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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日本兵(短篇小说)

 新用户4050Dx5r 2023-09-26 发布于湖南

发表在《当代小说》二0二一年八期

第一个日本兵

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六日,下午三点时分,他所在小队,刚走过杉木桥,枪声大作。两边山上,朝他们射来了无数子弹。

小队共有五十四个日本兵。

他走在最后。心说,被包围了,不跑,肯定会没命。毫不犹豫,跳进了小河。

再过三个月,他满十七岁。

他入伍两个月了。

他在日本训练了一个月。一个月前,到了中国,到了湘潭县中路铺。小队内,和他一般年龄,甚至更小的,有五个。

小河约三米宽,人高。水不深,齐人小腿肚。

他茫然如丧家犬,急急如漏网鱼,朝着南边,连滚带爬。枪不知道什么时候扔在了何处。听不到枪声后,害怕却没减少半分。狗叫,人语,鸟声,甚至风唱虫鸣,都会使他紧张中心跳加速,都会趴在小河中,一动不动。

他希望太阳快点落山,却不敢抬头看太阳到了什么位置。看见太阳,它立马会变成他的国旗和军旗,在风中招展,催他去和中国人战斗:杀死中国人,或者被中国人杀死。他害怕战斗,不愿意杀死中国人,更不愿意被中国人杀死。他和那些年长的战友不一样。那些战友,无论嘴上,还是心上,在生命和天皇的事业之中,更看重后者。他只是嘴上更看重后者,心却恰恰相反,更看重自己和别人的生命。

敬着畏着的太阳,终于不见了。天渐渐黑了,长庚星亮了,一轮满月升了上来。他爬上了河岸。晚风吹了过来,透湿的他,打着寒噤。他抱紧身子,猫着腰,向前小跑了百十来步,钻进了一片不大的苦竹林。

百步开外,有栋土砖稻草屋。堂屋内亮一盏如豆清油灯。三十三四岁的妇人在纳鞋底,十五六岁的妹子,在剁猪食草,七八岁的妹子,趴在妇人大腿上睡着了。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堂屋正面墙上,挂着一个男人的遗相。男人不到四十岁。屋旁十数步,有一间柴房。柴房门开着,有两个人高,离他所处位置稍近。

他想,茅屋内一定有壮实男人。说不定,还有好几个,他们该都是游击队员。

十三四岁的妹子说:“娘,马飞龙他们真有本事,杀了好多日本人。听他们说,上百呢。”

下午在杉木桥打伏击的游击队,叫日义勇军湘潭支队第七大队。大队长名马飞龙。湘潭县每个区都有游击队。所有游击队都隶属于湘潭县国民政府。

“什么上百?两百好几。杉木桥下面的小河,被日本人的血染红了。”

“听说,逃了两个。”

“这么大的仗,哪能做得干净?日本人个个有脚,逮着了机会,不就逃了。”妇人一声长叹,说:“不知道两个挨千刀的,逃到哪去了。”

“肯定逃到中路铺去了。中路铺有好多日本兵。”

他听不懂中国话,不知道她们说些什么。又是一阵风儿吹来,他冷得更厉害了。更要命的是,竹林外,左手边那条扁担宽的路上,传来了人语声。

两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说着话,走了过来。一个男人说,在马家堰,数谁家的妹子长得最水灵,皮肤掐一下,准能掐出水,好几次,他望着望着,吞口水了。另一个说,谁家的谁,比那个妹子更水灵,那双眼睛,水汪汪能淹死人。两个都说自己是对的,对方看走了眼。他们愈说声音愈大,最后争起来了。

这块儿,叫马家堰。

他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他猜,他们一定在商量,怎样才能抓到日本逃兵,也就是抓到他,送到游击队去。游击队会赏给他们两百块银花饼,会将他活剐了。他的官长和战友都说过无数遍,游击队捉着日本人,先剁手剁脚,再剐皮抽筋,因此,宁肯被中国人杀死,或者自杀,也不要做游击队的俘虏。

那两个男人走远了。

这片不大的苦竹林就在路边,弄不好真会被人捉了去。他想,得找个安全的地方。

他猫着腰,冲出了苦竹林,迅速、轻巧地钻进了柴房。柴房只有门,没有窗。柴房内有大半间屋的干柴,直堆到了屋顶。他将自己掩没在干柴之中。这一切,他做得小心翼翼。可是,依旧弄出了“沙沙沙”的声响。他想,等到夜深人静了,再逃。他不知道,他该逃往哪个方向。他相信,只要往一个方向逃,就能找到日本军队。他当然不喜欢中国军队,但,也不喜欢日本军队。他希望人世间没有军队。没有军队,就没有战争。可是,他更知道,在中国,在这个时候,只有找到日本军队,他才有安全。

