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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苍文艺】人文|山河袈裟:(北宋)余姚东明寺释惟凤禅师西湖云游记略

 苍苍文艺 2023-09-11 发布于浙江

岸上的智圆,只见惟凤那袭藏蓝色的旧袈裟,渐行渐淡渐远,烟棹渺渺,终与山河融为一体……舟上的惟凤,同样只见西湖边落叶翻飞,与智圆那袭淡黄色的旧袈裟山河同色。

——《山河袈裟》



山河袈裟

——(北宋)余姚东明寺释惟凤禅师西湖云游记略

释惟凤禅师[1]从余姚东明寺出门时,是北宋初年一个早春时节。

那时繁花初萌,芽蘖滋茂,寺院山坡的杜鹃纷披如霞,灿若织锦。寺院里几株小樱开得亦庄亦媚,引蝶蜂纷飞。他漫不经心地看了几眼春花,穿上芒鞋,托起木钵,穿上那袭藏蓝色的旧袈裟,施施然步出东明寺。一路向西。

东明寺偏居浙东余姚四明山梁弄。初建于南朝梁天监元年(502年),时名“悟法院”;唐武宗(842-846年)“会昌法难”而寺毁;唐大中元年(847年)重建,改名“四明寺”;唐大顺二年(891年)后翠岩禅师避乱于四明山,曾住四明寺,竺法留迹狮山,其“翠岩夏末示众”成为著名的禅门公案。翠岩禅师示众云:处众处独,宜韬宜晦。埋光埋名,养智养慧……;吴越天佑四年至天宝三年(907-910年),长耳和尚行修大师来四明寺说法,至四明山中,独栖松下说法,天花纷雨。又趺坐龙尾岩,结茅为庵,百鸟衔花飞绕……这记载于《十国春秋·列传》;吴越天宝四年(911年),吴越王钱镠赐名“东明禅院”。这是此寺第一次以“东明”命名;吴越天福三年(938年),余杭王氏子投归翠岩禅师出家,后成禅宗十七世,法眼宗第三世的延寿法师;宋真宗祥符元年(1008年)赐名”东明寺“……这是一段漫长而跌宕起伏的寺院史……

余姚东明禅寺

惟凤没有告诉扫地僧,归或不归东明寺。他原本亦是东明寺的云游僧,归是缘,不归亦是缘。扫地僧亦没问,一记一记清扫满地香樟叶。风吹来,又将聚拢的樟叶吹散,飙尘满院,扫地僧不恼不扰,只管扫自己的地。

身为一名云游僧,惟凤云脚无定,从来不会在一间寺院住持一年以上。他喜见山见水,在山水风云里流连,于竹石花草间寻章,自雪霜星月中吟句。佛祖是认可这种原始而纯粹的修行方式的。

余姚东明禅寺

约摸一个月后,惟凤出现在杭州度支使方友人府。度支使掌管国家财政收支,类似地方财政所所长之职。方度支使正倦于日日与同僚谈论枯燥干巴的数字账目,为俗尘琐务所困,忽闻惟凤到访,自然喜出望外,忙不迭令仆人洒扫庭院洗盏煮茗。两人清谈尘虑外事。度支使府口粮殷实,自然不多一副禅师的素食碗筷。

身为一名出家人,惟凤并不避讳交游官贾。 “毓灵本岷峨,弱冠游神京。出处忌非类,交结皆名卿。高谈骇众听,雅唱归群英”。也就是说,年轻的时候在京城开封,他很乐意交结名门望族。从惟凤的清幽诗句来看,他的诗文确实不可能从坊间阎闾间找到山水知音,引车卖浆者连温饱生计都成问题,哪有雅致品赏“磬断危杉月,灯残古塔霜”“孤城回短角,独树隔残辉”的意境呢?

