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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陪母亲走过的最后一段路

 nizijun 2023-09-14

罗岚为老人提供居家安宁疗护服务。

罗岚陪病痛老人与家人视频聊天。

罗岚带上工具箱,准备上门为老人提供居家养老服务。

  文、图/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 冯秋瑜

  “我们无法对年老的困境一无所知。亲人、朋友还有自己,将会如何步入老年与死亡?”这是广州市安宁疗护专家组副组长罗岚常常思考的问题。而前不久随着她母亲的离世,罗岚对于“高质量的安宁疗护”有了更深的感受和思考。“希望我从亲身经历中关于'长寿’'困窘’'照护’'疾病’与'死亡’的思考,可以帮助大家早早地为自我与他人的必经之路做好准备。”

  母亲病重每况愈下

  家人竭尽所能为其“续命”

  “我的母亲是一位一辈子要强的女性,在她所在的粤北山区的小村子里,她是当时唯一的初中毕业生,随后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家庭条件不好的父亲,又扛着生活的压力带大了四个女儿。”罗岚对记者讲述道,“父母后来从清远某县医院退休后,过了几年难得的快活日子,然而好景不长,在母亲70岁时,由于长期不规范的治疗,她的高血压、糖尿病终于到了最后的阶段,需要依赖一周三次的透析,因此长期住在了广州女儿的家中,至此,母亲老年人生的'下滑通道’开启了。”

  病重期间,罗岚的母亲还发生过两次骨折,其中最严重的一次是股骨骨折,直接住进了ICU。从那以后,她的母亲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家人们支付了高额医疗费后,老母亲仿佛坐上了一趟更快通往“下游”的列车。一周三次的透析接送,均由罗岚和三妹夫负担,姐妹四人不得不支付母亲高昂的照护费用,伴随而来的还有她们对原有社会关系的疏离、对自己家庭的疏离、加之需要完成更多的工作来支付母亲的照护费用……这一切让罗岚感觉到:家庭内的照护体验,似乎完全取决于照护关系生效之前,人与人之间的纽带有多坚固。

  尽管医生多次透露母亲的情况不理想,然而除了罗岚以外,其他家人似乎都不能真正接受“医学并不可能治愈一切疾病”的事实。“我父亲反复强调'要尽一切力量抢救’,而传统的观念也是默认抢救、默认延续生命(即使延续的是'活死人’的状态)。”罗岚说。

  “悬崖上通行”:

  持续照顾者的社会苦痛

  母亲从ICU 出来后,也成为了罗岚这个大家庭内部矛盾的开始。姐妹四人中除了罗岚和三妹住得近可以天天去看望母亲以外,二妹和四妹都只能一周甚至一个月才来探望一次。由于照护压力逐渐增长,不仅需要雇一个阿姨做饭,还要雇一个阿姨照顾母亲并陪同去医院做一周三次透析,照护母亲的费用陡然上升。

  罗岚坦言,沉重的医疗费用负担,加之各种无形、有形的压力,让家里这些照顾者们个个如同在“悬崖上通行”。“不知道哪一秒电话就会响起,透析科来电、阿姨来电、住院部医生来电等,我已经无法记清有多少次,母亲因为高血压急诊、发热急诊、呼吸困难急诊、高血钾急诊反复住院,那种感觉就是两个字:绝望。”

  过去七年里,母亲的每一次透析接送,住院期间的三餐,包括阿姨休假时的所有照护工作都是罗岚在承担,持续的压力让她渐渐出现身体上的不适,开始出现严重的背痛。“其实这就是非常典型的'持续照顾者’的社会苦痛。”罗岚说。

  随后,病重的母亲渐渐地拒绝进食,不停地向家人要求:“让我早点走吧,我太痛苦了,你们究竟可不可怜我?”但父亲却一直坚持“没有妈就没有家”,要求女儿们积极治疗和照护,他无法接受老伴日渐凋零和即将死亡的事实。罗岚说,父亲当时一直在抱怨“她原来是多么能干的一个人,现在怎么会这样?”“隔壁的某某和你妈妈一起做透析的,他没有这么能干的子女,早就走了……”后来,罗岚的母亲被插上了胃管,手部进行了约束,再后来,她连拔胃管的力气都没有了。“而父亲再也不忍看到母亲这个样子,老是一个人躲在他的房间里玩手机,身体也越来越差了。”

  作为一名推广安宁疗护的专家,罗岚无数次和家人们提及“需要接受母亲即将死亡的现况,需要为此做好准备”,然而每次,她的父亲听了都会大发雷霆,认为她说的话“不吉利”。而四妹也一直认为母亲的病情恶化是因为“营养不够”“治疗不到位”“阿姨照顾得不好”等。几年照护下来,罗岚发觉最难的其实不是照护压力,而是如何改变父亲和四妹的想法。当她发觉无法改变后,只能选择沉默,并把照护的担子移交给四妹,让她在实际照护中去逐渐感知。