他刚钻出苦竹林,妇人和妹子已看到了他。妇人和妹子心跳乒乒乓乓了。半晌后,妹子平稳了心跳,脸上有了难得一见的坚强和勇敢。

“娘,看见了不?一个日本兵,躲进我们家柴房了。肯定是那两个中的一个。”

“看见了,你听,柴房在沙沙沙响。你去上屋里,多喊几个男人来。”

“我去了,他冲进家来怎么办?你和妹妹如何对付得了?娘,我有办法。”

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小。

妹子手拿一把铜锁,大大方方朝柴房走去。好似他是中国人,能听懂她的话,她装着自言自语,说:“死猫,叼着我的鞋子到了柴屋后面,看我不打你。”

她想,他听到她的自言自语,肯定会被麻痹。

他忙屏住呼吸,两眼透过柴缝,怯生生地望着月色下的妹子。妹子长得清秀,酷似他在家乡暗恋的妹子。那个妹子和眼前的妹子一般大小,也是十五六岁,天真烂漫得如山间野花。好似那个妹子站在了他跟前,他心说:“回日本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你求爱。我要和你手牵着手,看日出和日落。我不蠢,也不懒,我会勤快地工作。我要赚很多很多钱,让你过上只有公主才会有的生活。”“对,我们得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等他们稍大,我教男孩学狗叫,你教女孩学猫叫。”

离开日本前,他本来想向那个妹子求爱。要来中国打仗了,怕不能活着回去,只得忍着没说。他不能让他爱的妹子,为一个不知道是不是会战死的人担心。

妹子骂着“死猫”,到了门边。手脚飞快,将柴房门关了,锁了。点燃了火把,扔在了柴房顶上。柴房顶也如她家正房,稻草一根根被晒得发枯,火一触准燃。

火哔哔剥剥烧了起来,眨眼工夫,已是熊熊大火。

妹子跪在她家坪里,仰头朝着天空,哭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喊:“爹,我在为你报仇。爹,你在天有灵,睁开眼睛看看,我在活烧挨千刀的日本兵。”“爹,你听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挨千刀的日本兵在叫,在哭。”“爹。挨千刀的日本兵在喊呢,你听到了吗?爹,你睁开眼睛了吗?”“爹。”

妹子哭的时候,妇人点燃了香烛,插在了她们家屋前的土坪里。香烛的前面,摆着一把木椅,木椅上立着刚才还在墙壁上挂着的男人遗相。妇人牵着七八岁的妹子,也跪在了坪里,也在哭声中喊着她男人的名字,要他睁开眼睛,看她们活活烧死日本兵。

先年,日本人进攻衡阳的时节,两个妹子的爹,也就是妇人的男人,被日本人抓去当挑夫了。他再没有回来。同被抓去当挑夫的本村另一个男人,历尽万险千难逃回来后,告诉妹子和妇人,说妹子的爹、妇人的男人,被日本人折磨得不成人样后,被那些挨千刀的,用刺刀七捅八捅捅死了。从那以后,妇人没了男人,两个妹子没了爹。

柴房内先是烟雾弥漫,继而干柴迅速燃烧。

他想逃,可是,门被锁牢实了。他大声说,他没有杀过一个中国人,中国人不该活活烧死他,中国人要报仇,也该去找那些有血债的日本人报仇。继而,他求着门外的妹子和妇人,说,只要放过他,他一定好好地报答她们,做牛做马也愿意。他没法再说下去,猛烈地咳了起来。不一会儿,咳嗽声也没了。他在满身大火中,倒下了。他死了。他死之前庆幸,他没有向他心中的女神表白。他想,他没有表白,他的女神就不会为他悲伤,就可以一心一意爱上别的男人,过上幸福的生活。

 第二个日本兵

战斗刚打响,他便趴在田坎边,浸在农田里,一动不动。那些不怕死的日本兵一个接一个倒下了,不到一顿饭工夫,仍活着的,不会超过十个。他想,再不跑,被游击队击毙,只是时间问题;得留着性命,去完成伟大的事业。

田坎那边是小河。他身子一滚,到了小河里。猫着腰,向北边跑去。小河愈来愈窄。太阳落山了,天地都披上红霞。脚下小河,已只能称之为沟了。他举目望去,前面不高的山上,开满了映山红。右手边,不远处有个池塘。池塘那边,是一座坟山。

