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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经历:一封无法捎达的信

 梦回乡关 2023-09-19 发布于浙江

这世界本就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让你醍醐灌顶。真正让你醍醐灌顶的,只能是一段经历。

——题记
1

那时候,手机还未普及,大都以书信交往,论实惠和保险当属挂号,电报算是最快。可偏偏那回,一心为图快,我选择了“捎”,这一“捎”,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虽未送达,却给了我直面生活的勇气和自信;同时也在痛与苦的煎熬中,挽留了我逃离现实的脚步。

2

事情还要从2000年说起。

受天气大旱影响,承包了二十多亩田地,仅凭人力播种覆膜半月之久后,才种上地块的五分之一,眼看6月,种啥种!怒气之下,头脑一热随同提前约好的朋友乘车去了山西。

当时同去的27人中,林场职工仅有3人,大多数为本地周边群众,有几个是蒿咀铺乡的,其中一个带着家眷。每天25元,工价高是我们去的主要原因,比本地每日10元高出1倍多,且往返车费厂家报(车接车送)。至于是否上当受骗,大家有些顾虑重重。

一切有我担保!老马的话让我们半信半疑,虽说那边工厂里有他上百号人,且都是干了三四年的老工人。这次回平凉路过庆阳特意来招人,也是奔着提成高。赌一把,听天由命吧!就这样,大家稀里糊涂坐上了车。

“车上在座的看来大家体质还可以,就是那个第二排靠右窗,额头上有汗液的小伙体质差一些,能不能干下来……”

这是去往山西清徐县同戈站暖气片第15厂代招普工的老马给出的初步预测。其实,额头出汗的那个人就是我,天热体虚是事实,29岁正处于不上不下尴尬的年纪,能否拿下那里的活?自个儿也是个未知数。

经过18小时的车程,6月5日清早8时到达目的地,好在厂里给了我们一天休息时间(购置生活用品等)。这里给人第一印象是乱,煤末煤渣到处堆放,暖气片四处都是。

当时,这儿是全国最大的暖气片生产基地,仅同戈站一个村铸造暖气片的工厂就有近20家,且每个厂子都有几百号人,务工最多的来自贵州、四川、安徽、陕西和甘肃。

在这个半敞开式厂房里容纳着17个车组,每组50人左右,唯有窗子和门开着,无论刮风下雨,天晴天阴,机器和锅炉是不会停的。

较为庆幸的是,作为庆阳第一批山西同戈站暖气片厂务工人员,厂里给了我们1个月实习期,每天8小时制,工钱按开工算。

开始感觉不怎苦,组长本打算让我上机器操作,虽说机器上两人,既需脑力又要体力,关键要快,速度上出成绩。

一大铲煤粉(含铁粉及其他化学原料)二十来斤重,每出一个箱子模具需八九铲,且要在几秒钟之内完成,虽说工分给最高10分,考虑到身体单薄,还是选择了8分工的抬箱铺底。

铺底虽轻,两个铁箱约莫七八十斤重,要在最快时间内一口气抬够40多个,关键要整齐无误地摆放在原有的轨道上,几乎用小跑速度才能完成。

信心十足的自己,经过几周的磨练,两只手掌被铁箱箱把磨得生疼生疼,两只脚腕开始隐隐发胀、发痛,可铺底技术也一天天娴熟起来,学会了前放、后摆,箱与箱的间距也可以一次性到位。

听说这里工价高,活不太累,两周后的一天,本地经营招待所一个姓王的老汉听说“招人”有油水可图,两天时间联系了几十人,拉了满满一大巴车送到该厂,始料未及的是,他们上午刚到,下午就被以2顶1的方式直接插进其他车组。

未经培训,在体力和速度的较量下,没等3天,一个个叫累又叫苦——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可以想象连二十出头的小伙都招架不住。

“任何人不准擅离厂区”,这是厂子的规定。为此,特意派了好几个壮汉轮班看守大门。干不动怎么办?想走又走不了,更别说想逃跑,听人说厂子里之前上班期间死过人,特别“黑”,记者采访过。

