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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楝树(十八)

 新用户4050Dx5r 2023-09-26 发布于湖南

十九:录取通知书

吴芸每天都要做午睡。这段日子真好,不要上学,不要复习,不要做作业。吴芸从来没有这么轻松和痛快过。除了吃饭、玩、看电视、睡觉,吴芸再没旁的事做。吴芸每天都午睡到三点时才起床。已过去八天了,一中该来录取通知书了。吴芸相信,她能够考上。吴芸有时候也急着:万一没考上,可丢人了。吴芸考完一中第三天后,每天都等着录取通知书。吴芸等得心急,可是,通知书偏偏不来。

这天,吴芸做了午睡,爬起床,揉着眼睛到了厅屋。一封从门封内塞进的信,显眼地躺在地上。吴芸拾起信。信上写着“吴芸收”,写着“江风中学寄”。江风中学是一中初中部的校名,是校中校,说白了,就是要赚好多钱的意思。吴芸心跳老高地打开信,心说着“千万要录取,千万”。吴芸果然被江风中学录取了。市民习惯了依旧管一中初中部,叫“一中”,大家也就继续这么叫着。信上说,吴芸得在十天内交八千块钱择校费给江风中学,不然,将自动放弃录取姿格。吴芸不看八千块钱的字样,八千块钱与吴芸无关。吴芸看的是“录取”二字。“我考上了,呵呵,我考上了。”吴芸一身是笑,满脸骄傲地自言自语。吴芸想上楼去告诉小瘦妞,可是昨天晚上,吴芸和小瘦妞因为踢毽子生气了,都说了“这一辈子也不理你了”的话。吴芸和小瘦妞常闹别扭,第二天总不会好,要第三天,两个才肯和好如初。今天是第二天,吴芸和小瘦妞当然不会和好。吴芸只得不去告诉小瘦妞。

吴芸希望着爸爸快点回来,和她一起高兴着她考上了一中。她跑到阳台上。阳台上太阳依旧很大,阳台下芙蓉路如织的人流中,压根儿没有吴满的影子。吴芸没看到爸爸,这才想到看墙上的钟。她回到厅屋,墙上的钟还只有三点四十。吴芸知道爸爸回来,还有两个多小时。吴芸跺跺脚,说:“两个多小时,好长,为什么还有两个多小时,而不是一分钟,半分钟呢?”吴芸只得对着梳妆台镜子里的女孩,说着祝贺的话:“祝贺你,吴芸同学,考上了一中。祝贺你,吴芸同学,考上了江风中学。不容易呢,吴芸同学。”吴芸一会儿翻翻书,一会儿打开水龙头洗老久一阵手,一会儿踢几脚毽子。吴芸不知这么弄了多少事儿,时间还只有五点半。吴芸心说了“爸爸也是,还不回来”。

吴芸等呀等,终于等到了六点差五分。吴芸找到一支红色粉笔,站在家门外,嘻嘻笑着在自家门上写着“欢迎吴满爸爸先生回来;祝贺你,吴满爸爸,你家仙女考上一中了”。她咯咯笑着望着那些红粉笔字,忽然不笑了,忙关了门,躺在床上装睡,耳朵最是警惕地听着来自楼梯间的脚步声。她躺下没一分钟,又爬起来,拿着粉笔嘻嘻地在自家门上写着“吴满爸爸先生,我好羡慕你,因为你有一个这么好的女儿,你使我嫉妒呢”,写完,抬头一看,已是六点过十分。吴芸忙关了门,爬到床上装睡。

吴芸想好了,一定是这样:吴满回来了,看着那些字,高兴得打着哈哈地打开门,然后走到吴芸身边,说着“芸儿,醒醒,芸儿,醒醒,爸爸回来了”,芸儿就是不醒,芸儿要将眼睛闭得铁紧,看他吴满怎么办;然后,吴满捏着她的鼻子,她这才肯慢慢地醒。

