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湘军将领中有三位大佬都出身于曾国藩麾下,一是李鸿章,曾国藩的嫡传弟子,同治年间受命赴上海,任江苏巡抚,扼太平军下游,先后保上海,收复苏州、常州等重镇;一是左宗棠,出身于湖南巡抚幕僚,后入曾国藩湘军中帮办营务,同治年间,奉命赴杭州,任浙江巡抚,收复杭州等重镇;一是曾国荃,湘军吉字营首领,曾国藩九弟,同治年间为浙江巡抚(未赴任),先后平江西,克安庆,收复金陵(南京),立“天下第一功”。 三人都是个性鲜明的人物,是晚清三位因战功而平起平坐的重臣。时人对李、左多有比较,其中晚清著名幕僚赵烈文,就认为左宗棠吏治之才,胜过李鸿章数十倍。 赵烈文(1832年~1894年),字惠甫,号能静居士,江苏常州人,长期担任曾国藩幕僚,在围攻金陵时派驻曾国荃大营作幕僚,亲历了老九克复金陵的全过程。 赵烈文留下一部日记《能静居日记》,在金陵大营中,赵烈文多次在日记中评价了左宗棠、曾国荃和李鸿章。尤其是对左宗棠,赵烈文是对其持负面看法的,其评价既有主观的个人看法,也有比较客观的议论。 李鸿章克复常州之后,赵烈文日记中记载,有一天,赵之同乡告其家乡常州的情形: 城中情形,惨不可闻,尸骸遍地。距破城五十余日尚未捡拾,臭气四塞。房屋俱被乡勇占住或毁拆,莫敢一言。守城系张树声所带字营,分把四门,不准乡民入内,每日尚四出往乡村有人处吵扰。乡人或强者缚兵勇来城喊冤,辄以土棍之罪罪之,民益无聊。城民归复旧业者,兵勇居其屋不与,乃议纳赎,比金至则割偏舍一二楹与之。所设善后局仅供佥夫支应之役,余俱不能问。知府李仲良下车无他善政,于门外榜施痧药,两县尤噤不敢出声。李中丞复城时,祷于关侯,故善后各员日日奔走武庙而已。乡间弥望无烟,耕者尤分无一。虽有三年之复,而民实不能耕,虚被恩旨。李少泉闻人言兵勇不戢,辄大怒。锡人杨艺舫,其年侄,素所任,一言及之,遽曰:不必言,吾皖人皆当诛。杨战栗而出。自常以东及松郡道路,剽掠无虚日,杀人夺财,视为应然。 这段话既记述了李鸿章治下的无序混乱,也非常生动地刻画出李二先生的性格,令人莞尔。 李鸿章克复常州五十多天后,常州城并没有得到及时的清理,尸体仍在,臭气难闻。淮军兵勇到处占住民房,甚至随意毁拆,而百姓无人敢言。百姓绑缚淮军兵勇喊冤,得到的回报是棍棒相加。 作为淮军统领、江苏巡抚的李鸿章,不仅不约束部下,整顿吏治,及时善后,反而听不得任何对淮军兵勇的非议,反以“我们安徽人都该杀”这般充满情绪性的话来回应。因而,淮军兵勇在常州一带,肆意抢掠,杀人夺财,民皆受害。 这一段记载中,淮军将领张树声之霸道、扰民,知府李仲良之欺瞒,淮军兵勇之杀人夺财,李鸿章之刚愎易怒,尽在此中。 相比之下,赵烈文日记中,也记载了左宗棠治下的浙江,则是另一番情景: 今春三月,在浙省绍兴,居民皆已复业,萧山诸境民舟夜行,橹声相应也。杭省百废俱起,复城未两月,已议及海塘,各郡之漕皆减定,颂声大作。以此观之,左公吏治实胜李数十倍,虽心术未能坦然,而民被大德,他眚不足言矣。[1] 左宗棠克复绍兴后,短时间内民皆安居复业,杭州收复不到两个月,在左宗棠的治理下井然有序,已经开始考虑治理海塘了,因而,百姓对左宗棠一片赞颂之声。 两相对照,赵烈文发出感叹:左宗棠吏治胜过李鸿章数十倍。 这里面固然有一些不可相比的因素,绍兴之被太平军破坏较为短暂,而苏常作为金陵通往上海的必经之区,十年间被太平军扫荡劫掠不知多少遍,当时上海的报纸以及洋人的通信里记载得非常详细,要恢复起来确实不容易。但从李鸿章及其手下的态度来看,可以看出一些人为的端倪。左宗棠尽管性格高蹈,但其办事行政要务实得多,出乎其一片爱民之心,这当为不刊之论。 赵烈文虽然认为左宗棠私德有缺,但肯定了吏治要胜出李鸿章数十倍。这自然应为信史。大概也是因为这一因素,此后尽管身为两江总督、直隶总督的李鸿章,几次邀请赵烈文入幕,都遭到他的婉拒。 事实上,在吏治上,李鸿章确实没有留下什么显赫的政绩,这一点远不如左宗棠和老九。太平之乱后李鸿章一生的精力主要在军事、洋务和外交,左宗棠的精力则主要集中在军事和洋务上,相对而言,老九曾国荃的精力则主要在吏治和洋务。谈及晚清名臣时,老九的声名比不上前二位,关键就在这里。后人关注晚清史,重心都不在吏治,而恰恰在军事和洋务上。 老九自解散吉字营之后,因病多次开缺,再没有掌握过有实力的军权,四年晋抚、六年江督,老九的精力在为民绥困上,不可能干出如李鸿章、左宗棠那般惊人之举。但如果因此说老九格局小、境界低、气度浅,显然都是无知偏颇,不合史实,亦不能服人。李鸿章能够位居中枢,与他掌握淮军关系密切;左宗棠能够立功边疆,与湘军入疆关系重大。这都是曾国藩兄弟的成全之功,假如湘军特别是吉字营不解散,湘淮并立,历史将是一个新的面目呈现;假如不是曾国藩将自己的得力干将刘松山赴援左宗棠,历史只怕也难成就左宗棠,左宗棠之所以称曾国藩“知人之明、谋国之忠”,就是基于这一点:“此次巨股荡平,平心而论,何尝非刘松山之力!臣以此服曾国藩知人之明、谋国之忠,实非臣所能及。”左宗棠督办福建军务时,老九在江督任上默默地做着为左公作嫁衣棠之事,调兵、助饷。时人称,两江总督为“天下大缺”,“枢廷部臣衣食所系”,安肯令人久居其位,而老九竟然能位居江督六年,若不病逝,说不定更长,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李鸿章取其位,左宗棠取其名,曾老九取其实。与拼命做官的李二先生不一样,与拼命要名的左宗棠也不一样,饱受非议之后老九淡泊名位,不争权、不恋权,做人更真,做事更实,其人格境界更为磊落。 [1] 赵烈文:《能静居日记》(二),同治三年七月十六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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