  “母亲生命中最后的10个月,基本是在四妹就职的医院反复住院。四妹每天一早起来要做饭送到医院(母亲留置胃管,医院无法提供配餐),还需要按照透析患者的要求,一天三次准备好打碎的食物。她的孩子小,她自己也刚做了手术,每天疲于奔命。”而这一切,都让罗岚深切感受着“长寿”“困窘”“照护”“疾病”与“死亡”会给一个家庭带来的压力,并可能让照护者出现社会孤立和生活质量下降的影响。

  终末阶段的告别:

  顺其自然“包扎”痛苦 

  “后期有一天,三妹给我打电话,要我去签署一份'下肢血管造影’同意书,我拒绝了。”罗岚回忆道。“给一个濒死的病人做一个毫无意义而且是有禁忌证的检查,对疾病的预后毫无意义。”而她的处理意见是对母亲的伤口进行合适的“包扎”管理,这样既是包扎伤口,也是在“包扎”患者和家属的痛苦,并顺其自然。

  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正在去上班途中的罗岚接到了陪护阿姨刘姐发来的视频通话,一开始她并没有意识到母亲已经笼罩在死亡的气息下了,以为只是常规的交流;但当她透过摄像头看到视频中的母亲已经有了眼神涣散、呼气困难的临终症状时,她马上意识到,母亲或许迎来了她期盼已久的“那一刻”。

  罗岚随之以最快的速度和她的女儿、妹妹们赶到医院,病房里,矮小的母亲已如同一个干枯的苹果,身边已经围绕着很多医生护士,开始给她使用升压药物。母亲扭曲地躺在病床上,阳光洒在她身上,更为清晰地照出了变色的胃管、吸氧管上的小小的气泡和手臂上插着透析瘘管皮肤上的瘀斑,还有脱落的牙齿和仔细用水胶体敷料包扎好的伤口。由于病情已经到了终末阶段,医生已经无法对其进行透析。

  “母亲张大了口,费力地呼吸着;脖子、腹股沟、腋窝中由于长达三年不明原因的发热需要持续的冰敷,局部皮肤已经变色发紫;更为可怕的是,由于40多年的高血压、20多年的糖尿病、8年的透析,她的全身脏器和皮肤衰竭,骶尾部、大腿出现了临终患者的'肯尼迪临终溃疡’和脚趾的坏疽。”尽管这些年家人和医护给予了非常专业和高质量的照护,但老人的伤口依旧不可控制地发黑发臭。

  “小妹摸到我妈妈皮肤湿冷,给她盖了厚厚的被子,并关了空调,而医生也在等着家属的回答,是否做常规的CRP,而那时我母亲已经出现了临终的喉鸣声,人中消失,耳垂卷曲、皮肤湿冷、紧皱眉头,已经是濒死状态了,可以看得出来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罗岚拒绝了任何的医疗干预,停掉了升压药,并把一直给母亲使用的床边小风扇打开,拿去了所有被子并打开空调。“我和妹妹说,现在给母亲盖这么厚的被子,她会感觉很痛,所以才一直皱眉。你现在也不能哭,她还是可以听到所有声音的,为了让母亲安心地走,不要哭,告诉母亲我们会照顾好父亲的。”经过了这些处理后,罗岚的母亲渐渐地平静下来,没有再出现皱眉流泪的现象。今年8月9日15时50分,老人家终于走完了她的人生旅程。

  学会面对老去与死亡

  推广安宁疗护任重道远

  “我一直在想,对母亲来说,死亡也许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这个过程太过于漫长,尽管她可能比大多数的病重老人获得了更好的照护,然而她内心也许并不是想要这种照护的,但在'积极治疗’'孝顺’'有出息的女儿’这样的光环笼罩下,母亲要日复一日地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罗岚告诉记者。

  “每个人临终前可能会经历的17种症状,我母亲几乎全部经历了,这给我造成的心痛更多,因为我可能比妹妹们更了解患者即将发生的苦痛。尽管我是一名安宁疗护专家,却无法给予自己母亲最后的安宁。”罗岚自责地说,“在对生命末期的预测中,如果母亲基于缓和医疗和安宁护理,也许在3年前生命质量还比较好的状态下就可以平静地离开了,但过去3年来,母亲经历了1300多次的血液透析和无次数的各种穿刺,那种无力感和挫败感一直深深地笼罩在我心里。”

  “'厚养薄葬’,简单的告别后,母亲终于离开我们了,而留给我们的却是许久无法释怀的割裂感和苦痛。愿我们每一个人都能正确地学会如何老去,如何面对死亡。因为死亡不仅是自己的事,也是家人共同的经历。高质量的安宁疗护是每一个人的基本要求,现在看来,关于姑息治疗的信息获取、寻求、权利、接受和传递,让患者和他们的家庭了解并认识到姑息治疗的好处还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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