六点一刻时,吴满回了。吴满在楼梯间看见门上有字,且是吴芸字迹,眼睛一亮,念了那两句话,呵呵笑得极是开心,说:“鬼妹子,考上了,呵呵,考上了,天才变仙女了。呵呵,我家芸儿真考上了。呵呵。”吴满满脸骄傲、一身喜气地喊着“芸儿,开门”,见没人开门,问着自己:“这个时候,芸儿不会出去玩呀。芸儿这时候从没有出去玩过,去哪儿了呢?”他满腹狐疑地用钥匙往锁孔里插。

吴芸拼命装睡,见吴满进屋了,一肚子笑直往嘴里蹿,她咬着牙齿闭着嘴。她实在没法忍住笑了,只得索性“嘻嘻呵呵”地笑着爬起来,飞快地冲进厅屋,喊着“爸爸”,直往吴满怀里扑去:“爸爸,都进屋这么久了,还不说祝贺。快说祝贺。”待吴满说了祝贺的话,吴芸说:“爸爸,我早就说了,你家的天才肯定能考上,你看,真考上了。”

吴满拿着录取通知看了又看,眼睛则老是盯着刺眼的“八千元”三个字。吴满心说着“八千元,幸亏厂里很快要改革了。不然得了”,吴满想着,得尽快告诉他哥哥吴海,明天就去他那儿借四千块钱。前不久,吴满告诉吴海,说,吴芸报考了一中,如果考上了,家里还短四千块钱。吴海说,他们两口子退休工资虽然不高,却也余着五千多块钱,到时候来拿就是。说吴家三代只有芸儿一个女儿,说吴家总得出个大学生撑门面吧。

择校费是择校费,学费是学费。吴满当然得留下一千块钱准备做学费。吴满也知道,如今与他们那时读书不同了。他们那时读书,两块钱一个学期,还可以打欠条。如今读书就像去菜场买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生意,读得起你就读,读不起你回去看蚂蚁打架。吴满也没管吴芸在身边,点燃三柱香,对着观世音像连鞠三个躬。

吴满去瘦妞家打电话给他哥哥吴海,说“芸儿考上了”。吴满没有对着话筒说借钱。说借钱,多丑的事儿,当着瘦妞借钱更丑。吴海说:“我明天上午去取钱。下午要打麻将,你晚上来吧。”

瘦妞说:“芸儿考上了,我家小瘦妞没考上,差好远呢。”瘦妞夫笑着说:“我家小瘦妞看情形不是读书的料。不怪她,怪我。小时候,我也不会读书。以后,也开天车算了。开天车不要读书。”吴满忙说:“其实读书主要是靠自己,学校只是次要的因素。”

第二天,吴满父女俩吃完晚饭,洗了澡,吴满想起每次父女俩坐公交车,吴芸一定要坐在依着窗的位子上,望着窗外街景,郑重地说:“记住,芸儿,回来的公交车上,不许和爸爸抢位子。爸爸坐靠窗的这边,你坐外面。这样,扒手就扒不到爸爸的钱了。如果车上人多,没位子,你得紧贴着爸爸。如今扒手多,没弄好,钱扒去了,可就麻烦了。四千块呢。”父女俩只要提到“扒手”二字,都会立马想起吴芸妈。两个脸色有了几分恨和紧张。吴芸说:“爸爸,那么多警察,都有枪,为什么不将扒手都枪毙了?都枪毙了多好。世上就没扒手了。”

吴满没法回答吴芸的话,轻轻地说:“走吧,上伯伯家去。”

父女俩下了楼。吴芸说:“爸爸,我听我们同学家爸爸说,他如果身上有几千块钱时,就打的。打的就安全了。上次我听伯伯家大哥哥说,我们这到伯伯家,只要四块钱打的的钱。”吴满身上从来没有那么多钱过,当然不会去想。现在,吴满身上很快将有这么多钱了,当然得想。吴满立马算帐,四块减两块,只要多出两块钱。两块钱买个几千块钱安全,划算。吴满点点头,说:“芸儿这主意好,我们回来时打的。打的,就不怕扒手了。”

