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小镇
黑龙江 马文田
（七）
爷爷对我说，他在山上种大烟的时候，发生过一件事。有一天傍晚，他从地里回来，走到离自己搭的瓜窝棚不远的地方，突然，看到草丛中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动，他悄悄地走到跟前，剥开草丛，发现里面有一只火红色的狐狸，在那里瑟瑟地发抖。爷爷弯下身来，小心地把它抱起，发现它的腿受了伤，那是猎人用夹子夹的伤。爷爷想，它一定是挣脱了夹子，才跑了出来。爷爷把它抱进窝棚，给它腿上上了点红药水，然后用布条缠好。他把狐狸安放在窝棚里，那狐狸也好像很懂事，吃着爷爷给它的食物，就趴在爷爷的跟前。爷爷抚摸着它光滑的毛，像养自家的小狗一样。狐狸在我爷爷的窝棚里住了许多天。有一天早晨，狐狸的腿好了，它走出窝棚，一步一步离开，时不时回头看，它恋恋不舍地终于消失在远处的树林里。爷爷看着远处的狐狸，有些难受。他默默地祈祷，希望这只可怜的狐狸，再也不要受到伤害。
我的奶奶，吃斋念佛，她也抽大烟。她要是不抽大烟，爷爷也许就不能种大烟。爷爷不种大烟，我们家就不能发财。不能发财，爸爸就不能挨斗。土改后，爷爷经常后悔自己种大烟，伤天害理啊，差点要了儿子的命！可是在解放前，谁能认识到种大烟是有害的事情，只要能挣钱，不犯大法，那就没事。
爷爷从山上回来后，就把自己遇到狐狸的事，告诉了奶奶。奶奶是善良的人，整日吃斋念佛。她听了爷爷讲的事，很高兴。她说，这是爷爷遇到了狐仙，将来狐仙一定会保佑我们家。妈妈生了姐姐，奶奶给姐姐取名叫狐兰子，后来怕那狐字被别人说三道四，就把狐狸的“狐”，给改成姓胡的“胡”，这样，姐姐小名就叫胡兰子，哥哥，小名叫胡生子。奶奶解放前就离世了，我是解放后第二年生的，爷爷给我取小名叫胡成子。我们都把”胡“字冠在了前面。
在我家园子的东面 ，就是老县政府，有四栋陈旧破败的青砖瓦房，在瓦房和我们家园子之间是几条树趟子，有些柳树和杨树，树空里杂草丛生。夏天的时候，我们经常在那里玩藏猫猫的游戏。有一天夜里，我和哥哥在门前玩，突然发现在东边的树条子里，有一团蓝光，在一闪一闪的。我和哥哥急忙跑进屋，拉着爷爷，喊害怕。爷爷拉着我们哥俩，来到我们的园子里，看了一会说：“孩子，不要怕，这是狐狸在炼丹。”我问爷爷，什么是炼丹，爷爷说，狐狸炼丹，就是修炼，千年的狐狸炼成丹，就能长生不死，能幻化成人。爷爷还告诉我，有一次在山里，那是冬天，大雪把整个山林染成白色。爷爷正行走在山间的小路上，这时看到在山坡上，有一只火红色的狐狸，不远处有个猎人正在举枪向它射击。爷爷刚想阻止那猎人。突然抢响了。只见那山坡上的狐狸，身上火红色的毛一抖擞，抢弹仿佛被它抖掉，狐狸看着那开枪的猎人并没有逃走。猎人发呆地站立一会，转身下山了。爷爷说，那火红色的狐狸就是炼成了。听到爷爷的话，我想到爸爸给我们讲蒲松龄写的《聊斋》的故事，心想，也许我们眼前的这只狐狸，将来就能成仙。爷爷告诉我们，不要喊叫，不要惊扰狐狸炼丹。爷爷说，他在山上的时候，经常在夜里看到狐狸炼丹。听着爷爷的话，我想这世上真是奇妙，有多少奇怪的事情，是我们人类无法掌握的知识啊！
土改，猛打猛斗，我的爸爸平安无事。有一天，爷爷对我说，在爸爸被拉上批斗大台的头两天，那天我的姥爷来劝我们全家上吊自杀。晚上，爷爷在梦里，突然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从窗户迈进我们家。那时我们家的窗户是上下两扇，下面的是玻璃窗，上面的那扇是黄纸糊的窗。那白发苍苍的老头，一把周开上面的纸窗，迈步来到我爷爷的身边，我爷爷清楚地看到他进来，却起不来身。那老人家对我爷爷说：“你为人忠厚，积善成德，你们家没有灾，你们不要自杀！”爷爷听后，要起身叩谢，那老人家却无影无踪了。