最后无奈,姓王的把招工所有人的提成费全退不算,还垫付了每人返回的路费,好话说了一大推,只差叩头下跪了,加上邓代工的求情才放他们一马。


3

听,车间里“哐当哐当”此起彼伏的机器操作声,多像战场上发出的炮弹,声响之大虽不及,可声势有些害怕。手持3米多长铁勺倒铁水的,抬箱的,揭盖的,真可谓前后夹击,左右穿插,一派杂乱无章的景象。

尤其是红彤彤的两千多度的铁水从油桶粗的铁桶流进碗口大的铁勺,再由铁勺哗地一下浇进摆放好的模具后,一团一团烟雾般的蒸气顿时从地面腾起,1米开外辨别不清谁是谁。遇到无风天气,烟雾在房顶萦绕回旋,迟迟不肯退却,一股难以名状的异味扑鼻而来,给人一种心理压抑感。

一个月天气刚满,厂子就立即变卦,实行按片计酬,工作时间由原来的8小时延长到10小时,直至后来的13小时,上工时间也从下午4点调整到夜间12点。

论产量,我们组每天最多生产1800多片,与老马代的庄良13组每日产3000多片对比相差甚远,最主要原因是体力跟不上,技术上也有问题。每天达不到2800片,组长要罚款,就这样一天好几十,一月下来就多了。

25岁的李组长满肚子委屈,一纸申请——不干了,不如当小工。可厂里说啥都不肯批,大家虽怨声载道,却还在尽力而为。

头一个月还好,要不是大腿筋扭伤请假2天,工资会拿全。虽说是伤势轻,多亏同路的李老汉伸手相助(懂医学,给人接过骨,又是按摩又是抹药),假满时伤势就恢复差不多,立马又回到15组。

7月的山西,正值中伏,气温异常偏高,吃顿饭就能出身汗。工地上,我目睹了工人锅炉旁露天地砸铁时中午当场昏倒,被急救车拉走的情景。

每天干完活,只觉头重脚轻,两腿像灌了铅似的一点也走不动,索性一头扎进被窝,从白睡到黑。沉重的体力劳动,加上伙食差,军用馒头夹榨菜顿顿有,忙得有时连清得能看见天的稀饭都喝不上。况且吃饭限时,最长不得超过十分钟。

渐渐地,我身体开始透支,每次完工几乎要昏倒,因此每月去医院输液成了家常便饭。随着劳动时间的延长和劳动强度的增加,加之15组本身缺人(半途有逃跑的,有被拐走的),4人干的活让3人干,工钱一分不加。如果这么干下去,谁能受得了?

我陷入了无望的苦海,感觉无法自拔,心里有了回家的欲望。可厂里压了2个多月工资,不能便宜了他们,除非傻子干这事,最不行要把前2个月的血汗钱讨回来。就是,不能放弃,说啥坚决不能放弃!同行的人也都相互鼓劲,再坚持坚持吧!

差2天就到9月,为了讨回6月份工资,15组进行了罢工,几十分钟后就又复工,口头答应给有上中学以上学生家庭每人给予预借500元。

直到半月后,我领到了上工以来第1个月的400元工钱。不对呀,怎么才这么点?大家非常吃惊!与之前承诺的有一定差距。

第2天,在全体员工的强烈抗议下,我们又进行了长达5个小时的罢工,这次很成功,一天之后就领到了175元补发工资,考虑到家里困难,除了留零花钱,其余全部汇出。

做事一贯谨慎的自己,尽管心里想着:慢点,慢点,再慢点,可倒霉的事还是发生了。

一次,离放工还有2个来小时,和往常一样抬着两只箱子向前跑,不料被迎面端铁水的小伙撞个正着,大片铁水溅洒到地面,而后不偏不倚又飞溅到我左腿膝盖上方,当场把裤子烧了个黄豆大的洞,伤口立马红肿起来,那种痛,像被针扎了一样,是深植骨髓的痛。临时换人后,我给组长请了口头假,一瘸一拐地来到工厂门口小药铺简单做了包扎处理。

厂方规定,组长限3天批假权,3天以上找车间主任批。3天就3天吧,完了再说,心里思忖着。再想不行,假满干不成咋办?我变得一筹莫展。

突然想到邓代工的弟弟与大哥沾点亲戚关系,能否借他的面子多请几天假?我犹豫不定起来。转眼假已满,倒霉的是,腿上的伤不但没好转,反而因包扎太严导致感染化脓。只好写了一张10天的假条交给邓代工,求他找主任说说好话。