身为一名文艺的出家人,他也必须在“名卿”中,谈论佛法禅宗以及文艺情怀。念经授业弘法,好歹得有一钵薄粥饱腹之后,才有力气普济众生,见苍生,见如来。艺术,从来都是吃饱饭之后的精进功课。

余姚东明禅寺

在地方财政所长府住了一段时间,惟凤又去了给事中王友人处。给事中是事从皇帝左右,献谏得失,谏诤纠弊,有时也管理图书文翰修史等职,类似政协文史委之职,比较清闲有文化。王友人与惟凤禅师更具谈论的话题。他们喝茶,谈诗,赏景,品香,坐禅,度过了一段愉悦的辰光。 

朝看花开满树红,暮看花落树还空。西湖边的柳在一盏又一盏的茶水,一句又一句的诗文推敲中,缓慢而迅速地抽长浓荫。

藏蓝色的旧袈裟在西湖边停伫许久。江湖绿了,飞鸟掠过湖面的影子愈加白净。山色青了,桃花灼灼有如燃烧的小簇火焰。惟凤看着湖边的岸柳越来越浓稠,藏起了柳鸦,藏起了远处穿梭于岸柳间的舟子渔影,还藏起了孤山山影,他想起了遥远的东明寺。


余姚东明禅寺

惟凤没有向方友人或王友人告别,就像来时没有提前打点消息。他们也晓得他的散漫心性,不会计较。无定,才是出家人最准确而恒定的行走方式。

惟凤想念东明寺,行走的方向却是孤山。没错,这是他来杭州的重要行程——看望好友释智圆禅师[2]。

惟凤敲响了西湖孤山玛瑙院的柴扉。这一敲,敲开了中国禅诗史上的一则佳话,敲出了或许是余姚东明寺唯一被载入《全宋诗》的一首诗——《送惟凤师归四明》。

余姚东明禅寺

释智圆,宋朝著名诗僧,钱塘人。天台宗名僧,有禅诗《闲居编》传世。出家后居于杭州西湖玛瑙院,与梅妻鹤子的高士林逋为邻。时人称其“德贯幽显,学该内外”“旁涉老庄,兼通儒墨”,是贯通内外和诸子百家的博学名僧。

智圆禅师诗句铿锵,“穹庐烧尽龙庭破,却上燕然更勒铭”。提倡儒释融合,学说主张心是能造、能具的通体,色是所造、所具的别相,所以心具三千,色不具三千。其人生志趣是:始以般若真空荡系著于前,终依净土行门求往生于后。

惟凤刚敲了三下玛瑙院的柴扉,扫地的小沙弥打开院门,瞪着乌溜溜的黑眼珠,觉得眼前的师父似熟未熟,一时又叫不出名,遂合掌行礼,脆生生道:“师父,您找我家师父吗?”

惟凤笑着点点头。他与智圆等友僧初识于水心亭。那时,小沙弥跟在智圆身边,他们一行人“论怀道且同,对坐眼弥青”,小沙弥躲在角落听得小脑瓜摇晃直打瞌睡,难怪记不住。小沙弥扔下扫把急急往里屋通报,一边走一边努力回想这面善的师父。惟凤轻咳了声,提醒不要慌张。

来自网络

这个暮春午后,智圆一如既往睡了个午觉。一是养生,他的身体一向呈亚健康状态,“尝患脾病,语久食饱,辄气喘汗流,耳鸣目眩,不堪其苦也”,另一方面,亦颇有“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的”孔明遗风。

花事已开到荼蘼,花瓣纷落如秋叶,铺满了半个玛瑙坡。几瓣花随风飘起,晃晃悠悠,飞落在智圆脸颊上。智圆醒来坐起,捻去花瓣,坐在窗台边醒梦。草堂花飘零,有如半生栖迟云游。他隐隐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着芒鞋的脚步本是踏雪无痕的,只有心性相近的人才能听出。

余姚东明禅寺

小沙弥莽莽撞撞进来,语无伦次:“师父,师父,他他他来了来了。”

智圆道:“来了就请坐,慌张什么。”

小沙弥迷惑地问:“师父,您不问问来的是谁?”