父女俩到了吴海家屋外,还未敲门,屋内“哐啷”一声响,伴着吵架声传了出来。吴芸要敲门,吴满忙打手势叫女儿别敲。父女俩静听着屋内的声音。

吴海打着土雷般地说:“我只有一个弟弟,一个侄女,我不帮他们,还有谁帮他们。他们不找我借钱,找谁借?再说,我弟弟向我们开过这样的口吗?”吴海妻的声音比吴海声音更大:“我待他们怕还待错了吗?可是,你也想想,家里只有这几千块钱。借给他们,到时候家里有个三长两短,找谁去?”吴海妻说着,哭了起来,那声音低了许多,只是夹杂着哭声,“你什么时候考虑过这个家,每天就是打麻将。你将钱取出来,一个商量也没有。你将我当作猪还是当做什么?他们读不起一中,随便读个什么中学不行吗?读书主要靠自己,山村里照样出大学生,毛主席还是我老家韶山冲出来的呢。她读一中,要我们出什么钱?我是开银行的吗?你弟弟不是老吹牛皮,他是'满哥’,是电工'第一哥’吗?'第一哥’要借什么钱?'第一哥’的钱该用不完。”

吴芸望着吴满,两手箍着吴满的腰,说:“爸爸,伯妈不肯借钱给我们,为什么不肯呢?伯妈喜欢我的,却不借钱给我们。我们去找王伯伯吧。王伯伯好喜欢芸儿,会借钱给我们。” 吴满两眼无光地抬头望着天花板,望了好久,叹口气,示意吴芸离开吴海家。两个刚要走,门开了,是吴海开的门。屋内如来了劫匪,玻璃茶杯和碗的碎片,以及四根筷子,还有着几丝热气的饭菜,满地都是,饭桌底朝天地卧在厅屋中央。吴海脸上强行爬上几分笑,说:“为什么不进屋?钱我取回来了。就等着你们来拿呢。”

吴海妻对着吴满父女也笑了刹那,便脸朝着墙壁,出着粗气。忽然,她冲进房去,门“嘭”地一声响,房内便传来老妇人受着三座大山压迫才有的哭声。

吴满心如冰碳,却将假笑挤满脸上的每一颗麻子,对着木然且惭愧的吴海说:“哥哥,我们是来告诉哥哥嫂子的,钱,我们已经借到手了,不用借了,怕你们还去取钱。哥哥,我们还有事儿去。芸儿,我们走吧。”吴满牵着吴芸的手,下了楼,对着已见星光的天,一声长叹。吴满说:“芸儿,去了一中,一定要努力。爸爸难。”

吴芸说:“伯妈不肯借钱给我们是吗?我们又不是不还。王伯伯会借钱给我们吗?”吴满说:“芸儿,别说了,我明天上班时找刘叔叔。刘叔叔会借钱给我们。我们还有王伯伯呢。伯伯他们,也难。我们不怪伯妈,谁也不怪。”吴芸说:“我们找王伯伯好些。”吴满说:“王伯伯这些日子都是大事,不去烦王伯伯。王伯伯好累。没法子了,再找王伯伯。”

父女俩落寞地走了几步,吴满说:“芸儿,这儿离家里只要走半个小时,我们走路回去好吗?我们好久没散过这么久的步了。我们散步吧。爸爸最喜欢散步了。”吴芸说:“嗯,爸爸,我们散步回去。不远。爸爸,你说刘叔叔和王伯伯会借钱给我们吗?”

“会的,肯定会。”

第二天,和往日一样,七点半时,吴满到苦楝树下了。他望着已没了叶的苦楝树,不相信、或者不甘心苦楝树就这么死了。“它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死了呢。”吴满在肯定苦楝的确死了中,回忆着当年他和师傅坏分子一起栽下它的情景,“我撒了一泡尿,师傅淋了半瓶酒。唉”,回忆着它从小指粗长到如今这么大的全过程。这几天,吴满老回忆着苦楝树成长的全过程。吴满心痛着苦楝,又想着这株苦楝的死,一定暗示着什么,或者暗示着他吴满有什么灾也未为可知,不然,断不会这么没来由地死去。

