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解读】刘心武：金瓶梅的版本区别 | 古典名著

在《金瓶梅》出现之前，《水浒传》已经相当流行，《金瓶梅》的作者借树开花，借大家熟悉的《水浒传》这棵树当中武松的故事去生出新的枝丫，开出奇特的花朵，结出奇特的果实，而且它是超越《水浒传》的。本讲我将告诉你，《金瓶梅》在流传当中有哪些不同的版本，不同版本之间有什么区别。

有的读者对《金瓶梅》的版本问题可能不是很感兴趣，认为自己不是《金瓶梅》方面的研究者，没必要去了解。但我觉得大家还是有必要了解一下的，因为我一开头就说了，作为中国人，《红楼梦》不可不读，《金瓶梅》不可不知。对《金瓶梅》的认知，也包括了解它在流传过程中有哪些不同的版本，这也是一种常识，知道对你是有好处的。

最早的《金瓶梅》版本叫作《金瓶梅词话》，因为它里面有大量的唱词。它一边往下讲故事，一边穿插很多的唱词，因为明朝的一般老百姓喜欢在茶馆、酒馆里面听人说书，说书人在说书的时候，不能光是在那儿讲故事，有时候刚上场人没来齐，他得暖场，就会讲几个小段子，当中唱上一段，等人聚集多了，再正式开讲相关的故事，讲述当中有时还要穿插一段弹唱。《金瓶梅》的文本作者模拟说书人说书，最早是这么一个版本。他这么写下来，你读《金瓶梅》的词话本，仿佛是拿着一个说书人讲述演唱的底本，这是一种叙述的方略。这个版本出现得最早，有人说在隆庆朝就有了。但是多数人认为还是在隆庆朝之后，在万历朝出现了《金瓶梅词话》这样一个词话本。现在如果你到网络上搜索，可以找到词话本，它的书名就叫作《金瓶梅词话》。

这部书后来不断地流传，不但民间的普通人感兴趣，一些文人雅士也感兴趣。当时有个有名的文人袁宏道看了一段，觉得不得了，云霞满纸，好看、精彩。这时就有了文人的介入。

崇祯时期有文人雅士把原来万历时期的词话本加以改造、修饰，就形成了一个新的《金瓶梅》版本，就是崇祯时期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崇祯本整理者觉得一些唱词累赘、多余，删去了词话中的许多词曲。另外，词话本的回目字数参差不齐，崇祯本将回目整齐划一，要么是前后半回各八个字，要么前后半回各七个字。二者最大的区别在哪呢？崇祯本整理者认为，第一回虽然也有西门庆出现，可没有体现西门庆是全书的主角，不合适，就把第一回做了改造。所以，词话本一开头是从武松打虎写起，而崇祯本第一回回目的第一句叫作西门庆热结十弟兄，写清河县的财主西门庆在当地鬼混，跟另外九个人结拜成兄弟，形成了一个团伙，这样就使得读者一开始就知道，这本书是写西门庆的故事。

对词话本和绣像本之间区别的看法，学术界是有争议的。究竟第一回怎么处理比较好？我个人认为还是万历时期出现的词话本比较好，因为词话本保持着原创的原汁原味，而且它借树开花的做法非常明显，也非常有趣。当然我也不否定，崇祯时期的绣像本从西门庆热结十弟兄写起，也是一个能够提醒读者注意谁是主角的叙述方略。

到了崇祯时期，绣像本非常流行。什么叫绣像？古代小说附有木刻的插图，画工把画细致地勾描出来，像绣花一样，然后再刻在木头上，印刷出来就叫作绣像。崇祯本每一回都有两幅绣像，每个回目有上下两句，上半回一个绣像，下半回一个绣像，一共二百幅，一直流传到今天。现在有人印词话本，也把绣像印上，因为虽然崇祯本对词话本做了一些改动，但是大体的框架、叙述内容，还是相同的多，所以这些绣像也很贴切。只不过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弟兄的绣像搁在词话本的第一回有点不合适，因为词话本的第一回没有讲西门庆跟另外几个人结拜弟兄的事情。万历时期的词话本《金瓶梅》是没有批语的。崇祯时期的绣像本《金瓶梅》有批语，它的特点可简单概况为：第一，它是新刻的；第二，它有绣像；第三，它有批语。所以把它叫作《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