智圆穿上木屐往外走:“来的是该来的。”

小沙弥摸摸光溜溜的脑袋自语:“那谁是不该来的?是我吗?不对不对。”

空气中充盈青涩草香的玛瑙院玛瑙坡,来自余姚东明寺的宋朝九诗僧之一的释惟凤禅师,与后世称为“孤山法师”的一代诗文高僧释智圆禅师,微笑面对,有了记录于中国诗僧文学史的一次会面。

智圆四十一岁居孤山。惟凤生卒年不详,行踪难考,从“未识凤师面,早熟凤师名”“我寻住孤山,师亦往东明”二句,抛开智圆对惟凤的自谦与敬意,估计二人年纪相去不大,惟凤或许还长智圆几岁。

两人走了一圈玛瑙院,看了看长势良好的芭蕉与修竹。这座寺在智圆笔下是这样的:白傅湖西玛瑙坡,轩窗萧酒漾烟波。讲馀终日焚香坐,毁誉荣枯奈我何。

惟凤说了此次来杭的大致行踪,比如他先见了财政所长方友人,政协文史委王友人等。智圆频频点头,他们亦是他的好友,访旧是理所应当。 

余姚东明禅寺

穿过暮春的后院,踏进了初夏的门槛,接下来是两名诗僧逍遥云上的日子。

他们脱下薄棉袈裟,换上淡蓝色的夏布袈裟,泛游西湖与湖畔的幽静处。这其间最重要的,他们拜访了林逋[3],这位在中国文学史和隐逸史上留下千古佳话的一代高士。

林逋,字君复,钱塘人,宋仁宗赐谥“和靖先生”。林逋善画,工行草,擅诗文,诗句孤峭浃澹,澄澈清冷。《山园小梅》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句,堪称千古咏梅绝句。林逋恬淡好古,不趋名利,早年游历于江淮等地,四十余岁隐居西湖孤山,终身不仕不娶,与梅花仙鹤为伴,与高士诗僧为友,驾小舟泛游西湖诸寺庙,世称“梅妻鹤子”。

那日林逋泛舟西湖,无定无踪,湖光映在他脸上,不悲不喜。他索性放下船桨,躺在船舱闭目,任由小舟泛飘。他不是出家人,却过得比出家人更孤清僻冷。

好友智圆、惟凤他们云游四方,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他结庐孤山,二十余年不曾涉足市集,更不曾出仕。帝王家都慕名而来,宋真宗闻其名,赐粟帛,并诏告府县存恤之。林逋心有感激,并不动容骄人,只说,“然吾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他写诗随写随弃,不屑留存诗文,说,“我方晦迹林壑,且不欲以诗名一时,况后世乎?”意思说,我自己都隐迹林泉,不想以诗名留世,更别提给后世看了。

他并非韬光养晦,韬光养晦是为了下一步出山蓄势,这跟姜子牙垂钓有异曲同工。他索性将自己整个掩埋起来,彻底把自己当成林泉野径的一棵树,一潭泉,一株草,自荣自枯,自生自灭。

林逋恍惚半梦时,忽听空中传来三声鹤唳。白鹤穿云而来,绕小舟盘旋。林逋遂掉头归棹。他嘱小童,有客来访必纵鹤放飞。小童随他多年,有他十分之一的心性,懂得什么样的主待什么样的客,庸常凡俗之流是入不得孤山的,连喘一口气都是污了孤山的清绝。

余姚东明禅寺

惟凤和智圆伫立湖边许久。夏日的西湖是很热的,曲院一一风荷举,清香远溢。湖边的柳再浓荫,也遮不住从柳枝隙间洒落的热浪。

可再热,他们还是静静地等着。心有所期,世界的冷冷热热都只是表象。

远远的舟棹近了。林逋清癯的面容眉目渐渐呈现。从彼岸到此岸,中间隔着苍茫江湖,有一舟一桨,再一颗心,再远的山河也能抵达。舟棹泊岸,俱是浅浅的微笑,虽久别重逢,恍然只觉昨日作别,于是相见欢喜,相待有礼,复乘舟往孤山而去。

孤山隐庐不是任何人可进的,就算是好友,也得甄别再三。可隐君还是为这两位世外诗僧推开了孤山的门。

来自“一禅小和尚”

这是三位诗僧高士最为愉悦的辰光。往生的日子还未到(数年后,智圆四十六岁而归寂,又过了六年,林逋六十一岁而逝),庭院的浮光掠影星星点点,洒在石桌石凳与茶盘杯盏间,有如波光水草,他们是潜在水底愉快游曳的鱼。

他们品茗、写诗、弹琴、闻香,正心、明理、悦性、雅趣……谈禅宗,谈禅门公案,谈浑不可说的如如人生,谈离散各地云脚不定的九诗僧,谈贯穿他们整个生命的文学与绘画,谈天下大势前朝离乱……