山上满是新旧坟茔。新坟茔稍多,坟中尸骨都是日本兵来了后,或被日本兵杀死的,或因为更加深重的苦难,在贫病中死去的,或是为了杀日本兵,战死的游击队员。

他庆幸没有被游击队打死,也庆幸摆脱了日本军队,用不着再为敌国卖命了。

两个月前,应征入伍的先天晚上,月亮很圆,风很柔,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泥土芳香。父亲拉着他坐在井边,说,你十六岁了,是男人了,家族的担子,也要担一份了。他从小就知道,既然是琉球尚氏子孙,复国就是与生俱来的责任。父亲说,日本开始征少年兵了,败相已露,战争不会太久了。对于琉球来说,复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作为战胜国,中国按理会帮助尚氏复国。道理很简单,琉球本是中国的藩属国,而不是日本的冲绳县。父亲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活着回琉球。

他想,当下最急迫的事,是换上中国人的衣服,想办法和中国人解释清楚,他是琉球尚氏子孙,日本不但是中国的敌国,也是尚氏子孙的敌国。之后的事,就好办了。他可以向中国各个阶层的人士游说,支持琉球复国,是中国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左手边,有一个村落。村落里有五户人家。村落那边,也是一座不高的山。山上楠竹叠叠层层,翠翠青青。他迅速爬上了前面那座不高的山,躲在映山红中,目光始终盯着离他最近那户人家的土坪。土坪前有条小路,小路边横一根竹竿,晾着满竹竿衣服。他看清了,有男人衣服,也有女人衣服。

他盼望天黑,天飞快黑了。他希望那户人家不要收竹竿上衣服,那户人家果真没有收竹竿上衣服。有些糟糕的是,月色出奇地好,照得他前面的村落清清晰晰,花儿草儿也能辨别清楚。他明白,他知道他是中国人的朋友,甚至是中国人的亲戚,但中国人并不知道有他这么个朋友或亲戚。他穿的是日本军服,说的是日本话,身份是日本军人。稍不留意,就会被中国人当作敌人杀死。

他希望能出现一片云,将月亮遮了。可是,天空如洗,月明星稀,哪有半块云?他只得鼓起勇气,迅速冲下山去,到了那户人家坪前横着的竹竿边。

那户人家的人没注意他,狗却注意了。“汪汪汪”几声,凶神恶煞地扑了过来。他快速蹲下去,做出捡石头的样子。狗夹着尾巴回去了。他飞快地取下了早瞄好的男人衣服,迅速往山中跑去。他身后,狗用着敌退我进的战术,狂吠着追了过来。狗的身后,有了一个男人。男人四十岁上下,生得虎头虎脑,结实茁壮。

男人见是日本人,哪还敢向前一步?脑子里满是日本人的烧杀抢掠,是刺刀捅,是枪声“叭弓”地响,是中国人一个接一个被日本人杀了。男人断定,这个日本人只是一个哨探,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还有大队日本人马。男人掉转头,往回跑去。狗知道它的主人没追上来,顿时感到失去了依托的靠山,叫了几声,也往回跑去。

男人站在坪里朝着屋内喊:“快跑,日本人来了。”

屋内迅速跑出来一个妇人和另一个男人。妇人四十岁上下,另一个男人十七八岁。两个男人和一个妇人边喊“日本人来了”,边往那边的坟山使劲跑。眨眼工夫,另外四户人家,跑出来十多个男女老少,个个大声嚷,“日本人来了,快跑呀”,也往坟山跑去。就这么一会儿,这个村落没了人影。

他逃回了开满映山红的山上,不知道追他的中国男人和中国狗为什么没追他了。也不知道他的身后,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中国人在惶恐中叫喊。他没时间,也没胆量去细想。他甚至没有回头。他得逃命,逃得离这个村落愈远愈好。他抱着衣服,迅速地翻过了这座不高的山。山的那边,满是茶籽树。他看不到那个村落了,觉得安全了些,便坐在茶籽树下,喘足了气,换上了他抢来或者说是偷来的土布衣服。

那条男人裤,是土布扎裆裤,上面没有裤带,没有扣子和扣眼。回忆着,往常见到的穿这种裤子的中国男人,怎样使裤子系得牢实。他回忆了半天,也没弄明白,只得两手提着裤子,往山下走。快下山时,见那边有不粗不细的藤蔓,扯下了一截,剥了藤蔓上的枝叶,将裤子系好了。他想,他这样子,该像中国人了,而且该是像中国人中的蠢宝:扎裆裤也不会系,当然是蠢宝。他胆子大了些,下了山。