《金瓶梅》在明朝就非常流行了，到了清朝继续流行。在流行的过程当中，因为有色情文字，官方和社会上的某些人士对它一直是否定的、禁止的，可是它屡禁不止，还是广为流传。清代康熙朝有一个文人叫张竹坡，他在科举考试当中不得志，屡试不中，就立志要成就一番事业，他就来评点《金瓶梅》。他把自己住的地方叫作皋鹤堂，皋就是小山坡、山岗理解成沼泽地，那个地方会有野禽，会有鹤。中国认为白鹤是一种很优美的水禽，过去古人有梅妻鹤子一说，就是过一种非常高雅的生活，梅花就是他的妻子，美丽的白鹤就是他的儿子。张竹坡就在自己的皋鹤堂坐下来，潜心研究《金瓶梅》。他在崇祯本的基础之上，重新整理这个本子，加了很多独特的批语，构成一个皋鹤堂的版本，张竹坡的评点本，即《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

虽然张竹坡的评点本后来影响也很大，有些评点也很有意思，有参考价值，但是它所依据的底本是崇祯时期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所以，笼统而言，《金瓶梅》还是只有两个版本体系，一个是早期的万历时期的词话本，一个是后期的崇祯时期的绣像本，张竹坡的评点本和绣像本可以合并在一起，算作是一个版本体系。这两种版本都流传到了今天。有一点要提醒大家，前面所提到的词话本发现得很晚，直到20世纪初才被人发现，先是1931年冬在山西介休发现了一部，后来又在日本发现了两部半，这三部半的词话本虽然都有缺页，但通过互补，可以形成足本，后来就被排印出来，开始流传。

我个人认为，词话本比后来的绣像本和张竹坡的评点本更具有原创性，是原汁原味的《金瓶梅》。我下面讲《金瓶梅》，多数情况下是根据词话本来讲，但是有的地方我也会讲到词话本里没有，绣像本里面有的一些内容，它们之间是有些差异的。比如写西门庆在清河当地鬼混，和另外九个人结拜兄弟，除了他以外，那九人究竟都是谁？这两个版本里面的写法不完全一样，有的是前者有，后者没有；有的是后者有，前者没有；还有的是两个版本都有。有的具体名字的写法也有区别，比如书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角色是西门庆的女婿，有写陈经济的，有写陈敬济的，我在讲述当中就采取了陈经济这样一个名字。

有的读者可能会有疑问，说你讲了半天，而且连版本都讲了，但是我还是有点不明白，你说兰陵笑笑生从《水浒传》借树开花讲了西门庆的故事，这本书为什么不叫《西门庆传》呢？为什么叫《金瓶梅》呢？书名是什么意思？这是我必须要给你解释的。金瓶梅三个字，从字面上的意思来看，是在金色的瓶子里面插着梅花，这个金瓶可能是镏金的，也可能是纯金制作的，里面插着盛开的梅花，这当然是一个象征。金意味着财富，梅花意味着女色。过去一些人活在世界上，追逐酒气财色，要喝美酒，要变得很有气势、很有势力，要有财富，另外还要拥有很多的美色。

《金瓶梅》书名的第一种理解就是它有象征意义，一个金色的花瓶里面插着美丽的梅花。但实际上之所以这样命名，更扎实的一个解释，是兰陵笑笑生用书中三个主要的女性角色的名字，各取一个字构成书名，这个解释应该更贴切了。前面不是说了有个角色叫潘金莲吗，这个角色在《水浒传》里面就有，而且《水浒传》里对她的描写也相当生动。在《金瓶梅》这本书里面，有关她的故事更丰富了，她的人物形象更鲜活了，具有更多的特色，有更多值得探讨的地方。所以，《金瓶梅》的金就是潘金莲，从她的名字里面取一个金字。书里面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叫李瓶儿，这是《水浒传》里没有的角色，如果说潘金莲还是借树开花生出的一个角色的话，那么李瓶儿绝对是兰陵笑笑生原创的艺术形象。李瓶儿的故事也很多，后面我会慢慢讲给你听，她的形象塑造得非常丰满。从李瓶儿的名字中取出一个瓶字。书里面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女性角色，叫作庞春梅。这个角色大家看了会吓一跳，难得兰陵笑笑生写出这么一个很怪异的女性，在中国古典文学的人物画廊里面独树一帜，个性非常鲜明，是一个会给读者留下非常深刻印象的角色。从庞春梅的名字里面取出一个梅。这三个女性的名字当中各取一个字，合在一起，就是书名《金瓶梅》。所以，这部书既是写以西门庆为中心的家族故事，也是写了众多女性的一部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