譬如宋开宝八年(975年)赵匡胤灭南唐后,十国中仅剩吴越,岌岌可危。吴越王钱弘俶探望沉疴中的高僧延寿法师。延寿法师三十四岁投归四明寺翠岩禅师出家,那是东明寺的前身,法师遁入空门的第一脚门槛。钱弘俶提到吴越国运。王祖钱镠留下“善事中原,维护一统”的祖训,子孙历来遵循,仍不免忧虑。延寿法师竭力劝谕,赠其振聋发聩的八字”纳土归宋,舍别归总”。这是延寿法师为天下苍生做的最后一桩功德大事。时年延寿法师功德圆满,安然圆寂。

其后钱弘俶以苍生为念,重民轻土,将国土悉数奉大宋,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令吴越百姓免受燐青骨白之苦,首开中国和平统一之先河,为吴越江南留下一方”其民至于老死,不识兵革,四时嬉游,歌鼓之声相闻,至今不废,其有德于斯民甚厚”(苏轼语)的庄严国土。 

北宋四明寺(余姚东明禅寺前身)延寿法师圆寂前赠吴越王钱弘俶劝谕“纳土归宋,舍别归总”(上图);宜秋馆以景宋钞本校刊,民国李之鼎辑《宋九僧诗》(下二图)

九诗僧自然是他们绕不开的话题。作为北宋初期一个风格清雅的诗僧流派,九诗僧擅描山绘水,状物绘景,风格清幽苦僻,神韵孤远。

最早提出“九诗僧”概念的是司马光的《温公续诗话》曰:“所谓九诗僧者:剑南希昼,金华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沃州简长,青城惟凤,淮南惠崇,江南宇昭,峨眉怀古也。”

欧阳修予“九诗僧”很高评价,其作《九僧诗》杂记中写道:近世有《九僧诗》,极有好句,然今人家多不传。如“马放降来地,雕盘战后云”,“春生桂岭外,人在海门西”,今之文士未能有此句也。批评今世的人不如九诗僧写得好。

后世元代诗评家方回《瀛奎律髓》称其诗风“清苦工密”,效晚唐体贾岛格。清代山水诗人厉鹗的《宋诗纪事》评价九诗僧:上人之诗,始发于寂寞,渐近于冲和,尽出于清奇,卒归于雅静。

说到彼此的新诗,惟凤拿出不久前写的诗《与行肇师宿庐山栖贤寺》,“冰瀑寒侵室,围炉静话长。诗心全大雅,祖意会诸方。磬断危杉月,灯残古塔霜。无眠向遥夕,又约去衡阳。”智圆和林逋频频颌首赞赏,并指出,“磬断危杉月,灯残古塔霜”两句最是称心。惟凤欣然领受。

元代方回评惟凤《与行肇师宿庐山栖贤寺》诗时说:“所选每首必有一联工,又多在景联,晚唐之定例也。盛唐则不然,大手笔又皆不然。”意思说,注重景联是“九僧”从晚唐小家继承来的共性,这有点现在所说的“小众”的意思。

九诗僧中惟凤诗成就很高。厉鹗《宋诗纪事》评:惟凤“一章一联皆出乎清新,发乎睿逸,赋象可以披图画,腾英可以润玉石。”

惟凤似乎是九诗僧中极得人缘的一位。九诗僧大量往来赠答之诗中,有希昼《送惟凤之终南山》,保暹《书惟凤师壁》,文兆《送惟凤师之终南》,行肇《送惟凤之衡阳》,宇昭《喜惟凤师关中回》,计五首。这不包括智圆的《送惟凤师归四明》。智圆不属九诗僧。

来自网络

智圆与林逋交情匪浅,给林逋写过如此诗句:心交如美玉,经火终不热。面交如浮云,顷刻即变灭。对坐成参商,咫尺成胡越。我有心交者,不见几岁月。山叠水茫茫,含情向谁说?——真是深情入木三分了。