不料很快遭到拒绝,理由是要亲自找厂长批。厂长忙得几天都见不到面,到哪儿去找?即使找到准不准假还是两回事,无奈就老鼠捉迷藏似的躲,当然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车间主任为避免脱岗漏岗每天要查房,1天不上罚款50元,且名字第2天会在黑板上公示。有病不给人准假反而扣钱,这是啥狗屁规定?一气之下,扣!尽管扣吧!反正每月就那点钱,扣完拿啥扣?还是命要紧,我暗自抱怨起来。

就在当日,为躲避查房,偷偷溜到车间后院的录像厅,当时看一次1元钱,舍不得钱的我呆呆地站在门外窥视,只为打发时间。

恰巧那天宿舍发生了斗殴事件,是代工的哥哥与四川小伙,听说四川人来找茬,为一句话发生口角,而后大动干戈(邓老大用铁锹拍了四川人的头),四川人没占上便宜不肯善罢甘休,随后搬来救兵,邓老大提前得知消息后早早躲藏起来,险些酿成群架。

几天过后,经双方协商,只给出了点药费就化干戈为玉帛了。组长第二天调查时,我说当晚没在现场,根本不知道。邓老大这一铁锹为庆阳人出了一口气,虽说花了点钱,值得!震住了外地人的嚣张气焰,后来再也没出现过动不动找茬之事。

在此期间,蒿咀铺姓张的过门才一月来的媳妇被车间外地人领走的当天早上,邓代工租车按照别人提供的线索到镇、县、市区找了整整一天,我们利用休息的下半天在街道四周找遍了也未见人影。

为了找回媳妇,姓张的只好放弃两个多月的工钱四处打问,随后报了案。直到我们回家那天,电话告知人已安全回家,大家这才放下心。


4

每天这样躲来躲去,终究不是办法吧,腿上的伤口迟迟不好,咋办?我仿佛陷入无底的深渊。其实,在此期间,同路来的64岁的李老汉要给儿子定亲,厂里也只批了3天假。

那日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听说邓代工的家里有急事这2天要回去一趟,灵机一动,他与大哥在一个单位,家离得近,多少沾点亲戚,不如找个特殊理由,拟上一封信,让他直接转交,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许能糊弄过。

从时间上说,捎信比快递和电报更便捷,于是不得已提起笔,撕下一张32K笔记本纸,伏在床上拟了这份信。

大哥:

见信如见面,家里一切安好?转眼3个月过去,我在这里不太适应环境,伙食不好,工时长不说,主要活苦而且累,加上身体虚,常去医院挂针,实在无法坚持下去,可厂子又不肯放人,为了能讨回之前全部工钱,我别无其他办法,也没有什么退路,只好拜托大哥发一份电报,以假充真。

“林场让我回单位上班(当管护员),需速回!”

如果这样不行,看你能不能顾得上来山西一趟,接一下我?拜托大哥了……

为不延误时间,第2天一大早起来我便把这封信交给了姓邓的,再三嘱托无论如何要转交给大哥。待姓邓的刚返回厂子,信给了没有?我急切地问。放心!给了,他一口咬定。

我的心像春天的种子在一天天发芽,一周过去,伤口仍未见愈合,信也等不来,何况人。“坚持!再坚持点!说不定希望就在前方。”我边给自己打精神,边安抚那几个小年轻。

有人怀疑大哥故意不肯帮这个忙,生怕牵扯到单位,不论他们怎么说,我不以为然。作为普通职工,大哥为人正直厚道,最大优点就是重情义,不会那样。一晃10天过去,我的伤情基本好转,那块伤疤至今还清晰可见,成为最好的见证。

等也是白等,不如向组长申请看能否找个轻点的活干,我寻思着。

李组长是四川人,性格温和,善解人意,和我之前可以说都是学过厨师的同行,对我的遭遇深表同情,考虑了半天之后,慢条斯理地说:“有是有,怕你不干。”

“啥活?”我迫不及待地问。

“看到那堆煤沙吗?你腿不好,任务就是把它从远处翻到离机器近的地方,这样以来就不用跑腿,好歹有个活干。”