一会儿后,也和往日一样,刘哥来了。吴满说:“刘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家芸儿真考上一中了。还多了十分。”刘哥为吴满高兴着,说:“好好,不错,芸儿不错,随便就考上一中了。我得买条裙子给她,你问问她,喜欢什么样的裙子。那天,我就说了,芸儿准可以考上一中。鬼妹子,像你满哥,聪明。以后考个大学绝没有问题。”吴满说:“我只有五千块钱,还得借四千。我哥哥已经答应借四千块钱给我,叫我昨天晚上去拿。” 吴满知道家丑不可外扬那句古训,自然不愿意提嫂子不肯借钱给他的事儿,记起那天看电视,电视里播着入室抢劫的事,说:“昨天,我去我哥哥家借钱,谁知道,我们敲着门,没人开门。里面又有声音,我知道情况不对,踢开了门。我哥哥嫂子被人绑在家里了。他们家被劫匪抢了。取出的钱,被劫匪抢去了。我们钱没借到,哥哥却因为我家芸儿,损失了四千多块钱。”

刘哥心惊胆战,脸上有几分恐怖地望着吴满。

吴满说:“刘哥,没法子了,只得找你了。可能要借一年,到明年这个时候才能还你。厂里这次是真改真革,我该是有工资加的。电视里说,真改真革的企业,技术好的工人工资好高。一年之内,肯定可以还你。”刘哥痛快地答应了吴满,说今天中午他有事,下午跟眼镜主任请一会儿假,提前点儿走,去取钱。“满哥你晚上来我家拿就是”,又说芸儿读书是最大的事,又说:“你哥哥他们真是可怜,那些劫匪也是,那么多有钱人家不去。肯定是你哥哥取钱时,就被那些畜生瞄上了。真正可怜,两个退休工人,就那么点钱。可怜。”

王厂长见离确定被裁员工名单的日子,愈来愈近,怕着大家有事没事聚在一起,东南西北乱议论,对改革不利,昨天,厂里下了紧急通知,不许没活干时,串岗离岗,说在这段时间串岗离岗,抓着一个坚决下掉一个。上午时,五车间电工班的活儿早干完了,下午没了活儿,刘哥去不了天车班,天车班的女人也来不了电工班。没了天车班女人们的聒舌,刘哥坐一会儿,早没了精神,瞌睡虫直咬眼,不久,依着墙睡着了。刘哥睡觉的相,是的的确确的君子相,一不打鼾,二不流口水,安静得像死人一样睡着。小马将《神雕侠侣》的“下”丢给吴满,“中”丢给太岁,自己捧着《神雕侠侣》的“上”。于是,电工班除了吊扇呼呼地响,再没旁的声音了。

四点许,吴满正想叫醒刘哥,让他去取钱。刘哥手机响了。刘哥睡得真好,由着手机如同蛐蛐不住地叫着。小马推醒刘哥。刘哥半闭着眼睛,对着手机含含糊糊地“喂”着。原来是车间通知班组长和“哥”们开会。刘哥揉了揉眼睛,伸了懒腰,站起来,对吴满说:“满哥,你也得去。说是'哥’和班组长。说是今天确定下岗人员名单。取钱的事,今天去不成了。满哥,你放心,我答应了你,肯定会借给你。走,我们开会去。”吴满忙说:“那个会,我是不去了,打死我,我也不去了。”

太岁望着刘哥,刘哥望着太岁。刘哥点点头。太岁点点头。

刘哥开会去了,过了一会儿,眼镜主任跑来电工班。眼镜主任说:“满哥,你德高望重。这么重大的事儿,你怎么能不去?你当然要去。你是厂里的定海神针呢。”眼镜主任横劝直劝,眼镜主任将吴满吹到天上。吴满总是摇着头,说着“不去”两个字。吴满说了“不去”,纵使你用三列火车拖,吴满也不会去。眼镜主任文文静静的,当然没火车的力气,更用不着说三列火车了。眼镜主任见委实拗吴满不过,只得由着吴满作罢。

六点时,下班了。车间小会议室里仍热热闹闹地吵着,且不时从紧闭的窗里,渗出谁拍桌子谁骂娘的声音。工人们路过时,大都抬起眼睑望一眼二楼会议室,竖着耳朵扑捉着一两句会议内容。只是那些声音时断时续,听不真切。于是,工人们也就装着不在意地走了过去。只有太岁和瘦妞在那窗下多呆了一会儿,他们什么都没有听清楚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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