐民要术》中就详细记载了石榴的繁殖方式，其中就包括沿用至今的种子、扦插、压条等方式。 当时京城长安附近的御花园“上林苑”和骊山的温泉宫(今华清池)内，遍植这种来自西域的“胡树”，“汉家天马出蒲梢,苜蓿榴花遍近郊”，如此明艳的石榴花映照着汉武大帝远征匈奴，广设都护的丰功伟绩。
曹植在《弃妻诗》中第一次称石榴为“石榴”，可石榴花的美艳是不可能只囚禁在皇家宫苑里的。东汉魏晋时期，随着政治中心的东移，石榴也开启了一段全新的东方之旅。 当时石榴的种植以河南最盛，而都城洛阳是石榴种植的中心，这一时期石榴由皇家宫苑开始进入士人阶层乃至普通民众的生活，从此这个来自西域的果实越来越“中国”了。 东汉明帝所立白马寺作为佛教在东都的重要传播基地，这里不仅浮图林立，还有众多枝叶繁茂，子实甚大的石榴。这种在中原稀有的果实在当时被誉为“天下之奇树，九州之名果。”这种味美貌殊的“白马甜榴”一直是王公贵族的专享，一时间洛阳果贵，名噪神都。 从东汉开始，石榴在洛阳的种植开始普及，此后石榴以中原为依托，开始向南北扩展。 如今的中原地区，经过千百年的历史沉淀后依旧是中国的石榴主产区，包括陕西临潼、河南荥阳、安徽怀远、山东枣庄在内的广大区域，都有着著名的石榴品种和悠久的栽培历史，他们共同撑起了石榴在中国的煌煌巨著，也是最早驯化栽培出中国本土品种“硬籽石榴”的地方。 本来，如果按照历史的发展，石榴和其他瓜果梨桃一样，被中原文化赋予了祥瑞福兆的文化内涵，可是历史在丝滑的发展总有一些插曲。 西晋末年，中国历史上一段极其残酷的时期，五胡乱华让北方的广大地区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创伤。五胡十六国在中原大地上交替上台，在这里恃强凌弱的丛林法则强化了中华民族血性、阳刚的一面。但对于当时主要作为观赏植物的石榴来说，就失去了种植和繁衍的意义。 为了躲避中原混战，两晋的士大夫们衣冠南渡，与北方“杀人盈野”“积尸成山”的情况不同，南方的风物精神却截然相反。本来在两晋士大夫阶层就流行谈玄论佛，一天到晚不切实际的清谈侃大山，亦或是修仙修道、炼丹嗑药。南渡之后，这种略带阴柔的风气一直贯穿南朝始终，让人想不到的是南北之间巨大的文化差异，却为石榴文化的发展创造了神奇的条件。 从此石榴在北方那种带有奔放热烈的意象中，渐渐地融入了一股阴柔的美。 本来在汉代诗文中，理想女子形象都是“五色文绶鸳鸯襦”“缃绮为裙紫绮襦”，黄紫色调的对比色搭配，虽鲜明而并不见得雅致，喜好清谈玄学的士大夫们当然不喜欢这样的文化形象。 直到南朝梁元帝萧绎吟出了“交龙成锦斗凤纹，芙蓉为带石榴裙。日下城南两相望，月没参横掩罗帐”的诗句，热情似火的石榴一时间融入了江南美女亭亭玉立的韵味，从此石榴与裙子紧密联系在一起，“石榴裙”不仅有了特定的文化内涵，也为日后石榴的阴柔寓意奠定了基础。 隋唐大一统后，石榴的种植继续向全国各地扩展。隋大业元年营建东都时，在御道两侧大量种植石榴，一时间出现了“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的赞誉。与此同时石榴的栽培技术进一步提高，并培育出许多新的品种。 比如四川凉山的会理石榴，自唐代起就是御定贡品，其皮薄色艳，果实硕大光洁，籽粒密软而味浓，有微香，余味悠长。 再比如安徽的怀远石榴分为白花石榴和红花石榴，白花石榴果皮细薄，果实硕大，籽粒晶莹饱满，汁液丰富，味道甘香而醇美；红花石榴则籽粒剔透如水晶，肉肥核细，汁多味甘。 石榴在全国范围内普及开来后，对石榴的审美取向却发生了巧妙地变化。经历过北方血腥拼杀的李唐王朝，在治国方略上展现了开疆扩土的阳刚之气。但是在精神和生活领域，南朝留下了的遗风，如痼疾般被承袭下来。 石榴的阴柔取向审美从此被历代文人士大夫固定下来，原本这种阴柔的美也无可厚非，石榴花天生娇艳，和美人的确是绝配。诗仙李白就曾吟诵“鲁女东窗下，海榴世所稀”。李商隐在《石榴》一诗中不惜笔墨地写道：“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 然而历史上唯一的女圣人彻底将石榴意象阴柔化，并赋予了“石榴裙”特殊的含义。女圣人在极度相似愁苦之中写下：“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石榴裙上的泪点，这一意象被武则天之后的诗人继承了下来。又更附加上各种各样香艳、穰丽或幽怨的情调，但是那“憔悴支离”的相思之痛却被繁华的生活过滤殆尽，到最后只剩下约定俗成的一种共识：拜倒在石榴裙下，早已不是对美丽女子的爱慕，反而成了风尘桃色的代名词。 说来说去，石榴终归还是一个水果。当下正值时令，何不捧一个石榴，一粒一粒细细品咂，每一粒石榴籽就像每一个平凡如常的日子，细细碎碎，麻烦不断，却又有滋有味。 吐石榴籽确实是件麻烦事，于是市面上就出现了一种“吃石榴不吐石榴籽”的软籽石榴。 1964年1月9日，周总理访问突尼斯，在那个冷战思维未散的时代，周总理将著名的“求同存异”发挥地淋漓尽致。访问地第二天两国建立了外交关系，这也许是共和国外交史上最普通的一小步，但是对于中国石榴来说确是一大步。 十多年后，在纪念两国建交的活动中，突尼斯向中国赠送了六棵石榴树苗，从此“突尼斯软子石榴”在中国开始扎根，经过十多年的培育，云南蒙自地区种植出的禄子石榴，皮薄果小，肉厚汁多，清甜爽口，籽粒小而晶莹，呈粉色，极软可食。今天，它已成为中国人最喜欢的石榴品种。蒙自也成为中国八大石榴产区之一。 可是很多人想不到的是，软子石榴并非国外独有。在石榴漫长的栽培史中，我国虽然绝大多数品种都是硬籽粒，不过也有属于自己的软子品种。只是当时软籽石榴十分罕见，因此价值倍增。 清代陕西出现了“白玉”等软籽石榴品种。《豳风广义》说种植石榴“惟择大软子并白玉子者方佳”。“大软子”当是软籽品种，“白玉子”也是优良的软籽品种。 此外，陕西的渭南、华阴以及广东的惠来县等地也出产软籽品种。河阴石榴久负盛名，当地出产的河阴软籽石榴更是品质绝佳，“土产石榴自古著名，渣殊软，子稀而大且甘(今河阴软籽石榴)，土人以仙石榴名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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