他沿着依山小路,朝前走。小路的左边是山,山和小路之间,有沟,水在潺潺作响。小路右边是田亩,放满了水。风儿吹来,田亩中的月亮,被打得七零八碎,有了鳞鳞波光。他感觉饿了,也就愈来愈饿,也就饿得直吐清水。放眼望去,田垅那边有户人家,堂屋门大开着,堂屋内亮着灯,有人影在灯光里晃来晃去。他想去那户人家,乞讨些食物。同时,想办法告诉他们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想,他一句中国话也不懂,一开口,人家肯定会认为他是日本人,肯定会要了他的命。

他左想右想,终于想明白了,此时此刻此地,他心目中的朋友甚至亲戚,也就是中国人,会要他的命, 他心目中的敌人甚至世仇,也就是日本军队,才能给他安全。

他叹口气,继续朝前走。他有些后悔,明知道自己方位感不强,小队出发时,却没弄清他们到底是往哪个方向行军。这时,他只能祈求神灵保佑,他没有走错方向。他希望这条小路通向长衡公路。只要到了公路上,无论朝公路的哪边走,都能找到日本军队的据点。他想,进了据点,第一件事,就是吃饱,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

他的前面有一座山,小路伸进了山里。月色下,山上满是影影绰绰的枞树。他想,或者翻过这座山,前面就是公路。他爬上了这座山。这座山不高,没多久就爬上了山顶。

往下望去,这边山上,几乎没有树木,全是坟茔。乱坟中,脚下小路七弯八扭,伸向了那边的村落。村落内有五户人家,家家都亮着豆样的灯。他知道,有人家就有食物。他饿得实在不行了,决心去向这些人家乞求食物。他飞快地想出了乞食的办法。他装哑巴。他想,天底下的人,都会同情残疾,都会愿意给他食物。

他下了坟山,走进了村落,走进了一户人家的堂屋。这户人家,就是他刚才抢裤子的那户人家。当时,他只稍许瞄了这栋房子一眼,注意力全集中在竹竿上了,满眼都是他身上这条扎裆裤。他根本就不知道,他转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原处。

堂屋里八仙桌边,坐着两个男人,一个妇人。两个男人,一个四十岁上下,一个十七八岁的样子。妇人四十岁上下。他们在吃饭。八仙桌中央有两个菜:一个烧辣椒,一个蕹菜。因为放油太少,辣椒和蕹菜都蔫成不像菜样,没有半丝光彩。

刚才,满村落的人跑过坟山后,有心细的男人,麻着胆子回头望,不见日本人的影子,便问这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他是怎么看到日本人的?这个男人说了,他是怎样看到日本人的。那个男人问:“有几个?”这个男人说:“我只看到一个。”那个男人说:“肯定是,肯定是。我从杉木桥回来时,听说了,马飞龙杀了三百多号日本人。有两个日本人逃了。这个日本人肯定是逃出来的那个。”于是,大家都有了胆子,回家了。

他没管扑过来的狗,站在了八仙桌边。他太饿,太疲惫,顾不得狗咬不咬人了。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将狗吆喝开了。他怯生生地望着女人,打着手势,表示他饿了,想吃饭了。他不敢望两个男人,只敢望女人。他想,他望那两个男人,他们一定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他相信,中国女人和琉球女人一样,心比男人的心要软许多,肯定会拿食物给他。

十七八岁的男人,先望着他的脚。他穿着日本军靴。再望着他身上的裤子。那裤子是那男人父亲的,亦即那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的。他将扎裆裤穿反了,他的屁股后面,显得松松垮垮,便有几分可笑。这条裤子膝盖处的那个大补巴,到了他膝弯处。十七八岁的男人低着眼睑,绕过他,出了门,双手握着放在阶矶上的锄头,蹑手蹑脚到了他身后。他仍在朝着妇人打着乞食的手势。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微笑着打着手势,吸引着他的注意力。十七八岁的男人喊:“科一哦促可诶。”条件反射中,他立马一个标准的立正。他又威风得像个日本兵了。十七八岁的男人举起锄头,敲在他的头上,敲得鲜血和脑髓四溅。他毙了命。

十七八岁的男人常去中路铺,常常看到日本人集合时,当官的这么一句,“科一哦促可诶”,那些兵,马上立正。他将这句日本话记在心里了,没想到,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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