“说也是,给几分工?”他话音未落,我忙插上一句。

“5分!”组长一本正经地说。

“5分?”我顿时惊愕。心想好是好,就是工分有点低,怎么养家糊口?人家女孩在机器上按“铁钉”都挣5分工,何况一个大小伙。

“不行不行!”我连忙摇头。毕竟是打工的,斟酌来斟酌去,主意拿定,就干给7分工的揭盖,至少可以缓解体力。

当然风险也不小,说不定刚倒过铁水的模具哪个凝固的不好,揭盖速度慢,脚踩上去高温蒸汽会伤及到脚面,也有一定危险,好成品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困难需要慢慢克服。

一个月很快过去,电报、信都未见影儿,心像浇了凉水一样。大哥做事一向不是这样?即便心存疑惑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5

记不清哪位名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生恰恰像马拉松赛跑一样,只有坚持到最后的人,才能称为胜利者。 ”

痛定思痛,渐渐地我不再为等那封信而去等。根据自身情况,在抬箱和揭盖两样工种之间相互调换干,如此一来,那颗长满荒草的心渐渐开始振作起来。

先是从伙食上调节自己,每天干完活,去车间食堂里买一碗2元的肉饺,或要一份小菜,最终要将每月180元的饭卡消费完,不然就像当初为了省钱,剩下的余额全部让厂子白白扣完。

窗外的雪花似一只只蝴蝶,又像一张张信笺在空中飞舞着,萦绕着,我们的心也像飘飞的雪花一样乱成一团。

受天冻影响,生产暖气片的铁水温度无法达标,只好宣告停工,那一天正好12月17日。当我们把全部的工钱拿到手时,大家兴奋得一夜未合眼,又唱又跳。解放了!总算解放了!!我们熬出头了!!!

拿笔一算,半年净挣2200元,第一个月最多520元,之后几月(除去伙食费、医药费等其他费用)均300来元,在同车人里,我虽不是挣钱最多的,可算得上是净落最多的。

其实,在我被铁水烫伤之前,也受过几次小伤(腰背扭伤过,手指碰伤过,肋骨被铁箱碰撞过,不过都不怎么严重,3天后就能正常上工)。

为了探明“捎信”虚实,回到家,第一件事就去追问大哥信捎到了吗?

“没有见呀!”大哥一脸茫然。

“谁捎的?”我也不禁一惊。

“不就是——邓老二吗?”

“连个人影都没见,哪来的信?”

待我把实情告诉大哥后,“怎么是那种人?简直……气得他大骂道:“再也不能和他交往了!”

作为领队人,他有他的苦衷:一旦组里有人走,会影响到其他人,更何况这组原本严重缺人。在我写信之前,李老汉、小焦、小李子等几个心里蠢蠢欲动有回家的念头,好在大家互勉,才使得11人坚持到最后。

到最后才搞明白,黑板牌上每天标出的50元罚款,是用来故意做样子给人看的,只不过是手段,工资没扣1分;又从当地人嘴里得知,陕西姓张的夫妇来该厂打工,媳妇病了不准走,弟弟带钱来接人,也被抓进来,曾上过《大众日报》。

看来,之前信未捎到是件好事,即便邓老二把那封信转交给大哥,电报或来人也是无济于事,错怪人家了。其实,最应感谢的还是邓老二,人生路上他让我变得更加成熟起来,渐渐学会了坚韧,学会了永不言退。


6

网上有句流行语说得非常好:“累了,痛了,不要告诉别人,你若不坚强,谁替你勇敢?活着,谁都不易,除了坚强,你别无选择。”

的确,有些事是逼出来的,人只有被逼上绝路,才会有办法,没有上绝路以前不是没想到办法,就是想到了也不知道该不该去做。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返回途中,听着车内循环播放着《水手》,大家也都跟着唱起来。一束束阳光透过玻璃窗射在车厢里,一米一米移动,忽地,整个车厢显得格外温暖和豁亮。我看到每个人的眼角边闪着泪花,是激动,是喜悦,还是酸楚?只有自己知道。

152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场游戏一场梦一样,却仿佛让我经历了看起来是炼狱般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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