孤傲澹泊的林逋,隐居孤山二十余年,至交也就智圆等几名世外上人。

三人的谈席有时在隐庐草堂,有时泛舟西湖。“说法初闻鸟,看心欲定猿。寥寥隔尘市,何疑无陵源”(唐代宋之问诗)。很多时候他们是静默的,听湖水流动泛影,看月华流照西湖。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三名诗僧高士的这次会面,是一次简单的遇见,其影响比不得名垂文学史的“西园雅集”、“兰亭雅集”等。然则,依然成为惟凤心中不可或忘的一场生命雅集。他心里清楚地知道:一期一会,只能是一期一会了。

后来智圆把与林逋的这场会面,写进了《送惟凤师归四明》,“夏来西湖西,为邻乐幽贞。朝登隐君堂,暮叩中庸扃。引望云山遥,销暑竹风清。论诗贵无邪,体道极无形”。“隐君”即是林逋。

余姚东明禅寺

钟梵经行罢,香床坐入禅。那日清晨,一片早落的枫叶落在打坐的惟凤头上,滑落袈裟。

惟凤捻起落叶算了下,离开余姚东明寺很久了。寺院的小樱早已零落,杜鹃亦已化尘,扫地僧不知扫了多少回地,凝眸多少回秋水,该是回去的辰光了。念想一起,秋风拂扫檐楹,草木也由青绿而微微泛黄了。

打坐的惟凤想起了一生中无数回相遇与离别,尤其是九僧的赠诗与他的赠诗。

那年终南山云游,希昼师赠诗,“长空人望绝,积雪独寻遥”;文兆师的终南山赠诗,“宵晴吟洞月,日晓饭溪蔬”;保暹师来看他赠诗,“寒宵多约我,静话出人间”;他去衡阳,行肇师赠诗,“遥山去意长,大江归梦直”;他从关中回来,宇照师欣喜而写,“重来知未倦,闲趣自相亲”。

他的赠诗同样充斥离别清寂与岁月空旷。

那个寒冬与行肇师同宿庐山栖贤寺,他赠诗,“冰瀑寒侵至,围炉静话长”;写给宇昭师,“独眠思旧约,寒梦绕烟萝”;写给希昼师,“几想林闲社,他年许共归”……

余姚东明禅寺住持有云法师

打坐的惟凤还记起了几日前去灵隐天竺寺看三生石。那块长满青苔的石头在暮鼓晨钟里,一直寂寂冷冷。

三生石,说的是唐代名士李源与高僧圆泽的故事。两人志趣相投,常在一起溯古觅幽,遣兴吟诗……行到南浦,命运写到了离别一章。圆泽要转世为人了。三天后,会有一新生儿向李源笑脸相迎。十三年后,会在杭州灵隐天竺相见……

三天之后,李源依嘱前去探望。果然,一名沐浴的新生儿向他笑脸迎迓;十三年后,路过相约地的李源,见一面貌酷似圆泽的牧童骑在牛背,唱着竹枝词迎来:三生石上旧精魂,赏风吟月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李源百感交集,问:你一向可好?

圆泽转世的牧童说:李公,惜你尘缘未了,我们无法再继前缘了,请你继续苦修吧。言罢骑上牛继续唱竹枝词: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世俗也好,空门也罢,聚少离多皆是人间常数。空门在人间,也逃不脱这常数。雨烟过往,法云飘渺,于当事人是一期一会,于世间又能记得多少聚散离合? 

惟凤穿上来时那袭藏蓝色的旧袈裟,离开玛瑙院。智圆送他到西湖渡口。这一去何时相见?谁都没有问,谁都没有答。既然相见是欢喜的,相别亦用不着愁伤。“孤帆侵晓飞,归橹连宵鸣。风波视世态,水月悟浮荣。” 既定的不是行程,是无所不在的如如人生。

岸上的智圆,只见惟凤那袭藏蓝色的旧袈裟,渐行渐淡渐远,烟棹渺渺,终与山河融为一体……舟上的惟凤,同样只见西湖边落叶翻飞,与智圆那袭淡黄色的旧袈裟山河同色。

倏忽闻风声鹤唳,惟凤拾眸望去,一只白鹤从远处飞来,压翅绕舟三圈,遂远翔,洇灭于水云烟波。惟凤笑了,是林逋遣鹤送客。皋鹤本性澹泊如他,已是用足了尘心。

“实相归悬解,虚心暗在通。澄江明月内,应是色成空”(唐代张说诗)。禅宗将修行分为三个境界。第一境“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芳迹”,第二境“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第三境“万古长空,一朝风月”。惟凤自问,他们是到了哪一境呢?