爷爷后来说，这是狐仙显灵，保佑了我们家。从此我们家供奉起了狐仙堂。妈妈用黄纸写上：胡黄二位大仙之灵位，把黄纸贴在西墙上，下面钉上一块木板，上面放着香炉，还有供品。每到阴历初一、十五，妈妈都要烧香叩拜，祈求大仙保佑，一家平平安安。有一次，妈妈对我讲，在土改前，有一天傍晚，妈妈在院子里，看到一群黄鼠狼搬家，几只大的在前面带路，一群小的尾随在后面，他们悄悄地向我家东面的树林里，向老政府方向走去。妈妈默默地看着它们离去，妈妈心情悲伤，她不敢声张，回到屋里，在供奉着胡黄二位大仙的牌位前，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妈妈虔诚地祈求胡黄二位大仙保佑我们家平安。
在我们家的北面不远，就是镇里的粮库。粮库里有许多粮囤，粮囤周围是用竹席子围着，粮囤底下垫着木楞。有一年的初冬，天上下着小雪，几个工人围着粮囤扫雪。其中一个粮囤要把粮食倒出来，囤上的苇席子已经撤下。这时从囤底下跑出一群黄鼠狼，带头的是几个年长的黑嘴的，后面依次尾随着一群。他们仿佛知道自己住的地方要被拆掉了，所以急着搬家。扫雪的工人都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看着它们有秩序地转移。它们在白雪上留下了清晰的脚印，那一排排脚印，印在白白的雪地上，就像美丽的图案。它们大的打头，依次小的跟在后面，那么有秩序。有人称赞说：“你看，这些黄鼠狼多灵，它们就知道那个囤的粮食要被运走，就知道搬家。”还有人说：“它们搬家，像集体转移，这队形多好看。”正在这时，突然工人中有一个妇女，她高高举起手中的扫帚，冲向前，向着转移的黄鼠狼群开打。黄鼠狼群被打散，一只大的黑嘴的被打死，还有几只小的也被打死打伤。旁边几个工人都惊愕地看着，那妇女高兴地说：“看，我打了好几只，这回可以扒皮卖钱了。”她说着，捡起那些黄鼠狼，装在袋子里。收工的时候，她把那些黄鼠狼，拿回家中。她扒了黄鼠狼的皮，卖了好几十元钱。
时间过了不到一年，那个打黄鼠狼的妇女病倒了。刚开始的时候，是腿痛，腿痛得一夜一夜的喊叫，后来就瘫痪在床。她才四十多岁，按理说正是在人生的好时候，然而她却得了大病。她的丈夫，把我姐夫请到家，去给她看病。我姐夫摸着她的脉，说：“看这脉象，是肝火上炎，肝风内动，痰浊内扰，肝气郁结所致。”姐夫给她开了几付汤药，让她丈夫按时熬制，按时给她服药。药吃过了，但效果几乎没有。我姐夫是医科大学本科毕业，在当时当地也算是名医了，但是对这个患者，却无能为力。那女人的丈夫，没有别的办法，就找到了梁大神，想让大神给看看病。他把梁大神请到家，又找了二神帮忙，就在他家跳起了大神。烧香磕头，敲锣打鼓，折腾了半宿。到了后半夜，大神开口了，她得得嗖嗖地说：“我是南山一名仙，专程到此索命还。此人心狠开杀戒，欠下血债罪涟涟。”那妇人的丈夫听到大神这样说，急忙跪倒在地，磕头求大神救命。大神嘴里喷着酒，大声地说：“没救了！自作自受啊！”大神没有能治好她的病，得病的妇人，病痛折磨了有一年之久，终于离开了人世。
这件事过了很久，我渐渐长大，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人生的看法有了改变。我时常想起这件视乎奇怪的事，土改前，黄鼠狼搬家，在妈妈的眼里，是我们家要破败了，妈妈看在眼里，产生心酸的感觉。粮库里，黄鼠狼搬家，在许多善良人的眼里，是敬佩动物的灵性，他们看到的是动物搬家时，大小有秩序的行列，看到的是留在雪地上美丽的脚印，那脚印像美丽的图案。而在心恶手狠的人的眼中，她们看到的是钱，是怎样打住黄鼠狼，怎样扒掉黄鼠狼的皮，怎样用这些皮来换取金钱。
人性不同，行为有别，所见各异。这正如，面对美丽的风景，军事家看到的是山势的险要，想到的是怎样据守住险要的位置；画家看到的是，远中近三景，看到的是近在眼前的荷花，垂柳；稍远处是中景，是河中的小船；还有远景，远处的群山，白云飘渺中的山峰。而诗人，看到眼前的风景，他会思索这首诗的首联应该怎么来开场，颔联应该怎么来承接，颈联怎么来转换，尾联怎么来收结。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人生是多么的复杂，这人世是多么的难解？
童年小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