流水下山,片云归洞。知幻即离,离幻即觉。修行的路还很长很远,到了哪一境又有什么值得疑问呢?《金刚赞》云:断疑生信,绝相超宗。顿忘人法解真空,般若味重重。那么只管云游修行就是了。

回到玛瑙院的智圆,研墨铺纸许久,当几片落叶从窗外飘落案头,他才落笔,写下了诗僧生涯中极有分量的一首三百余字长诗《送惟凤师归四明》,以记此生一期一会。

未识凤师面,早熟凤师名。

毓灵本岷峨,弱冠游神京。

出处忌非类,交结皆名卿。

高谈骇众听,雅唱归群英。

曩岁来浙阳,相逢水心亭。

论怀道且同,对坐眼弥青。

寻幽泛轻舟,待月步闲庭。

翌日倏分携,南北各如萍。

我寻住孤山,师亦往东明。

人间一为别,天上七周星。

江湖既相望,煦沫安足凭。

今年春之暮,草堂花飘零。

睡起乍凭栏,竹外闻人声。

忽报凤师至,屣履出相迎。

借问胡为来,告我以其诚。

度支司外计,夕拜临兹城。

二贤俱我旧,故得寻其盟。

夏来西湖西,为邻乐幽贞。

朝登隐君堂,暮叩中庸扃。

引望云山遥,销暑竹风清。

论诗贵无邪,体道极无形。

倏忽时节移,秋风拂檐楹。

趋装俄告别,鄞江指归程。

适来既无事,适去岂关情。

孤帆侵晓飞,归橹连宵鸣。

风波视世态,水月悟浮荣。

仍知皋鹤性,不为尘纲萦。

——本原创作品取材于宋代高僧释智圆诗作《送惟凤师归四明》

余姚东明禅寺全景。背靠狮子山,面临四明湖

[1]释惟凤,生卒年不详。北宋初年九诗僧之一。青城(今四川灌县)人,号持正,擅文善画。有画作《风雅拾翠图》。九诗僧中惟凤诗成就很高。清代山水诗人厉鹗的《宋诗纪事》中载:惟凤“一章一联皆出乎清新,发乎睿逸,赋象可以披图画,腾英可以润玉石。”

[2]释智圆(976—1022),字无外,自号中庸子,或称潜夫。俗家姓徐,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宋初天台宗山外派重要的诗文僧。隐居西湖孤山多年而卒,后人称其为“孤山法师”。在唐中叶至宋初儒释道三家学说相互渗透的时代潮流下,致力于儒释相通的学问。

[3] 林逋(967—1028),字君复。北宋著名隐逸诗人。性孤高自好,喜恬淡,勿趋荣利。隐居杭州西湖,结庐孤山。常驾小舟遍游西湖诸寺庙,与高僧诗友相往还。每逢客至,叫门童子纵鹤放飞,林逋见鹤必棹舟归来。作诗随就随弃,从不留存。天圣六年(1028年)卒。宋仁宗赐谥“和靖先生”。终生不仕不娶,惟喜植梅养鹤,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 


释惟凤禅师诗作

《答宇昭师》

要地无间日,吟踪肯暂过。

林泉归计晚,雨雪向春多。
径僻稀来客,庭荒半长莎。
独眠思旧约,寒梦绕烟萝。

《姑射山诗题曾山人壁》

东西望朔漠,姑射独崔嵬。

一片两片云,终南太华来。
根绕黄河曲,影落清渭隈。
深涧饮渴虹,邃河生秋雷。
古径穷难尽。晴岚拨不开。
海鸥飞上迟,边风劲触回。
傲隐非他古,依灵有奇才。
曾生心若何,猿声终夜哀。

《与行肇师宿庐山栖贤寺》

冰瀑寒侵室,围鑪静话长。

诗心全大雅,祖意会诸方。
磬断危杉月,灯残古塔霜。
无眠向遥夕,又约去衡阳。

符利群:女,中國作協會員,二級作家。眾多文學作品在《小说选刊》《散文选刊》《长江文艺选刊》等文學刊物發表轉載,歷年出版長篇小說、散文十餘部。致力於影視編劇、文學和新媒體創作與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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